“视荣誉高于生命。”
朱棣的目光停留在两个桌子上的纸张,看了许久后缓慢说道:“这句话真好,朕记得很清楚……朕小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命徐达大将军率军二十五万北伐中原,北伐的檄文里,给朕印象最深的,却不是你们都知道的那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始终保持深沉的道衍,此时反倒对这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那是哪一句?”
朱棣答道:“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
这里要说的是,朱元璋没有开地图炮的意思,所谓的“关陕之人”,不针对老百姓,而是彼时割据关陕或是即将逃窜入陕的王保保、李思齐、张良弼。
朱棣之所以说这句话,便是有感而发了。
“为什么元末战乱的时候,陕西的割据武装会出现‘贿诱名爵,志在养力’?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姜先生的这句话反过来嘛,元朝地方上到将领下到兵卒,根本就不把名誉当一回事。”
朱棣继续借题发挥。
“开国、靖难,武勋的地位是高了,可地下的大头兵,是不是还是你们嘴里的‘臭丘八’?在百姓心里,国公爷能跟尚书放到一块了,什么时候伍长什长能跟童生秀才放一块呢?”
“。朕当然知道,这怕是永远都不可能了,但为国效力的将士,得到点应有的尊重,也是应该的。”
“所以说,朕觉得姜星火的提议很不错。”
“正好靖难结束,朕总觉得除了封赏功臣,给了功臣们奉天靖难某某武臣的称号,对底下的将校兵卒反而少了点封赏,就用这套勋章体系吧。”
道衍在旁边提议道:“八百勇士夺北平的单独用一个勋章,这是大功,根据功勋,可以授银章起步;真定之战打败耿秉文的时候也单独用一个,那时候有功的将士,可以授铜章起步;北平守城战和郑村坝之战,打的都艰苦,也可以授铜章起步;白沟河之战打败曹李景隆的时候,就铁章起步吧。”
远在日本的五星天皇麦克景隆,此时打了个喷嚏。
随后,便是根据战役的艰苦程度,定下了东昌、夹河、藳城三场血战都是银章起步,灵璧决战则是铜章起步。
不同战役的勋章可以同时获取,而勋章能获得什么样的优待,朱棣表示他还要再思考一下。
身为文官,蹇义和茹瑺当然是不愿意见到皇帝抬高武夫,尤其是寻常武夫的地位。
但是皇帝一边念叨着靖难战事的惨烈,一边说着将士艰苦,他们还能说啥?
“夹河、藳城,血肉磨坊似地呦,多少好儿郎战死沙场那时候战况极为惨烈,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将士阵亡、受伤。朕当然知道战争的残酷,所以,朕从没想过退缩,只希望能够尽快靖平国难。可如今想来,朕对不起那些死难的将士啊!”
“陛下!”
坐在一旁的蹇义和茹瑺立刻跪了下来。
两位人精当然知道,再说下去,可就真戳到这位君王心里隐藏的痛处了。
“臣等已经知晓陛下的心意。”
发勋章这是肯定是归兵部尚书茹瑺管的,眼见皇帝的心意不可违逆,所以,忠诚伯体现了他的封号。
“陛下圣明。”茹瑺接口道:“臣相信即便没有这些东西,将士们也会理解陛下。但战事毕竟是残酷的,将士们在战场浴血奋战,也是为了靖平国难,若是没有足够的奖励,恐怕将士们会失落啊!”
蹇义难以置信地望向茹瑺。
虽说这不是什么涉及到根本利益的事情,但你也不能从心的这么快吧?
茹瑺梗着脖子目不斜视。
突出一个“忠诚”!
“这是自然。”
朱棣轻叹一声道:“朕当然知道,这样做其实算是惠而不费的举动,可这样做了,总比不做要强得多。更何况,朕又怎么舍得,这些忠诚于我们大明的将士寒心呐”
道衍闻言也点了点头,道衍的年纪比起朱棣大了一轮还多,不管是从体力上讲还是作为谋士的身份上讲,他都不具备亲自上阵杀敌的条件。但靖难之役的艰苦和惨烈,身为彼时燕王谋主的道衍,感受的恐怕比那些亲临战阵的将士还要深刻。
“陛下心意已定,臣坚决支持。”蹇义也低着头说道。
朱棣颔首道:“有两位爱卿的支持,朕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瞧瞧,不表态的时候叫尚书,表态了就秒变爱卿了。
“不过茹爱卿,有个事情姜星火刚才也说了,靖平国难固然值得庆贺,但也有一个问题需要处理啊。”
朱棣看着茹瑺说道:“朕登基方初,虽然对内算是勤加节省,可户部还是屡次反应,大明全国的兵马实在是超出了寻常年岁的需求和承担能力,是时候让一部分在靖难时候快速扩编的兵马退伍了,可军队编制的变化,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多,而且牵连太广,这个过程不容易推行。”
“臣愿辅佐陛下慢慢完成裁军,另外,军队也是陛下手中的刀枪,陛下想必早有计划,臣唯命是从便是。”
忠诚的茹瑺恭敬地躬身说道。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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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地面上写着:
①组织准备,是否建立独立乡级税收机构?
②人事准备,需要满足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
③政策分解
④政策实验
⑤政策宣传
⑥政策推广
姜星火继续说道。
“按照我们的倒推,设立乡级收税机构,所需要人员的识字、懂术数、廉洁、异乡人,四个条件里,后两个已经满足了,那么再来看看前面两个能否满足。如果可以,那么①和②也就都具备了可行的条件。我们再继续③。”
夏原吉看着地面上井井有条的程序,愈发地感慨。
这似乎,极大地提升了办事效率?
姜星火继续说道:“先说懂术数,你们觉得完成收税需要了解术数到什么地步?需要多久才能训练一个人弄明白?”
“虽然俺整不明白。”朱高煦指着地面说:“可俺觉得,起码也得十年八年吧?毕竟那些账房从学徒干起,一般也就是小十年,才能当上‘大算盘’。”
作为天底下最懂术数之一的人,夏原吉倒是给出了不同的理解。
“一年就差不多了账房那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肯教真的。”
事实上,这也是夏原吉根据他的数学知识,得出的结论。
华夏文明并非没有点“数学”这个学科点,事实上,华夏文明的数学水平,长期领先于世界,这种领先,是以千年来计算的。
至于姜星火前世看得无脑历史小白爽文里,动不动就九九乘法表震惊秦始皇,那更是扯淡!
须知道,春秋时期的《管子》就已经提到“安戏作九九之数以应天道”;在战国时代,九九口诀已经相当流行,诸子著作如《荀子》等已把乘法口诀的文句作为论证来引用了。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祖冲之更是在刘徽开创的探索圆周率的精确方法,也就是《九章算术》所提到的割圆术的基础上,首次将圆周率精算到小数第七位,保持世界领先地位上千年。
那么,既然华夏文明的数学研究历史如此悠久,为什么后来落后了呢?
是我们缺乏总结性的书籍,以至于后人要重新摸索前人走过的路吗?
不是的。
《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五曹算经》、《孙子算经》。
不说基础和进阶数学问题基本囊括,也可以说是说所漏着百不存一了。
根本原因在于华夏文明的数学,作为单独的学科,在古代封建王朝与农耕传统造成社会风气的压制下,先天性地缺乏重视和普及,仅限于“够用就行的状态”。
那么怎么打破这种状态呢?
姜星火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两点。
第一,降低数学的学习门槛,推广(非发明)更容易使用的阿拉伯数字。
第二,完善数学的形式逻辑,撰写由易到难,可以通过学习掌握的数学教材。
形式逻辑在中国没有发展的结果是,我们的华夏文明见长于归纳,但是缺少形式逻辑,缺少演绎的、严格的框架,同样缺少严谨的定义。
譬如数学上有二项式定理,中国历史上有杨辉三角形,展开以后实际上就是二项式定理,但是它的表述和思考方法不一样。杨辉三角是中国古时候的数学家为解决高次开方问题找到的工具,但当时的著作中没有给出具体推导过程,所以后世人只能认为杨辉三角是当时的数学家通过归纳总结发现的。
而二项式定理不同,是逻辑推理演绎出来的,牛顿给出了二项式定理的一般公式和推导过程。
而【定义】【逻辑】这些,无不是近代科学之基础。
在姜星火的心中,【定义】【逻辑】【教材】的推广普及,远远比自己一个人狂点科技树,要强得多得多!
不重视根基而妄图盛开。
便犹如刹那之烟火,过眼之云烟。
科学基础与体系的创建,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才是真正能造福千秋万代的事情。
否则等自己死了,大明的科技不又回到了老路?
这便是群众史观的另一种解读了。
不管是推广数学还是点科技树,同样也需要无数千千万万受过基础教育的人,经过筛选、过滤,去从事相关研究。
这些人中,或许有些人会去从事其他与科学和数学无关的工作和职业,但是当他们看到熟悉的让人头痛的数学知识时,还是会回想起年少青葱时的那段岁月,彼时种种难题,又何尝不是对未来命运的某种解答呢?
姜星火思绪飘忽,也不过是刹那之事,最终归于眼下。
他只说了三个字。
“三个月。”
“什么?”
朱高煦和夏原吉齐齐惊愕。
这个数字,跟他们提出的十年八年,或是一年,差距都有些过大了。
大到他们觉得姜星火是在开玩笑。
“我说三个月这是往长了说的。”
见两人不解,姜星火解释道:“你们觉得收税需要多高的术数本领?加减乘除,不够吗?只是让他们收税,不被轻易哄骗了就行,最后还得往上一级报呢,自然有更加专业的术数先生来做账、核账。”
“加减乘除。”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也挺难吧。”
夏原吉忍不住提醒道。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多个是不认字的。”
“不需要认多少字,就用阿拉伯数字,做账也是如此。”
“那涉及到多余的数怎么办?”
夏原吉同样以手代笔,在地面上写下了“三又一分四釐一毫六丝”,这是日常用到圆周率的文字表示。
姜星火直接写了3。1416。
“加个点。”
夏原吉愣了愣,旋即恍然。
确实简单地多。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至于姜星火前世,很多学生认为“分数”、“平方”、“开方”也是舶来词,其实不是的,《九章算术》所作的注本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分数还是称“分数”,“平方”、“开方”(全称“开平方”)也是一样的称谓。
实际上现代数学上的中文术语,大部分和古代从字面到意思完全一致。
至于夏原吉为什么不震惊?
人家是户部尚书,姜星火讲他从来没听过的经国济民学,讲货币体系,夏原吉当然震惊。
一个普通账房先生都懂的数学,有啥好震惊的?
阿拉伯数字和小数点,不过是另一种简单易推广的表达形式而已。
“如此说来,懂术数倒是可以解决了。”
夏原吉颔首,旋即疑问道:“术数只有这几个数,脑子活泛点,加减不教都会,乘除学学九九乘法表,大略也能应用。大不了死记硬背嘛,实在背不下来,印刷出来贴墙上也花不到一文钱。”
“问题是,识字怎么解决呢?”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也跟着深思起来。
军中的文化水平,朱高煦是有切身体会的。
基本全是丈育。
识字这件事,对中国古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基本上是无缘的。
会说汉字不会写汉字,再正常不过了。
保守估计,大明此时的文盲率,至少是高于95%的。
原因也很简单。
中国古代绝大部分普通老百姓是不需要识字的。
为啥?
古代中国普通老百姓,基本都是农民,而农民不需要像现代那样学会使用化肥、农药,操纵新式农业机器。
他们只要会用锄头,会用镰刀,基本就没啥问题了。
这不是有手就行?
对于农民来说,他们一生都不会离开乡村,有的一生没有去过县城,只去过附近一二十里的乡镇。
那么,认识字又有什么用处呢?
况且,在古代学会识字,也不是很容易的。
正常来说,文字是比较难学的,儿童至少要学习三到四年时间才能达到看书、写信的地步。
当年没有公学,都是私塾,上学费用虽不高,也不算非常便宜,这对于孩子通常很多的农民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太能承担得起的负担。
靖难之役时期扩编的军队,绝大部分都是普遍出身的农家子,也就意味着,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大字不识一个了。
而且年龄也大了,最小也得十五六岁,大的二三十岁,性格又普遍暴躁,怎么教?
面对两人的质疑,姜星火问道。
“我问你,不识字的人,会不会说话?”
朱高煦忍不住失笑:“自然是会说话的不会说话,岂不是成了哑巴?”
“但凡会说话的,我就能三个月教明白他写五百个常用字。”
“姜先生莫要说笑!”
夏原吉知道皇帝在旁边听,连忙开始提醒。
要是皇帝当真了可就不好办了。
姜星火反而道:“谁说笑了?”
“不会写五百个字,不会写日常信件,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你不觉得就不该这样让他过一辈子吗?更何况,这不是一个人,而是数以千万计的人。”
“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又怎么能让他直起腰杆子活呢?”
“那姜先生凭什么保证能教会给他?”
朱高煦愕然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吧?”
“我说的不止术数和文字,还有很多东西,统统都可以教。”姜星火淡定地说道:“至于不会写字。呵,我们不妨打个赌?”
“赌什么?”朱高煦道。
“去民监给我找几个不识字、不会算数的犯人,不要穷凶极恶之徒,就那种犯了小错的。”
姜星火说这话,便是因为燕军攻入南京大肆株连,为整顿风气更是轻罪重判,而南京城内由于建文时期的废弛,监狱大多倾颓塞不下人,很多其他类型犯人也被临时关到了诏狱里。
“告诉他们来我这每天学一个时辰,达到学习要求,多一个馍馍吃,达不到也没惩罚。”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说道:“我相信你能办到。”
“我的刑期还剩不到三个月两个多月后,也就是我出狱前,你们再来看看,这些人会不会算加减乘除,会不会识五百个常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