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李至刚确实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
能让堂堂一部尚书,这种中枢顶级大佬被送进诏狱,事情当然不简单。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由夏原吉给姜星火细细讲了,其中错综复杂的利害纠葛,让姜星火都有些为之侧目最要紧的是,这件事究其根本其实跟姜星火是脱不开干系的。
李至刚这上半年本来还是很风光的,因为如之前所述,他接了个大活——操办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忌辰。
这是永乐元年最重要的庙堂活动,没有之一。
李至刚若是安心去办这件事,没人敢动他,但偏偏所有人都知道,李尚书是个不太能闲得住的人,对其他事情,哪怕跟他的本职工作无关,他也得发表点意见。
大佬也是人,说的通俗点,李尚书比较喜欢蹭热度显自己。
显然李尚书完全没有汲取洪武朝、建文朝两次入狱的经验教训,在尝到提议将北平府改为北京顺天府的甜头后,又开始故态萌发揣测上意了起来。
而这件事的起因,是姜星火当初关于“舆战三策”的后续,也就是永乐帝试图以御史来钳制言路,为变法革新创造一个良好的舆论环境。
永乐帝座下有一鹰一犬,这里面的“鹰”,也就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瑛,自然是干这件事最好用的工具人。
陈瑛刚提了左副都御史,手下缺兵少将,正好最近在国师祈雨过后,国子监里面舆论分为了不同的几个派别,吵得还挺凶,于是他向永乐帝请命,从国子监里挑点人来做御史,充当马前卒。
对于这种事,永乐帝自无不可。
陈瑛选了监生孔复、杨钝、张文明、李时秀、蒋彦禄、欧彦贵、何器、刘先等八人,直接提拔为为监察御史,然后又凑了原有的八个御史,把两京十四布政使司(建文四年拆分新增了黄淮布政使司)的人手凑够了,命手下的监察御史们分别前往巡视,重点监控舆论。
永乐帝很重视这件事,因为自从找一堆宿儒修了《永乐大典》/《大明百科全书》以后,骂他的人明显少了,所以本着让所有喷子都闭嘴的念想,朱棣亲自见了这些即将被派出去监控舆论的御史们。
陛辞的时候,朱棣说的挺情真意切的:“朕乃君父,百姓皆是赤子,父母于赤子,先寒而备之衣,先饥而备之食,适其温饱之宜,避温就燥以处之,无所不尽其心,人主为民,父母理亦当然。朕居深宫,一饮一食未尝不念及军民,然在下之情,不能周知,尔等为朝廷耳目,其往用心咨访,但有有司不言者,悉具奏来,军民之间,何利当兴,何弊当革者,亦悉以闻。”
事情到目前为止,尚未失控,最多是国子监的监生们,看到陈瑛提拔的都是支持变法的同学,心里有些忿忿不平,说些怪话罢了,也倒也没什么。眼红嫉妒别人的崛起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原本大家都是同学,凭什么你一飞冲天直接进都察院当官,从此以后在内居家是娇妻美妾享受自在、在外出巡是仪仗开道威风凛凛?
但是这时候李尚书坐不住了。
每天忙到半夜才回家的他,某天晚上仍不忘喝点小酒,然后挑灯夜战挥毫泼墨,写了一封二百五十五个字的小作文蹭热度。
“论道经邦,必求贤才,兴利除害,必开言路,昔高皇帝励精图治,听纳无遗,三十年间,化行俗美,皇上即位以来,悉遵成宪,广开言路,博采群谋,凡有可行,无不听纳。
然无知小人,往往假此为名,或搜求细事,钳制诸司,或怀挟私譬,陷害良善,或妄称奏诉,躲避差摇,或驰骋小才,希求进用,甚者无稽泛言,烦渎圣德,虽称兴利除害,其实假公营私。
诚宜榜示天下,果有益国便民之事,虽百工技艺之人,皆许具实陈奏,若官吏人等贪污、颠倒曲直、酷虐良善,及婚姻、田土、军役等事,必命自下而上陈告,若有假以实封建言,暮越上司,径赴朝廷干冒者,治以重罪。”
——这下坏了!犯众怒了!
李尚书本来是想蹭个热度,结果开团冲的太猛,把自己陷进去了,回头一看,队友一个敢跟的都没有。
就是陈瑛这般如张汤、主父偃一般古之酷吏的人物,可都不敢公然说要给“假公营私的谏言”的人治罪!
这是古代宦场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因为“为国为民的谏言”和“假公营私的谏言”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李至刚喝醉的时候想的很好,但实际根本不可能,很容易就会导致一旦有政争发生,那么所有人都被扣上“假公营私的谏言”的帽子。
这样一来,谁还敢进谏?可不让官员进谏,那就是剥夺了官员的话语权!
而联想到眼下姜星火在江南做的势头凶猛的变法浪潮,再结合永乐帝派出御史巡视两京十四布政使司的举动,官员们自然而然地会考虑,这是不是永乐帝授意李至刚上书的?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们连任何意见都不能正常表达了?
李至刚酒后写的这封奏疏,无疑是破坏了庙堂游戏规则的冒失举动,而且马上就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既包括对他本人,也包括对于变法。
保守派的反击很快就到了。
都察院不是左副都御史陈瑛一个人的天下,相反,在都察院里,有着另一股足以跟他抗衡的势力,领头者就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信。
黄信,江西彭泽人,洪武朝由太学生任御史,然后在都察院系统里埋头苦干多年,建文朝升任右副都御史,如果陈瑛不空降,想来是该黄信提拔成左副都御史的。
其实看看简历都知道,江西人,右副都御史,跟陈瑛不对付,反对变法。
这可是明初,“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这十个字都说烂了。
当这些要素凑齐了以后,他到底代表什么阶层来发声,一目了然。自然是在江南士绅被姜星火严重打击后,马上在变法规模扩大后,就会面临利益受损的江西籍贯地主阶层,以及大部分江南士绅联手进行的反弹。
当然了,黄信也不是傻子,他既然觉得有可能这件事是永乐帝授意李至刚干的,那肯定不能直接上书对喷,那相当于梗着脖子上去给朱棣砍,还是要讲究点斗争策略的。
于是,黄信让手下河南籍的御史提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位于河南布政使司的殷商太师比干墓及祠堂坍坏了一部分,但当地官府久久没有修理,请朝廷催促一下,让他们按照‘摊役入亩’的规定,出点钱雇人修一修。
遇到困难地方解决不了,就托人找关系,找京中老乡帮忙发声让朝廷重视、督促一下,这种事在明代的庙堂里,非常非常的常见,压根就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而且如果稍稍换位思考一下,地方官府不修也有不修的道理,之前便说过,中原腹地刚刚遭受了四年靖难战争的摧残,现在正忙于重建,活人住的地方都修不过来呢,哪有人力物力给死了数千年的比干太师修墓修祠堂?
而且从另一件小事也能看出河南布政使司财政的紧张情况,之前在朱元璋的墓前,朱棣跟周王交谈,事实上已经反映了,就算是周王复国重新在开封修王府这种大事,还是得皇帝亲自过问,河南布政使司才能抠抠搜搜地拨出两万石做额外补贴,两万石什么概念?当初姜星火在常州扮作粮食商人暗访,人家一家米耗子米店的存货都不止两万石!
所以说眼下的河南布政使司的钱袋子已经是捉襟见肘,丝毫不夸张。
这封奏折,内阁经手的杨士奇、黄淮等人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大皇子朱高炽审阅的时候也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到了永乐帝那里,朱棣自然是扫一眼就过去了。
“屁大点事,别浪费朕的时间,交给河南布政使司找人随便修一修。”朱棣当时大约是这么想的。
至此,黄信安排这位河南籍御史要走的全部流程已经走完了,接下来就是静等结果。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河南布政使司哭穷,修不了。
在非原则性的小事上,大明地方的各布政使司,并非是朝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相反,互相踢蹴鞠才是常态。当然了,如果皇帝龙颜一怒了,那肯定还得乖乖干。
但是皇帝没那么容易生气,大部分事情也不是皇帝非要布政使司干,皇帝只是承担了中转的作用,把其他部寺或地方的请求通过圣旨等形式转达给布政使司,事情往往跟皇帝一文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修比干墓这种事情一看就不是皇帝授意的,河南布政使司的官员们当然能推则推。
但消息传回南京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黄信总攻的时刻到了。
这是一次标准的借题发挥,数十名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的奏疏,如雪花般淹没了内阁,而且这次内阁的举动也颇为值得玩味解缙、胡广、杨士奇、胡俨,甚至包括金幼孜,这五个江西人一声不吭,直接把奏疏都递了上去,递到了永乐帝那里,然而永乐帝却并没能及时看到。
黄信这次以必死的决心,展示了前所未有的攻击性,他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
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
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
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而后世人主,如秦隋之末,皆不监覆辙,国安得不亡哉?
陛下当以是为戒,臣工当以君子之道自勉,庶几共保大明之洪业。”
随后,陈瑛和他刚刚提拔的一众御史,也被以“骚扰地方”的名义弹劾了。
至此,图穷匕见。
修比干墓是假,借着“比干”这个历史上最早出名的谏臣,来反驳李至刚的奏疏,攻讦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这就是庙堂大佬们手段高明之处了,整个攻势暗藏杀机,却又偏偏不到图穷匕见,看不出任何端倪,等到刀锋闪烁的时候,想要阻止已经晚了。
然而你以为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反击手段了?错,最精彩的连环计还没到呢,只能说李至刚下狱下的不怨。
正巧朱棣那几天去江北的凤阳留守司视察军务好吧,根本不是什么正巧,人家就是掐着这个时机来的。
被弹劾的陈瑛毕竟是骤升高位,狠倒是够狠,可惜经验还是欠缺了点,顿时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越急就越容易犯错,陈瑛本来就没朋友,这时候能找来商量事的,就一个纪纲。
特务头子能给他出什么好主意?那自然是直接从物理层面让人闭嘴。
于是两人琢磨了一下,试图还是用去年威吓这些江南好臣的老办法,直接把领头的抓了,剩下的自然不敢吱声了。这个办法在去年对付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时候,已经充分显现了威力,属于是路径依赖了。
当然了,他们也没有那么蠢,找的借口还是很靠谱的,用的还是调查是否涉及建文余孽的事情。
但是这次纪纲和陈瑛失算了,因为黄信已经预判了他们的预判。
黄信不仅坐在府里大大方方地等纪纲上门抓人,而且自己把自己的“罪证”准备好了。
黄信贪污受贿,牵扯起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连带起了南京城里不少游走于官员、勋贵之间的掮客。
这里面,就有李至刚的岳父。
是的,李至刚的岳父不干净,这不是什么新闻。他从洪武朝就开始了,背后当然有李至刚的影子,这是南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
等朱棣回来,意识到手下鹰犬干了蠢事的时候,木已成舟,整个朝堂都知道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刑科都给事中周等手里捏着铁证,上书弹劾李至刚管教家人不严,有公器私用的嫌疑,朱棣无奈,把李至刚下狱,让纪纲停职思过。
讽刺的是,李至刚跟黄信是对门,住的就是当初姜星火和卓敬的牢房。
事情到了这里,黄信等人的反扑可谓是大获全胜。
作为变法在朝中的重量级支持者,好吧,李至刚支持变法,当然不是因为他认同姜星火的理念,只是他能从中得到权力以及更加靠近永乐帝。
但无论如何,李至刚被搞下狱,在京中变法与守旧的冲突愈发激烈的时候,显然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到变法的冲击,叫嚷着“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守旧派,趁着马上要到来的高皇帝忌辰,谋划起了更大规模的反击,而姚广孝、卓敬等人也有自己的难处,俩人支撑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这段时间虽然在稳步推进考成法等变法举措,却因为姜星火这个主心骨在江南忙着治水、建厂,也只能积蓄力量,暂时无力掀起新一轮的攻势。
整个南京城,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便是连寻常市井百姓,都嗅到了这种危险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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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火听完夏原吉的叙述,沉默了几息,肯定地说道。
“李至刚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这是冲着变法,或者说,冲着我姜星火来的。”
姜星火的脸色凝重得仿佛暴风骤雨前的天空,看得出,他的内心已经做好了准备,应对庙堂上接踵而至的狂风巨浪。
夏原吉无奈开口:“李至刚是投机者,这其实是他早晚都会经历的一劫。”
“我知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说道:“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变法的力量太过弱小,绝大多数支持者只要他站在变法这边,无论他人品如何,抱有怎样的目的,我们都无法拒绝。”
“姜师,变法不能没有你。江南的事情,你已经开了个好头,我可以萧规曹随做下去的,只要待会儿把这些事情详细交代给我就可以。可是京中的这次风暴,是真的凶险到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的黄信的举动,背后一定是有人在授意。”
夏原吉的眉头没有那么紧蹙了,但语气里依然透露着浓烈的担忧。
姜星火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揉着眉心。
那张晒成小麦色的面容上,此刻布满了深深的疲惫和痛苦,显示出他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
“我知道……变法就像是徒手在压一把刚刚淬火完的刀,压得越低,刀锋弹起来就猛,越容易把人划得鲜血淋漓,乃至死于非命。”许久之后,他低声呢喃。
夏原吉闻言,叹了口气,又问:“那还坚持要变法么?还是说,像庆历新政一样半途而废?这次或许我们能应付过去,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危机只会越来越大,变法得罪的人,是会越来越多的。”
姜星火再度沉默,他的眼眸中,闪动着复杂莫名的光芒,让人捉摸不清楚其真实的想法。
“变法,就意味着矛盾,意味着对抗,意味着牺牲……”夏原吉继续说道。
“我明白。”姜星火轻轻颔首。
他当然懂,也十分清楚,这样的决策对于变法主导者来说,将会产生怎样的代价。
任何事情都不是没有代价的,从直接的因果关系来说,正是因为姜星火在江南大刀阔斧地变法,打掉了白莲教这个江南士绅的白手套,而且在征粮、退田、控制佃息等一系列问题上,极大损害了江南士绅的利益,这不仅招来了江南士绅阶层的厌恶和反弹,更招来了江南周边区域,也就是下一步变法目标地区的相关势力的警惕。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条路都是孤独的。
想要走得长远,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连“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都没有,哪怕侥幸走上了巅峰,最终还是难逃被历史车轮辗轧淘汰的命运。
时代的浪潮如同是一把烧的滚烫的铁锤,一锤子砸下去,谁能够承受得住,谁活下来。
所谓的变革,本身就是拿鲜血浇灌出来的路径,是从无数牺牲者的尸体堆积出来的血肉磨盘,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但他仍然选择变法。
“这些年,我见识太多悲剧,太多痛苦了……”
姜星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刚刚讲了太多话,嗓子稍微有些哑了,他用沙哑的嗓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不愿意这些悲剧在我的手里发生,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世界重蹈覆辙,所以,我要发动变革,哪怕迎接我的是从肉体到名誉的全面死亡,也值得。”
他的语调很轻柔,表情平静而安宁,就像是在谈论今晚吃什么菜一样随意,但话中的意思却无比坚毅,不可违逆。
夏原吉的神情毫无波澜,只是再次确认道。
“姜师,你想清楚了?”
这一次,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严肃。
姜星火点了点头,语速不疾不徐地陈述道:“这个世界,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
夏原吉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挺得笔直,双拳攥紧,眼眸中绽放出异彩,犹如即将迸射出炽烈岩浆的火焰般。
夏原吉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半响之后,缓慢地吐出四个字。
“我支持你。”
姜星火点了点头,并没有出现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一切尽在不言中。
或者说,当诏狱里的“秋先生”被他点醒,何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后,他们就已经是同路人了。
“姚广孝、卓敬他们,也在等你回去。”
“回去就要反击。”
姜星火说的干脆:“老和尚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捣鬼了吗?”
“还在查,他们做的很隐蔽,而且这次姜师的江南之行,做的雷厉风行,让那些人坐不住,都害怕若是不联合起来反扑,下一步变法从广度上扩展到浙江、江西,再从深度上更进一步,那么他们的利益将受到极大的损害。”
“推荀子重回圣人之位的事情,已经引起很大的反弹了,姜师你应该知道,这是诗书传家的学阀,掌握的都是朱子解四书的那套,根子上是从孔孟来的,跟荀子相差万里。”
“不过。”夏原吉肯定地说道:“幕后之人究竟都是谁,肯定快要查出来了。”
姜星火松了口气:“换个角度想,也是个好机会,这次打下去,免得变法的广度进行扩展时,还得面临他们的阻挠。”
夏原吉点了点头,提起了另一件事,说道:“国债已经发行了六期,南京周围的几个府范围内,大明宝钞的币值和信用已经基本稳定了,货币改制彻底取消民间铜钱流通的试点,要按原计划推下去吗?”
这里便是说,货币改制这种事情失败概率高,按理说维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但事实上,在姜星火的计划里,货币改制是变法接下来最重要的步骤之一。
因为货币改制是统一的商品市场形成的必要条件,当然,其他条件还包括统一取消或降低关税/厘金等商业税、解除劳动人口人身自由限制、建设完备的水路交通网等等。
后面的几项事情,是姜星火已经开始在江南切实落实的事情了。
随着组织以工代赈进行治水进程的推进,一个崭新的、以环太湖圈为核心的,从不同河流分流入海的水路交通网,即将被建设完成。
除了农田灌溉,更大的意义就是人员、商品等要素,可以在江南畅通无阻地流通。
而剿灭白莲教叛军和建设大规模手工工场区的意义,则在于解除了江南士绅阶层对于劳动人口的人身自由限制。
事实上,明代中后期之所以江南会出现纺织业极大发展,继而产生萌芽,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张居正变法里面一条鞭法,导致由征收实物变为征收货币,这一点极大地促进了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
“货币改制要推,时间节点就在征伐安南的同时。”
姜星火给了夏原吉一个肯定的答案,同时说道:“我与你交接一下手头最近做的事情,江南变法还是要不停歇地推行下去,你来主持这些事,我信得过。”
姜星火与夏原吉走回院子里,此时士子们也是有眼力见的,晓得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代表本地百姓要跟姜星火说的事情,也被暂缓了,院子里就剩下了几个人。
姜星火也不磨叽,长话短说了起来。
“第一件事是水利,宋侍郎也是懂水利的,主要负责具体治水工程的是工部河防司的这位孙坤孙主事。”
宋礼和孙坤都是京官,自然是认识夏原吉这位大明财神爷的,此时纷纷过来行礼。
“这是叶宗行,字知行。”
姜星火拉过了叶秀才的手,给夏原吉介绍:“是个难得的水利人才,最近跟我学了爆破,本地水文地理熟稔得很,若是水利上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地方特殊情况,可以听他的意见。”
“学生见过夏尚书。”叶宗行连忙作揖。
夏原吉微微颔首权当回礼:“姜师能看上的人才,想来是真有两把刷子。好好做事。”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夏原吉就是主导这次影响深远的治水行动的负责人,因此姜星火倒也不虞对方把事情做的坏了,自己都已经开了个好头,治水只会越来越好。
因此,他只是简单地跟夏原吉交代了一下,其余的事情,宋礼自然会告知。
“江南治水,核心在三点,一是开河,也就是开凿或疏浚黄浦江、范家滨、刘家港等支流;二是圩田,由于淤泥土质肥沃,士绅会在河流沿岸甚至河道上修坝建圩开垦良田,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反对声这么大的原因清退圩田是真动了人家财路饭碗了,但无论如何,得坚持下去;三是海塘,海塘必须要修,不修海塘,我们疏浚的河流,最后在入海口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淤积报废,用石囤木柜法筑土石塘,河流入海口都得修,而且每年都要清塘,这是百年大计。”
夏原吉默默地记了下来,点了点头。
“我晓得了,还有其他事呢?”
“第二件事便是办场,黄浦新城那里,我已经建立了大量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区,用于生产棉纺织品的水力大纺车,工匠们正在批量制造,眼下已经造出很多了,黄浦江配套的水利工程,这段时日也都已经基本修筑完毕。工场区都是妇孺,里面有白莲教裹挟的百姓,也有松江府本地前来做工的妇孺,这里面可能发生的矛盾和问题很多,你要小心。”
姜星火认真嘱咐道:“妇孺们天然便是劣势,本地的青皮无赖,甚至军队的士卒,都是有可能闹出乱子的。另外,妇孺本身也不见得安分,毕竟是新的制造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习惯这种集体劳作、规律生活的。”
“再有就是,江南的士绅们,尤其是从事纺织业的,以及个体纺织户,都会受到黄浦新城手工工场的影响,这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有人要攻击新的制造方式,我们既要体谅有些受到冲击的人的困难,也要坚决维护和保住这个变法最重要的成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姜星火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夏原吉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接下来大明的军队是要远征安南的,而姜星火这一套“改变制造方式-开拓海外商品市场-倾销新制造方式所产生的商品-大明获取利益继续下一个循环”的模式能否顺利进行,直接决定了永乐帝对于变法的支持力度。
朱棣对于变法,从来不是无条件支持的,他是皇帝,他是皇权在人间的化身,如果变法不能帮助他达成自己“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目标,或者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变法带来的利益小于造成的庙堂风险和实际损害,那么朱棣的态度,很有可能会改变。
撕开所有温情脉脉,这是冰冷的事实。
“我明白。”夏原吉应道。
“哦对了。”
姜星火忽然顿了顿,向树上招了招手。
一个阴影从树冠里钻出跳了下来,正是在放哨的赵海川,他腹部的刀伤已经好了。
不过他跟曹松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是着实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他们两个分开。
“若是在第二件事上,实在有解决不了的麻烦,让赵海川帮你解决。”
姜星火叮嘱道:“妇孺的问题,有了内乱,让赵海川去找一个叫做唐音的女人即可,她是纺织女工们的小头头;地方的问题,有人在外面捣乱,那么你让赵海川去找一个叫做牛真的人,他手下有一批干脏活的打手,规模不大,但处理一些你不方便让军队和衙役、锦衣卫出动的事情,或许会有奇效这两个人都是没有退路的人,用起来方便。”
“其他开矿、抑制佃息、彻查‘新型徭役’、抬高荀子地位等等事情,都是细枝末节。”
姜星火长长地松了口气:“总而言之,一是治水,二是办场,这两件事做好了,咱们变法就不再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而是踏踏实实落了地,能把廉价的棉纺织品大规模生产出来,再低成本地运出去,顺着大海,让大明的商品运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夏原吉郑重其事地说道:“姜师,江南改变制造力的事情,放心交给我吧。京中变法,还需要你主持大局,此去风波诡谲,还请务必谨慎。”
“俺跟师父一道回去,有俺在,任谁也不能伤了师父。”
刚才一直默默旁听姜星火讲“知行合一”的朱高煦,此时似是想通了什么,坚定地站在了姜星火身后,瓮声说道。
庙堂攻讦、儒教变革、科学启蒙、解锢思想、货币改制、建立学校。
“要做的事情还真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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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无事,色町听曲。”
日本京都,李景隆正摇着折扇,施施然地坐在一处色町里,听着歌舞伎们演奏着雅乐。
雅乐是日本古代歌舞音乐的总称,最早来源于遣唐使从大唐带回来的唐乐,后来也有些风格独特的高丽乐融入其中。
当然了,歌舞不分家,雅乐套餐里还包括了日本古代的传统歌舞,例如东游、人长舞、久米舞、五节舞等等。
至于色町,自然是汉语里面的风月之地,再过上百年,会演变成为受幕府保护的“游廊”,到了姜星火前世明治维新以后,则会成为著名的风俗一条街。
坐在李景隆对面的今川了俊,这个充满了魅力的老男人,笑着招来了一个给他制作茶汤的艺伎说了几句话。
旋即,用屏风隔断的单独包间外,传来了老鸨夸张的喊声。
“今日的消费,全部由今川大人包揽!”
男人们惊喜的大叫和对今川了俊的恭维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李景隆押了一口抹茶,说道:“今川兄,你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啊。”
“大将军阁下即将归国,权当为此小小庆贺了。”
今川了俊拍了拍手,正在演奏雅乐的歌舞伎们躬身纷纷依次小步退下,竟是半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屏退了闲杂人等,今川了俊探了探身,低声对李景隆说道:“我听到了一则消息,从花之御所传出来的。”
“哦?”
李景隆不动声色地用折扇挡住了他俩脸庞的下半部分。
显然,这是被锦衣卫认口型认怕了。
“有几个武士参与了明国江南由白莲教发起的小规模叛乱,这些武士背后是支持海盗的那几位西南沿海的大名,花之御所觉得这件事很敏感,强迫他们交出了一些海盗头目,打算在你临行归国之前,当着你的面烹饪了,以免给明国战争借口。”
今川了俊目光炽热地看向了李景隆,试探性地问道:“大将军阁下,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景隆轻飘飘地将此事揭了过去,他当然清楚今川了俊这位前“九州王”的意图,日本内部的反对势力,巴不得幕府与大明交恶,大明出兵跟幕府干一架才好呢,有了混乱,才有权力重新洗牌、分配的机会。
至于什么日本的命运,抱歉,现在日本国内可没什么民族国家概念,日本这么大点的地方,都能打出个南北朝、几十个藩国来,你说他们能有什么统一意识?
当然,李景隆不会让今川了俊失望,毕竟对方不仅是最重要的幕府反对者之一,而且接下来会代表日本后小松天皇出使大明,跟他一道归国。
“阿福。”
李景隆用折扇拍了拍手,曹阿福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
“家主,您吩咐。”
“把之前姜先生寄给我的东西拿过来。”
曹阿福很快拿出了一片棉布。明显是裁下来的那种。
“你猜猜,这东西一匹售价多少?”
今川了俊看着眼前品质相当不错的棉布,思考了片刻后,不确信地答道“或许要2-3钱银子?”
日本纬度高,冬天很冷,他们也是要穿棉织品的,但是由于日本棉纺织技术比较拉胯,他们的制造成本跟大明比不了,所以一匹布,通常要在3钱银子(0。3两)以上,今川了俊是少数对大明有了解的日本高层,他清楚大明的商品价格会低一点,因此给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
事实上,即便是以前的松江府,一匹棉布的价格也基本保持在每匹值银1。5钱到1。6钱之间,即使最精致的棉布,价格也不过是每匹值1。7钱到2钱之间。
然而今川了俊猜错了。
李景隆给出的答案,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一钱。”
“怎么可能?!”
今川了俊惊讶地出声。
“为何不可能?”
李景隆放下了手中的棉布,笑着说道:“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位国师,姜星火,他的神奇之处。”
“我们来做笔生意吧,怎么样?”
两人窃窃私语了起来,半晌过后,今川了俊拍着胸脯说道。
“大将军阁下,国师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您放心交给我吧,在您离开日本之前,一定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