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示意马车边的侍卫散开,马车周围,再也无人能够听到朱高炽与解缙的谈话。
而解缙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朱高炽的担忧所在。
朱高炽仁厚不假,对弟弟们有兄弟亲情也不假。
但争的,毕竟是储君大位!
这个位置,意味着未来的帝位!
试问,在这种人世间最大的利益面前,谁会退缩?谁会放弃?谁不想坐上去那个位置尝一尝至高无上的滋味?
所以,朱高炽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支持他的无数大臣,亦或是为了江山社稷稳定,都必须做出抉择!
他要么选择对抗朱高煦、朱高燧,要么放弃太子之位。
可这两条路都充满了危险和风险。
如果说他选择其中任何一条路都没有代价那还好说,至少他们兄弟三个平安无事。
但问题是,争储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翻开史书,案例比比皆是,哪一个不是鲜血淋漓?
若选错了,那后果简直无法估量——朱家的江山会因此而动摇!甚至有可能被人篡夺!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自家内斗被旁人篡了江山的例子可太多了。
至于放弃储君之位,先不说朱高炽是否甘心、他的追随者是否愿意,就说一个问题,他放弃了,就安全了吗?
不可能的!
朱高炽肯定自己会放过两个弟弟,但他完全不能肯定,两个弟弟会放过他!
而且在朱高炽看来。
原来有勇无谋的朱高煦,经过姜星火的教导,现在已经成长起来了。
因为在不久前的谷王谋反案里,朱高煦的表现就十分抢眼,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据说】当时朱高煦只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就带着五军都督府调拨来的兵马,将谷王府谋反的士卒和门客们全部处决,并亲手斩杀了谷王府的几名还妄图反抗的宣府边军宿将。
与此同时,朱高煦却并没有脑子一热动谷王夫妇。
反而是将两人软禁在屋子里以叔侄礼相待,直到等朱棣亲自前来处理。
朱高煦做的果断凌厉又有礼有节,这件事,其实颇为令朝中隐约知晓内情的大人物们惊讶。
当然皇帝没有公布这些细节,但这件事在有心人中却流传很广。
另外,皇帝在谷王谋反案发生后的一段时日,曾与二皇子朱高煦单独谈话过。
根据不可靠的传闻,而朱棣当时似乎就有意立朱高煦为太子……
在朱高炽的推测中,这一定是姜星火教导的结果。
当然了,这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实际上】朱高煦在姜星火的教导下虽然变聪明了不少,也学到了很多知识,拓宽了视野。
但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变一个人数十年日积月累养成的性格,是何等的困难?
所以,谷王谋反的那一晚,朱高煦还是一如既往地暴躁老哥状态。
真正出主意的,是李景隆。
朱高煦和李景隆,一个能打不能谋,一个能谋不能打。
李景隆当时死命拉住了想直接宰了谷王夫妇的朱高煦,又搬出姜星火来,说宰了谷王夫妇,反而会影响姜星火立功减刑云云。朱高煦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被父皇偷听了,关心姜先生之下,便按下了杀心。
嗯,这俩人加一起‘吕布骑典韦’了属于是。
至于所谓的“皇帝与二皇子单独谈话”,当时的真相,其实是朱棣召见朱高煦,口头表扬了他在诏狱中保护姜先生的功绩。
嗯,口头表扬,仅此而已。
最后让三皇子朱高燧亲自把他二哥送回诏狱。
但这个举动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来,掌管着皇宫宿卫和一部分情报系统的三皇子朱高燧,似乎也是有意无意地站在了他二哥那边。
而且话说回来。
回到当下。
这次朱棣突然把未来的税卒卫交给朱高煦,本身就存在很多疑点,更加引人遐思。
解缙作为朱高炽的铁杆支持者,早就绑在了一条线上,他对此深感担忧,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提醒。
因为无论怎么提醒,都改变不了朝臣得知情况后的态度变化。
正是因为今天这件事,皇帝亲手把涉及税收的军队交给了朱高煦,才让解缙感觉到了朱高煦出狱后的强势势头!
如此一来,二皇子一系的朝臣,显然会更加气焰逼人。
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
让解缙最为忌惮的,是朱高煦本人的改变。
解缙过去认识的朱高煦,性格比较暴躁,虽然得朱棣的宠爱,但是其实并不算聪明,也不会隐忍。
而如今的朱高煦,不仅非常冷静理智,遇到棘手的事情,还是能保持克制。
不怕莽夫能打架,就怕莽夫有文化啊!
更深一层去理解,解缙越想越觉得可怕。
解缙知道,如果朱高煦真的铁心要争储,肯定有办法在皇帝那里讨得欢心,甚至能短暂地把朱高炽的势头压下去。
可朱高煦偏偏什么都不做,任凭外面大皇子朱高炽如何在实际上履行着皇帝的职责,自己都蹲在诏狱里稳如泰山。
这代表什么?
在解缙看来,这是朱高煦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实则暗地里筹划,准备在关键时刻给予朱高炽致命打击,顺便夺权,实乃神机妙算啊!
毕竟,只要不出狱,就不会露出破绽,也不会有人找他麻烦。
人家都蹲在诏狱里了,还能犯什么错误,还能怎么找他麻烦?
“唉……”解缙轻叹了一声,忽然有些茫然。
恍惚间,解缙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让他半夜都会惊醒的名字。
——姜星火。
一定是他!
一定是这个姜星火在暗中给二皇子出谋划策!
否则,以朱高煦的智力水平,怎么会变得这么让人觉得棘手无比?
解缙心念飞转,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他开口对朱高炽说道。
“殿下,或许姜星火已经投靠了二皇子?这一切都是姜星火的计划,目的就是为了让二皇子出狱后掌握军权。”
“殿下您想啊,二皇子此前从来都没有独领一军的机会,而如果这个税卒卫成立了,那就有了。”
朱高炽勉力否定道:“姜先生绝非那样的人!”
解缙心头划过一丝不悦,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道。
“可毕竟跟他朝夕相处的是二皇子,不是殿下您!”
见朱高炽胖胖的脸上刹那间神色有些凝滞,解缙继续分析道。
“先不管姜星火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件事对二皇子都是最有利的。”
“而且,这些税卒卫的人员,都是军中的老兵退伍下来的,根本不需要训练,很容易就可以重新武装起来。”
朱高炽打断他道:“按照圣旨上的话说,不是集中起来的。”
“认字算数要不要集中?大明这么辽阔,总得一批一批来,那就意味着,二皇子始终掌握着军权。”
解缙凑近了朱高炽,神色认真道:“而且这还是集中训练的时候,虽然有威胁,但毕竟南京周围这么多的军队,变生肘腋的几率倒也不大殿下您知道,这个税卒卫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吗?”
“什么?”
朱高炽刚才有些失态,也只是因为觉得父皇委实有些偏爱,二弟在诏狱里什么都没做,出狱就要掌握这么大的权柄。
而他辛辛苦苦地处理国事,可以说是任劳任怨,却一句话都没有。
须知道,如今天下刚刚从战乱状态结束,可以说是百废待兴,无数的事情都堆在他的案头,每天需要处理的政务数不胜数,是真的能压垮人的工作量。
“宣传。”
解缙进一步解释:“如果税卒卫掌握在二皇子的手中,那么这些人既然识字,就不仅代表能给百姓读朝廷的政令,还能向百姓和地方宗族反复宣传二皇子的英武睿智。”
“如此一来,短时间或许看不出什么,但长此以往,民心就变了。”
解缙俨然深谙此道:“殿下,百姓能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们听到的啊。”
“三皇子的宿卫和情报,二皇子的税收和军队乃至宣传,您知道这加起来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朱高炽的淡眉毛皱的有些发黑。
“这是比李世民的秦王府还秦王府啊!”
解缙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从上到下,从宫中到军中,都是二皇子的支持者,您除了我们这些文臣,还有谁?顾老将军远在辽东主持战事,举目四顾,若是再来一次玄武门,您该如何自处?”
解缙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本来没休息好有些头晕眼花的朱高炽,顿时感觉脑袋嗡嗡直响,背脊冒汗。
亲兄弟是亲兄弟,可说到底,也都是皇位的竞争对手。
朱高炽能肯定,自己当了皇帝一定会善待弟弟们。
可老二会跟他一样吗?
毕竟,无论是储君还是皇位,涉及到的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在他们身后无数的支持者。
只要储君大位一日未决,党同伐异,就不可能避免。
这不是个人问题,而是不同利益集团的碰撞。
所以,有些事情朱高炽是绝对不能心慈手软的。
而且就像是朱高煦的心里一样,朱高炽也是那么想的。
凭什么我不该当皇帝?
只不过朱高煦是觉得自己功劳大,朱高炽觉得自己功劳不少,苦劳更多且是燕王世子,按礼法,就该自己当储君。
当然了,若是平常年岁也就罢了,关键是朱棣本身就不是个靠礼法上位的皇帝,所以这件事还真不好说。
朱高炽看向解缙,问道:“那父皇此时相召,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没错,朱棣既告诉了他税卒卫的事情,又召他入宫,打算当面商讨。
这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稍微应付不好,就是失去父皇信任的下场。
因为只要是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人,几乎都会有这种心态。
一方面,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维持天家和睦。
另一方面,却需要儿子们互相制衡,在自己挂在他们眼前“储君”的这个大萝卜下,你争我夺,乐此不疲。
“当然要阻止这种事发生。”解缙道:“如今二皇子的势头已经足够强劲,不知道多少勋臣盼着他出狱,争储的呼声本来就高,若再有获得税卒卫的权柄这种事发生,那殿下您将越发势颓。”
朱高炽忧心忡忡地说道:“现在就担心,经过了姜先生的教导,二弟被放出来之后变得文武双全,父皇会更加宠爱他,以至于改变心意。”
“这个好办。”解缙笑眯眯地拱手道:“殿下,臣其实有个说法。”
“嗯?”朱高炽诧异地看着他。
解缙正色道:“殿下,其实无论您心头愿不愿意,态度如何,只要陛下问您的看法,您其实都只有一个看法、一个态度。”
“那就是欣喜地同意!”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咳咳。”朱高炽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方才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
解缙继续道:“臣知道您的担心,但您别忘了,税卒卫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呢。”
“你是说?”朱高炽看向了自己最铁杆的支持者。
“诏狱扫盲班。”
解缙干脆道:“臣以为,此事的难度,堪比登天!”
朱高炽转念一想,对此倒是颇为赞同。
姜星火说能让不识字的人,在他出狱前仅剩的短短两个多月内,就能认识五百个常用字,这基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毕竟,若是姜星火说他有什么新理论、新政策,别说是朱高炽,恐怕即便是解缙也不会怀疑。
但是,识字这件事,就跟数术一样,不会就是不会啊!
怎么可能,把一群目不识丁、思维已经固化的囚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教会识字呢?
而且,姜星火用的还不是什么胁迫的方式,譬如说不识字就要被折磨、不给饭吃等等。
反而还是学的好给一个馍馍,学不好也没有惩罚。
如此一来,恐怕更不可能做的到了。
念及至此,朱高炽方才松了口气。
既然姜星火不可能做到扫盲,那么税卒卫,便也无从谈起,或者说,即便想要组建,也就绝非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事情了。
那么,对于朱高炽储君之位的威胁,也就小了很多。
朱高炽的眉梢跳动了一下,缓缓挥了挥手。
解缙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身子示意众人可以开始返回皇宫。
朱高炽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马车的靠垫上,歪头便睡了过去。
不多时,鼾声如雷。
解缙看着朱高炽疲惫的脸色,眸中不由地闪过一丝隐忧。
储君之争的另一个变数,其实就是两人的健康条件。
跟体壮如牛的朱棣、朱高煦父子相比,朱高炽显然太过虚弱了,如今不过是二十多岁,却甚至出现过短暂昏迷的情况。
御医诊断,便是先天气血不足,又身体肥胖,不吃气血供应不上,吃了更加肥胖,又没有时间活动,由于政务太多、心思太杂,睡眠也跟着不好,无法将养心血
如此一来,自然形成了恶性循环。
其实想要根治也不难,只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好好活动,自然就能恢复一些,毕竟此时朱高炽还很年轻。
只不过这四年靖难,再加上如今天下初定,朱高炽忙的不行,哪有大段地时间去某个地方休息呢?
让朱高炽这种人待着,比让他干活还折磨。
再加上那么多暗中的敌人都盯着他,那么多支持者站在身后,朱高炽根本不敢停歇,甚至不敢倒下。
所以,朱高炽也只能勉力强撑着罢了。
感谢“跃马天山”老爷的上盟!祝您事事胜意,年年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