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的黑色袈裟微微颤动,继而恢复平静。
但夏原吉却通过道衍那不住细微跳动的眼睑,意识到对方的心绪,恐怕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片刻之后!
当密室内众人情绪恢复之时,一墙之隔的树下,也从短暂的震撼中摆脱了出来。
朱高煦脸色微变,沉默刹那后叹息道:“没错,虽然听起来很残忍,但确是如此。”
而朱棣则是神情毫无变化,显然对他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来说,虽然道理掰开揉碎了确实这般难听,但是他却并不介意。
“那么,请允许我在这里,对各位介绍一个定律。”
姜星火放下手中的纸张说道:“首先,我们翻看华夏上下数千年的历史,就会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无论是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的秦始皇,还是北征匈奴威望卓绝的汉武帝,亦或是实际上终结隋末乱世的唐太宗李世民,乃至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太祖赵匡胤,他们治理国家,总是能够大开大合地变革制度。”
“秦始皇,可以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汉武帝,可以施行推恩令、盐铁专营、迁徙豪强;李世民,调整并扩大推行均田制、租庸调制、科举制;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更化科举制、强干弱枝。”
“他们能如此作为的原因只有一个,也不难猜。”
几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答案。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因为他们手中有最强的暴力!”
闻言,朱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暴力,正是他用以统治天下的最为有力的武器。
什么君权天授,什么天人感应,什么太祖遗诏,都是狗屁,只要朱棣手里的刀把子够硬,就能砍翻挡在他通往皇位路上的一切阻碍。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无数开国之君的实践经验已经充分说明了,刀把子里面出皇位,砍不翻挡在皇位面前的阻碍,那只能说明你的刀把子还是不够硬。
“暴力,是源规则。”
“所谓源规则,就是决定其他规则的根源规则。”
姜星火看向朱高煦,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无论是经国济民、文化,还是法律,都是封建国家管理的规则之一,但这些,在暴力这个源规则面前,都是被决定的其他规则,你想一下,是不是如此。”
“是如此倒是如此。”朱高煦却有些纳闷,“可姜先生,以前也不见您提倡暴力啊。”
“刀枪的批判,和批判的刀枪,同等重要。”
姜星火只是淡淡地解释了一句,旋即继续说道:“那么请你们继续思考一下,我去给人当佃农种地,种出来的一部分粮食是我的报酬;我去给人当码头搬运工,给的铜板是我的报酬;我去开当铺放贷,收回来的利息是我的报酬我去砍人,报酬是什么?”
“粮食?金银?妇人?爵位?田宅?”朱高煦猜度道。
“对于个人来说,这些都有可能。”姜星火深入问道,“那如果我不是个人,而是一支封建官军呢?我使用暴力的报酬是什么?”
不待三人回答,姜星火干脆自己答道:“我称之为——血酬!”
“我要讲的第一个,便是血酬定律。”
“所谓血酬定律,就是指血酬是对暴力的酬报,由于暴力争夺不创造价值,因此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拼争目标的价值。”
“而在暴力争夺的过程中,暴力组织核心的计算方式是,为了获得一定数量的生存资源,可以冒多大的伤亡风险,可以让自身组织这个资源需求者承受伤害到什么程度。”
听闻姜星火的话语,朱棣沉吟片刻,却觉得之前困扰他的某些问题豁然开朗。
这节课没白听!
开卷有益!
或者说,姜星火这节课讲的东西,实在是太对朱棣的胃口了。
之前无论是经国济民学还是地理学,亦或是朱棣压根没听的天文学,朱棣都觉得。有些不够过瘾!
是的,就是不够过瘾。
这种东西,朱棣很难说出为什么,但是就是这么觉得。
相反,当今日姜星火说出“血酬是对暴力的报酬,血酬的价值取决于拼争目标的价值”这些令他感觉振聋发聩的话语时,对于朱棣这个大军头才觉得听得非常舒适。
朱棣内心想道:“仅仅用了几句话,就道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论是兵是匪,任何一个暴力组织的暴力争夺,报酬都可以用‘血酬’来概括,这个词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姜星火,不愧是姜星火。说出来的话语,真是直指人心、洞彻本质,朕打了这么多年仗,带领天下最强的暴力组织,却也说不出这般精髓的话语。”
且不说朱棣这边内心如何感慨,姜星火却是继续说道。
“血酬定律有三个特征:
第一,血酬就是以生命为代价从事暴力掠夺的收益。
第二,当血酬大于成本时,暴力争夺发生。
第三,暴力争夺不创造财富。”
“那么你们觉得,符合血酬定律的管理组织类型,都有哪些?”
——————
密室内,朱高炽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就跟他二弟朱高煦刚刚所说的那样。
以前姜先生,是不会这么讲课的,或者说,不会用这么偏激的观点。
国家,固然是因为暴力组织对田地、人口等等资源的争夺而产生的,但朱高煦认为,国家建立和维系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供养官军这个暴力组织,给官军支付血酬。
否则,也就太过于狭隘了。
毕竟如此庞大的国家,不仅是军事驱动的相反,在和平年代,官军和军事贵族们对于国家的影响力,是与日俱减的,只有乱世才会用武夫。
而在和平年代,以文官为主导的国家,更注重在庙堂、军事、文化、外交等方面的建树。
因此,如果单纯地用支付官军的血酬来解释国家管理,朱高炽认为是比较片面的。
但朱高炽想来,姜星火应该还是有其深意的。
因此,朱高炽对夏原吉和道衍两人张口欲言,最后却又咽了回去。
现在质疑地莽撞了,待会儿被打脸,面子上可有些不太过得去。
再怎么说,经过这么久的听课,朱高炽也晓得不能轻易质疑姜先生的道理,毕竟姜先生如果排除无法验证的事情,几乎是从未出过错的。
此时的道衍,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过,道衍的心思,却不完全地停留在这节课《国家管理学》和“血酬定律”的上面。
对于姜星火的观点忽然变得有些偏激起来,道衍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以姜圣的智慧,此时或许猜到了朱高煦或是郑和或是其他人的身份,甚至朱棣的身份,也有可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所以,姜圣才会对症下药、投其所好,给朱棣这个大军头灌输一下他最爱听的,以军事组织观点出发的治国策略。
道衍认为,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道衍更加关注地,其实是另外几件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
那便是姜星火出狱后,自己该如何与其表明心迹?或者说现在自己已经能确定姜圣的志向,可究竟要怎么做,做到哪一步,道衍还不能完全摸透姜星火的心思,而这一点无疑是很重要的。
其次,则是朱棣心意已决,打算把争储争得脑浆子都打出来的两个皇子分开。然后设定一个年限,让他们以发展治理地方的能力,作为争储的考核标准,中间会有一个加权系数作平衡,这个加权系数,夏原吉已经算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