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严烨觉得中午时管事给自己的那半碗粥要比他给老头的那半碗稠得多，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那个消失在办公楼里的身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考虑老头对他所说的话。
把妹妹卖掉，这样的做法他当然无法接受，但如果是把她送给一个好心的村民，每天哪怕是能够吃一碗稀粥或者是吃点剩饭剩菜，那也比跟着自己每天只能分一半少到可怜的食物要强得多。
他不时地看着蹲在附近光秃秃的泥地上试着想要找到一些虫子的妹妹，突然就这么下了决心。
整整一天他们这个组一共收敛了九具尸体，把尸体全都抬到指定的地方放好之后，老头开始靠在一根路灯杆上闭目休息，严烨把妹妹拉到一片看起来还算是清澈的积水旁，沾湿了自己的衣服，开始给妹妹擦脸。
“哥～你干嘛？好疼啊！”严淇低声地抱怨了起来。
严烨的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
“严淇，你听哥说。”他低声地说道。
“哥你怎么了？”他的样子让严淇惊慌了起来，她伸手去抹严烨的眼泪，但他的眼泪却更多了。
“严淇，你听话，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求那个穿白大褂的人，好不好？”
“好。”严淇点点头，她不知道哥哥要让自己干什么，但他已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也是她能够唯一信任的人了。
“好。”严烨点点头，开始继续用自己的衣服给她擦脸。
心里酸的让人无法忍受，眼泪不停地想往外面冒，止也止不住。
严淇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忍了好一会儿，终于问道：“哥，我们求他什么？”
“求他收留你，好不好？”严烨试了好几次才把这句话说出口，严淇愣了几秒钟，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哥你不要我了吗？！”她低声地抽泣起来。“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可以改啊！我知道自己笨，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干不了，但我可以改的啊！哥，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不，不是的！”严烨慌张地把她抱在怀里。“你很乖，很听话，你什么都做得很好了。是哥没有用，我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办法让你吃饱。不是你不好，是我没用！严淇，对不起，是哥没用。”
“我可以自己找东西吃的。”严淇哭道。“你看我中午的时候不是找到可以吃的东西了吗？哥，你答应过爸爸妈妈要照顾我的，你别这样丢下我！”
“不是我要丢下你，我真的没有办法……”严烨痛苦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如果自己以前别那么宅，如果自己以前好好吃东西，别那么挑嘴，如果自己以前多锻炼一下身体，让自己看起来壮实一些……“严淇，哥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生离死别。”老头突然在旁边说道。“这个地方又不大，只要都没死，难道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小姑娘，你懂点事，你要是能找到个好人家去当个使唤丫头，在这个世道相当于找了份好工作，到时候你哥说不定还能因为你转成固定工。就算这做不到，你每天能有东西吃，难道不相当于帮了你哥一个大忙？”
兄妹俩的哭因为他的话而渐渐停下了。
对于他们这一辈已经习惯了美好生活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无法忍受。但对于老头他们那一辈的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人格，自由，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能换饭吃？
女孩沉默了下来，不再抗拒，严烨心里依然很难受，但至少没有刚才那么痛苦了。
把脸和手擦干净，他又帮妹妹把头发放下来，重新细细地用手指梳理整齐，用橡筋扎了起来。
严淇其实很漂亮，在她就读的那所小学，她一直都是文艺骨干，唱歌、跳舞、朗诵、钢琴，样样精通，甚至代表学校到市里参加比赛拿过奖。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严烨也不会把这个妹妹视作珍宝，一直以她为荣。
因为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遇到坏人，他之前特意用泥巴糊在妹妹的脸上，此刻把那些泥污完全拭去之后，就连坐在一边的老头也微微地感叹了一下。
“你妹妹生得这么标致，一定没问题的。”他对严烨说道。“就是年纪小了点儿，不然的话……”他摇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三人在路边等待着发放下午的那半碗粥，但直到天色有点发黑，才看到那个穿白大褂的男子拿着两个碗走了出来。他把碗分别向老头和他手里一放，转身就走，严烨看了一下自己的碗，里面几乎是一整碗粥，这让他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是个好人！
“老师！请你等一等！”他不再犹豫，向前跑了两步，挡在了男子的面前。
“你干什么？！”男子的声音一下子严厉了起来。
“求求你……收留我妹妹好不好？”严烨把严淇一把拉了过来。“她很乖很懂事的，可以帮你干家务活，帮你洗衣服做饭！求求你，收留她好不好？”
男子愣了一下，严淇现在的样子和早上那个脏兮兮的丫头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甚至让他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毕竟在这个人人都朝不保夕的环境中，除了极少数的女人，已经很少有人会很在意地打扮自己。
但他马上就摇了摇头，准备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求求你！”严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忍不住拉住了男子的白大褂。
“你疯了吗？”男子低声地说道。“把护村队引过来，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求求你！”严烨再一次说道。
“你找我没用。”男子低声地对严烨说道。“我不是村子里的人，我自己都保证不了自己的地位。”
严烨失望地放开了他。
他不知道这个男子是找借口还是说真的，但很显然，他并不愿意收留妹妹。
那该怎么办？
在现在的世界里，想要找到一个好心一点儿的人已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大多数的村民们看他们的眼神都是蔑视，似乎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一个个的牲口。这些天来他已经见过太多以欺凌逃难者为乐的村民，如果把妹妹交到那样的人手里，那他宁愿就这样带着妹妹继续艰难求存。
他不相信这个村子里一个好心人都找不到，但问题是，以他现在所在的阶层，根本就接触不到这样的人。几天以来，这个男子已经是他所能接触到的统治阶层当中，唯一一个对他们这样的逃难者表现出善意的人了。
他的失望和失魂落魄让男子叹了一口气：“你叫什么？”
“严烨！我妹妹叫严淇！”严烨心里突然又升起了一线希望。
“我没有资格收留你妹妹，但我可以去帮你问问。”男子对他说道。“你们先吃饭吧。”
“谢谢！谢谢！”幸福来得太快，让严烨一下子措手不及，他拉着妹妹连连对这个男子行礼。
“行了行了！我只是问问，不一定能成。”男子慌张地挥挥手，走进了办公楼里。
“小王，还不吃饭去？”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子迎面过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哎～李老师！这不是正准备去嘛。您吃了没？”他急忙姿态很低地对女子说道。
他叫王哲，其实比严烨大不了几岁。他本身也不是沐东村的人，而是在这里租住的住客，因为他在附近的一家药店上班，多多少少比一般人多一点医疗知识，便幸运地被吸纳进了沐东村的医疗卫生体系，成了一名工作人员。
他们这些人算是勉勉强强挤进核心圈子，但地位却并不稳固。无论是从逃难者中吸收的那些技术人员还是被吸收进护村队的那些人其实都比他们要跟靠近核心圈。
他们这个机构的负责人每天都会拿外面那些逃难者们来告诫他们，好好干活，认真干活，否则的话，有的是想要取代他们地位的人。
他所在的这个部门负责处理防疫的事宜，部门负责人照例是村子里的人，十几天相处下来，王哲知道她根本就不懂这些，能成为这个部门的领导，仅仅是因为她老公是村子里唯一土生土长的医生。她老公现在是沐东村医院的院长，手下管着所有与医疗卫生有关的事情。
女人没什么文化，嘴碎而且没什么主见，但不是坏人。
王哲想来想去，自己身边唯一有资格而且也有能力接纳和保护那个妹妹的，也只有她了。
但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却有着很大的风险。如果女孩在这里惹了什么事情，偷东西或者是干了别的什么，他这个举荐人肯定落不了好。另外一个方面，现在整个村子里有将近两万人，粮食的压力非常大，他不止一次地听女人说村里要求各部门必须尽可能地压缩编制，减少粮食的消耗，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事情，会不会让女人觉得他不识好歹？
但女孩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刺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让他不知不觉地对他们动了恻隐之心。
看他们的运气吧。
他对自己说道。
他快步地走上四楼，女人正在和身为院长的老公、十岁的儿子一起吃饭。作为纯正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他们都是单独开小灶的。
这让他迟疑了一下。
“小王？”女人却看到了他。“有事找我？”
“刘姐……张院长。”他伸手摘下口罩，满脸堆笑地打了招呼。
院长根本就没拿正眼看他一下。
“没什么事，就是向您汇报一下，今天死亡的人数只有三十五个，比昨天少了五个。”
“哎呀～你这孩子，说这些事情不会挑一下时间？”刘姐皱了一下眉头。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事情。”王哲看到院长的脸色不好看，急忙说道。“下面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求着想送人。我刚好路过，看着那个小姑娘长得还不错，而且看着也老实听话……我就寻思着刘姐你们不是还没有个使唤的人，上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十一二岁？有什么用？”张院长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有点不高兴地说道。他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但对他的话很不满意。
医疗口每天的口粮数量都在减，作为院长的他为这个事情头疼得不得了，还有人想着给他添麻烦？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年轻人所说的话，现在这个世道，还有人会帮无亲无故的人？
“十一二岁？”刘姐却动了心思。
她到现在也还没有办法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知道，以后他们生活的地方就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了。村里的人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很快就抱成团，在村长和村主任的带领下，牢牢地把这个地方变成了他们的地盘。
许多人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迅速地实现了自己身份的脱变。好几个以前连媳妇都找不到被村里其他人看不起的男人，都找了两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倒是这些原本就有老婆的男人，现在还暂时没有几个开始动歪脑筋的。
但现在没有，不意味着将来不会。
就她所知，好几个和老公地位差不多的村里人，已经开始借着找佣人的借口，把狐狸精往家里带了。
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虽然干不了什么重活，但懂事一点儿的也可以当佣人在家里干家务活了。正好可以断了老公学坏的借口。如果长得还可以，那就当提前给儿子找个童养媳，四五年之后，刚好可以给他当媳妇生孙子。
“在哪儿，带我看看去。”她于是对王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