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句话在最初时夏明朗就说过,可是到现在仍然适用,而且陆臻强烈地感觉到会继续地适用下去。他万分庆幸自己此时已经换了心境,否则要是还像刚开始那样分出大把精力来与夏明朗对抗,那一定就完蛋了。
因为那根本就是个地狱,而且十八层之后还会有十八层,永远不会到底的地狱。
每一天入睡时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是第二天的经历又会让人觉得原来那都不算什么。第一个月是打基础,疯狂地拉体能,倾泻式地灌输知识。陆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捏住了脖颈的填鸭,拼命张大了嘴,生吞活塞,即使咽得眼睛翻白也不敢放松。而一个月之后,这群被塞撑的填鸭被扔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环境里去体验生活。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
所以,把人扔到深山里,自然就能学会怎么看地图辨方向,饿上三天,自然能学会怎么挖野菜吃田鼠,人的承受能力有时候似乎是没有极限的。偶尔的,陆臻会回忆起当初让他畏之如虎的初试体能考核,便困惑于就那么点小阵仗怎么就让他吃不好睡不香,那根本,就像是玩儿似的嘛。
现在的陆臻每天早上起来要跑一个15公里全负重越野,跑回基地后马不停蹄地就是各式器械与基本功的练习,一遍走完,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会有5分钟短暂的美妙时光来吃早饭,而早饭之后就是全新的,让人无法去想象的神奇的一天。
去掉了愤怒小青年的有色眼镜,陆臻开始有心情好奇那么多离奇的训练方式夏明朗是怎么想出来的,想出来之后又是怎么才能做出如此天才不着调的诡异组合。于是他就怀疑起那些训练计划其实并不是人类的大脑所制定下的,它们来源于一些外力,比如说,操场上跟夏明朗玩得很好的那只名为发财的拖把大狗。
都过去了,曾经的美丽人生,陆臻常常会跟着徐知着一起痛彻心扉地回味起最初试训时的好日子。
是的,一点没错,好日子。
至少那时候吃饭是管饱的,澡是每天会洗的,睡觉是有六小时充分保证的,嘴巴还是有空去骂骂娘的。
而此时此刻……
站在食堂门口沉声读秒的士兵简直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卒,拿着筷子好好吃一顿饱饭的幸福人生早已一去不复返,不再有人去纠结茄子或者折耳根之类的傻问题,他们冲进食堂的时候都饿得像狼,吃饭的姿态凶猛得好像三天水米未打牙,每个人都以一种拼死之姿挑最高热量最高蛋白的食物塞进腹中,因为谁也不知道吃完了这顿什么时候吃下顿。陆臻开始习惯用手吃饭,并开始相信身体才是最坚硬的武器。
然而夏明朗常常会忘记带他们去吃饭,或者好好的就送上一把匕首一根绳,100公里范围的山区撒开去,在编号ABCD或者5432的某块大石头下面抄几句好诗回来。
徐知着抄到过“此地无淫三百两”,陆臻抄到过“蓝田玉暖日生烟”,从此认定夏明朗此人的属性为文盲加流氓。
可就是那样苦,陆臻反倒不如最初时觉得难受,或者就是这样,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毕竟还是意识的生物,荒烟万里与大漠生烟说得是同一种景色,可是一个萧瑟一个壮怀激荡,那是人的心境。在那天与夏明朗在食堂正面交锋之后,陆臻醍醐灌顶,他开始变得冷静,仿佛观察者的姿态,方进偶尔被他探究式的审视目光扫到,骨子里一阵恶寒。
不过这显然也不能怪方小爷没种,某人明明已经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三分像人七分更似鬼,可偏偏不恼不怒,随随便便扫过一眼,三分好奇两分困惑,三分的不以为然还带着一点看待实验品的同情怜悯。
娘唷,这么诡异的事是个人都受不了。
就好像这小子的灵肉是脱拆的,他的肉体正在经受折磨而他的眼中一脉从容,昭示着灵魂的闲庭信步。
邪行,太他妈的邪行了!!这算是精神分裂的一种么?
“队长……那个叫陆臻的是不是疯了……”方进吓得肝颤,“我觉得他可怜我,大爷的,丫居然可怜我??”
夏明朗青筋狂暴,心道可怜你算个球,那小子眼角一瞥扫过来,那气派那威风……老子还差点错觉以为是中央首长在视察工作。他妈的训了好几年了就没遇上过这号主,最要命的是陆臻的目光洗礼主要针对他,他夏氏的脑门那才是正面主战场,方进那纯属侧翼误伤。
“队长,咱要不要想个法子震震他。”方进揪着夏明朗不放。
“你自己想!”夏明朗冷哼一声。
夏明朗顶不住,方进就更加傻眼,他原本就是油炸豆腐,金属色的外壳下面就是颗雪白柔软的芯。教官组里唯一撑得住的就只剩下陈默,究其原因倒也很简单,因为陈默不是人,他百邪不侵。
说到陈默绝对是个奇才,用夏明朗的话讲,老天爷造陈默这种人出来就是为了给我辈枪手提供榜样来膜拜用的。
他的训练方式跟他做人一样,平白坦率无花式,然而冷静悍绝有惊人的稳定与理智,仿佛不知人情。每次开训都是抱着枪出来一声不吭地打一通,然后简明扼要地说完要求就站在旁边看着,能打中他八成的就能休息,不行的就跑圈,绕着靶场跑一圈,跑完再打,不成再跑。
陆臻最惨的一次在靶场跑完了一个轻装30公里。
当然,他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那位老兄在实弹训练的时候怕子弹,弹道离身三米就想溜,技术动作全变形,陈默扣了他两次分觉得这么扣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想了个办法,技惊四座的办法,虽然他自己觉得再正常也不过。
他把那人绑在圆盘靶上,200米开外,一枪一枪地勾着边打出了一个人形。那位仁兄被解救下来时泪涕横流,全身肌肉震颤括约肌全面罢工。不过奇迹般的,等他缓过来他就真的不躲了。也是,实弹近身10厘米呼啸着擦过耳畔的滋味都品尝过,还有什么东西能惊着他。
陆臻气疯了骂他草菅人命,让陈默有种把自己绑上去,也让他打这么一回。可是陈默很坦然地告诉陆臻,他不去,因为你陆臻没那个枪法。
那徐知着呢?陆臻记得他当时这么问过。
徐知着的枪法足可以信任。
然而徐知着也不行,陈默看着他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他的枪法很好,但是我还没有相信他。
这是徐知着第一次听到教官组对他的评语,不过他并没有太多在意,甚至在那天的训练日记里他都没有记上过这一笔,因为那时觉得不重要。徐知着的训练日记里只有决心和成绩,因为夏明朗说过他们的训练日记是只写给自己的,徐知着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接受失败与阴影,只有超越,只有卓越!
徐知着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陆臻最初的愤怒,在他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个拥有了太多的小孩子遇上一点点不合心意的现实就在乱发情绪,太幼稚,谁告诉你现实一定会如你的想象?你应该迅速地妥协并调整自己。
当然,陆臻有权利愤怒,因为陆臻有权不在乎麒麟,所以他的坚持与强韧才显得更难能可贵。但是徐知着不能,他在乎,他向往,所以他顾不上愤怒,这里有他所有梦想中的一切,最强的军人,最精的武器,几乎目之可及的卓越巅峰像朝圣者眼前金黄色的雪峰之顶那样宝相庄严诱人前进,于是脚下的万丈冰雪身前的千里苦寒,都不再可怕。
熬过去闯过去,一切攀登的代价,为了达到顶锋所本应该要付出的。
这情怀很神圣,所以有力。
所以他比谁都快,然而那样的速度让他忘记去思考攀到山顶要干什么?也忘记了锋线之后就是另一面的下坡,没有人一直住在山顶……更忘记了人生其实是一条河,或者有起伏,却永远也不会有传说中绝对的顶点。
苦难的日子很漫长,训练的日子又很短暂,陆臻想,就算没有爱因斯坦,他现在也能发现相对论。
他们奔跑,从跑道到公路,从山地到沙石场。
他们跳跃,从三米的高墙到三层的高楼,从离水面十五米的直升机到离地面1500米的运输机,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撕扯身体,带来眩晕。
他们射击,从手枪到微冲,从95到SG550,轻机枪、重机枪、榴弹炮、迫击炮,子弹横飞火星四溅,每天训练的弹壳都论麻袋装,每个人手上都打出了成吨的弹药。
枪法是练出来的,人也是。
一杆枪永远都不可能足够准,人也是。
没有止尽的训练,没有止尽的练习,陆臻没有时间回头看,稍一停步,就被巨浪挟着走,要么跟上,要么被抛弃。
不过,这样的训练虽然艰苦,却也肆意张扬,每一天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彻底地豁出去了,反而生出快感来。精神把肉体放开,去疲惫,去痛苦,去承受。
陆臻在高压水枪下与人厮杀,脚下是泥泞的沼泽,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水幕,猛然间一拳飞过来,身体猝然一痛,不等大脑做出反应,回手的一拳已经挥出去,就是这么简单。极限的疲惫让身体轻得像羽毛,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想要长啸,想要大笑。他看到夏明朗站在高墙上,手中四溅的水花像是华丽布景,在太阳下闪着炽烈的光芒,那一瞬间的画面,像一场暴雨,在心里砸出印迹。
这是一趟旅程,因为苦难而壮阔,陆臻有时觉得他应该庆幸自己参与其中。而一路上的人走人留则成为了最恸人的景色,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流血时没流泪,离开时却痛哭失声。陆臻最受不了这场面,虽然相处不久,可是高压的环境让他们亲密无间,每一个寂寞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都让他心头滴血的痛,皮肤被撕开,像骨肉分离。每次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很怨恨,可是夏明朗的眼睛藏在墨镜背后,谁也看不到。
你是否也会觉得悲伤?
隔着黑色的镜片,夏明朗看到陆臻在询问,他没有任何表情,同时感谢刺目的日光。没有人知道有时他会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边目送一辆车的离开,心中怀着伤感。那里面坐着一个真正的军人,即使他还不够好,但同样值得尊敬。
算上初训,整体训练期照理说应该为四个月,可现在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陆臻认为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被打回娘胎里又重组了一遍,脱胎换骨彻彻底底,唯一坚持不变的只有信念,坚守的姿态,永不放弃的理想与希望。
夏明朗很头疼,训过那么多人,陆臻是最挑衅的一个,他挑衅的方式不是大吼大叫,也不是咬牙切齿,他的问题太复杂,就连认同或者不认同用在他身上都像隔了一层,他太超脱。像方进说的,这小子精神分裂,他的肉体在自己精心设计的训练中被锤打得坚硬强悍,可他的灵魂还安然地呆在自己的硬壳里,通过那双清亮的双目,从容地审视着这一切。
有时候夏明朗宁愿这小子像别人那样叫出来吼出来骂出来,痛哭着绝望或者希望。可是陆臻不会,他的表现令人惊叹。对旁人而言这是剥皮彻骨的身心磨难,对他却好像是某种科学工作者的亲身体验,又或者……道成肉身的殉难?
妈的,他以为自己是耶稣么?
夏明朗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陆臻带着探究意味的清亮眉目,忍不住一拳捶过去,力气大了点,制式预算下的板材桌面完全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冲击,像厚厚的曲奇饼干那样裂出一个大洞。
方进和陈默抱着资料前后脚进门,方小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门口:“队,队座您这是?”
“他妈的,你小子还真没说错,咱这桌子就是豆腐渣,手指头一戳一个洞!”夏明朗有点哭笑不得。
“我就说吧,队长。”方进顿时乐了,“您还老是怪我。”
夏明朗郁闷地看着自己不经事的桌子,抬腿去拔靴套里的军刀,陈默已经抽刀走过去帮他切掉裂口尖锐的边缘毛刺,把夏明朗的手掌拽了出来。还好,没伤到什么,只是在手背上扎进去一根木刺,夏明朗用手拔没留心断在里面,从袖子里抖出小飞镖在灯下挑得专心致志。
方进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桌上,夏明朗抬头略扫了一眼标题:“出杀招了?”
“啊!”方进斗志满满的。
“行,尽快!”夏明朗吮掉手背上那一点血珠子,从抽屉里摸出两百块钱拿去后勤上填单换桌子,这是严正为防公物损坏过于频繁出的狠招,报修要亲自前往而且手续复杂。后勤支队的老何收到风声专门过来看他笑话:哎呀呀,难得你老兄也有今天。
夏明朗抱怨说咱们已经穷成这样了吗,纸糊的桌子也比这牢靠。老何摇摇手说非也非也,给你们换全实木要毁也是一样的毁,还不如现在这样给你们省点钱。
夏明朗垂头丧气地扛着一大包板材回去自己修桌子,铁钉衔在牙间,戴上战术手套随便找了一片铁皮垫着,一拳一拳把钉子砸进木板里。脚边放着方进刚刚送来的报告,风吹过几页,露出黑体字标题:疼痛耐受力训练。
2.
早年麒麟基地的疼痛耐受力训练主要是电击,小伤害大痛苦,10mA的电流足以让人生不如死,剥皮沥骨一般的剧痛焚身,而且相比较别的常规刑训来说后遗症也小得多。不过最近两年因为方进的意外加入,让基地医院有了新灵感,与医院里其它搭花样子的科室不同,麒麟基地医院融合外科与骨伤科的综合性战场伤害科是绝对的人才济济,无论是变态程度还是医术,那都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
方进自幼习古武出身,民间武术一向与中医尤其是中医骨科针灸密不可分,针灸这玩意可以镇痛当然也能致痛。方进入队后与骨科的罗则成狼狈为奸共同进步,开发出一套全新的刑训方案,毕竟电击如果控制不好也会造成神经系统障碍与体内的电解质紊乱。
疼痛训练并没有事先说明,当陆臻他们被领进医院大门时还以为要体检,可是坐下之后才发现不对头,独门独户的隔音间,焊接在水泥里的铁椅,还有专业的绳衣,夏明朗与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他两米之外,各色仪器与电线归总到他们面前的电脑终端。
陆臻困惑地略一皱眉又舒展开,好奇地问:“怎么是这样的?”
“你以为应该是怎样的?”夏明朗挑眉,“红岩还是渣滓洞?”
“那是一个地方。”陆臻失笑。
“不会让你失望的。”罗则成端着白瓷盘从门外进来,盘子里零零落落地放着几个密封的1ml离心管,方进把陆臻的军裤卷上去,在小腿上下针,感觉麻麻的,却不太疼。
“这是在干吗?”陆臻脱掉上衣,配合罗则成把那件繁琐的绳衣穿上。
“降低你的痛阈。”
“哦?”
“痛阈,人对伤害性感受的反应是有一定阈值的,只有高于一定值的刺激才会被……”罗则成一边解释,一边有条不紊地把各种感应器的圆胶片贴到陆臻裸/露的皮肤上。
“你可以直接说为了提高我的敏感度。”陆臻嘀咕。
“呃……理解能力很好。”罗则成挑了一个试管为陆臻做注射,针尖扎入肉体的刺痛让陆臻忍不住打颤,罗则成一顿,看着陆臻的眼睛说:“感受度也很好。”
“这又是什么?”陆臻开始发慌,因为他发现之前他专门为此做出的心理建设很可能是无用的。
“辣椒素!”罗则成手法老道地推针,陆臻只来得及骂出一声我,连靠字一起堵了在喉咙口,整个人都僵了,烈焰焚身,来自身体内部的痛,好像熔岩流过血管。
夏明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面无表情地慢慢抱住自己的肩膀。
“精神重复体验性自发痛,看来上次他们给你的心理阴影很重!”坐在夏明朗身边的唐起老兄目不斜视地扔出定论。
夏明朗转了转脖子说你他妈闭嘴。
陆臻呼呼地喘着粗气缓了过来,失散的瞳孔重新找到焦点,罗则成拍着他的脸颊问他感觉怎么样,陆臻嘶声怒骂说感觉好极了。罗则成宽容的笑了笑说:“OK,那我们现在开始。”方进打开针包寻找适合的长度。
“啊??”陆臻的眼睛都直了。
罗则成捏开陆臻的下巴把牙套放进去:“忘记告诉你,刚刚那针也是用来降低痛阈的,或者说,提高痛敏……”
说话间针尖已经刺破了皮肤,柔韧的细银丝在方进巧妙的腕力之下流畅地刺入穴位里,初时只是一点微凉的麻,在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热痛中细不可辨,进入到某一个深度之后陆臻的身体忽然像一只煮熟的虾那样绷紧弓了起来。
陆臻拼命挣扎万分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右腿,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有筋骨碎裂的错觉,剧痛像惊雷一样劈开脑神经,耳中嗡嗡爆响,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变形。特别加制的绳衣利用无数条宽阔的带子把他牢牢地捆在铁椅上,陆臻剧烈的挣扎让椅脚开始摇晃,如果不是整张椅子都焊在铁板上被浇死在水泥里,夏明朗真担心他会连人带椅地跳起来。
坐在监视位的唐起向方进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夏明朗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角,有一针刺痛像电流一样从太阳穴里窜过去,勾起他很不美好的回忆。
妈的,这群变态太狠了,比老子还狠!
方进和罗则成商量了几句,抽出一根长针开始消毒,陆臻赤红了双眼瞪住他,带着牙套的嘴里恶狠狠地骂着含混不清的脏话,从中文骂到英文,从英文骂到法文再骂回来。方进有些惊讶地看着罗则成说没想到这小子顶着大姑娘似的小身板儿这么能撑!罗则成严肃地纠正他:各种数据都证明女性对痛苦的耐受力要好过男性。
再一针下去,陆臻所有的脏话都卡死在喉咙口堵住了,肌肉奇异的痉挛让五脏六腑都产生撕裂的痛感,胃像是已经被揉碎了,融化的胃液像强酸一样直冲进脑仁里跟那一连串的字片胶结在一起堵在喉头。罗则成非常及时地把椅子摇起一个斜角,咬碎的牙套和胃里残留的食物一起喷射出来,落进早就准备好的胶袋里。要是在平时,陆臻一定会竖起中指挑衅说真他妈的有备无患,只是此刻他真的顾不上了,所有的思维能力都已经被生理上的剧痛敲得粉碎。
不过几分钟而已,陆臻全身上下已经像个落汤鸡那样湿了一个透,汗水一滴一滴的从他的额头上落下去,眼前开始飘浮出不规则的色块。在迅速吐光了所有的黄胆之后,罗则成又把他正了过来,没了牙套阻碍,陆臻虚脱地小声抽气,嘴唇喃喃地蠕动。罗则成翻开他的眼皮看瞳孔扩散程度,听到几声支离破碎的:“我操你妈!”
“A+!”罗则成与唐起对视一眼,脱口而出。
方进擦着额角的冷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再眨眨眼,闪着星光的大眼睛里已经开始流出钦佩。夏明朗终于忍不住走到前面去,罗则成挡住他说你有话等会再问,他现在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陆臻混糊嘶哑的惨叫声忽然停止,几秒钟后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虽然过度紧张的声带把这两个字打造得四面漏风,夏明朗还是听清了。
姓陆!
罗则成惊讶地张大了嘴。
“自我催眠,”唐起说,“类似我没事我没事,或者这不是我,不是我的身体。是人都这么干,但有效程度取决于一个人的精神控制力,他很强。A+级控制力。”
夏明朗慢慢弯下腰去看陆臻的眼睛,涣散的瞳孔因为映入了他的脸而又凝出精光,陆臻在凝聚精力看着他,有如一直以来的那样,冷静克制从容不迫,仿佛超脱的审视。夏明朗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劈开他的大脑看看里面到底住着什么。
“要继续吗?”这句话冲口而出连夏明朗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臻喉头滚过两下,骂出三个字:“谁怕谁!”
罗则成来不及阻拦,方进捏住针尾略拧了一下,陆臻的身体猛地弹起来像石雕一样凝固在空气里,这下子不用唐起报警是个人都知道……极限了!
方进连忙起针,夏明朗一刀划断了所有的绳结把人抱到旁边的急救台上,罗则成开始做心肺按摩,连唐起都冲了过去手持电击器准备。夏明朗几乎狼狈地瞪着唐起:“你们不是说这不会对人有实质性伤害吗?”
“是不会对肢体有实质性伤害,人对痛苦的感觉来自大脑对伤害性感受的反映,外界刺激触发感受器,由神经传导通过脊髓传给中枢。他们只是直接刺激传感器,蒙骗大脑制造出像截肢病人的那种假肢痛,所以除了第一环,痛觉通路上的后继反应一个不会少,痛觉中枢会指挥人体做抗伤害性反应,肌肉收缩、休克、或者……心脏猝停。”
说话间陆臻已经急促呼吸着醒过来,罗则成捏着准备好的肾上腺素犹豫了一下,又扔回去,满头大汗地瞪着唐起骂道:“你他妈拎着这玩意儿站在这里干吗?”
唐起有些无辜:“我就只会用这玩意儿。”
唐起主攻心理科,会用心脏起搏器已经算是好学的好青年。罗则成拽着他的衣领把人甩到旁边去:“镇静剂!”巴比托酸盐之类的镇静剂可以舒缓高度紧张的大脑,同时阻断神经递质的传导,让大脑尽快地从疼痛状态中解脱出来。
唐起测算陆臻的生命指数正在估计镇静剂的用量,陆臻的呼吸却陡然尖锐了起来。“呵……呼呼……”沉闷的呼吸声好像在拉破风箱,胸口剧烈地起伏,脸色迅速地憋红。
“把档案袋扔给我!”夏明朗赶在所有人醒悟之前迅速地做出了应对,一个箭步冲过去用手捂住了陆臻的口鼻:“深呼吸!深呼吸,吸气!”
方进扑到桌边连着文件一起把整个牛皮纸袋甩了过去,夏明朗在半空中接住,顾不上里面的重要文件撒了一地,把撑开的纸袋罩到陆臻脸上,同时在他耳边大吼:“呼吸,保持呼吸!不要停!”
陆臻在模糊的意识中只觉得全身僵直,肺部坚硬得像浇透了水泥一样喘不上气,越是贪婪地吸进甘美的空气就越是感觉窒息,眼前憋得发黑,可是耳边一直有个声音敲打着他的鼓膜:呼吸!
然后,鼻子和嘴都被罩住,随着自己呼出的浊重气体被再次吸入,因为过度呼吸所造成的二氧化碳缺乏症状才慢慢缓解,坚硬的胸腔破开一角,慢慢柔软,把一点活的气息送进心脏。
过了好一阵陆臻才停止哮喘,转动着眼珠努力视物,慢慢把自己撑起来。
“好了好了,小伙子,很快就没事了!”唐起拿着镇静剂走过来试图充当救世主,陆臻呆滞的视线凝固在针尖上,夏明朗直觉想说不好,陆臻已经迎面一脚跺向唐起的小腹。夏明朗双臂箍住陆臻的胸口奋力往后仰,两个人一起滚下急救床,唐起还没及反应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是被陆臻的脚尖扫中肩膀还是疼得他整张脸皱成了苦瓜。
“镇静剂!”夏明朗急得大喊,这小子扑腾得太厉害会拉伤自己。
罗则成和唐起到底是医生,都被这火爆的场面唬住了不敢动,还是方进拿出战斗人员的基本素质把一针药剂送进了陆臻的静脉。夏明朗慢慢感觉到身下剧烈的挣扎变得微弱,陆臻开始收缩起四脚像个婴儿那样蜷缩起来,他终于松了口气把陆臻又抱回到急救床上,这才发现身上的作训服已经湿了个透。
唐起脱了一半上衣呲牙咧嘴地让罗则成检查伤势,肩膀上红了好大一片,很严重的软组织挫伤,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夏明朗幸灾乐祸的看着唐起:“你现在这叫什么痛?”
唐起从牙缝里哼出来:“机械性伤害痛……”他一顿,又瞥了一眼光速肿起的皮肉说:“很快会有炎症痛。”
镇静剂开始慢慢展示它的安抚效果,陆臻像一只小猫那样哼哼着蜷缩成一团,唐起抽冷气让罗则成给自己贴膏药,一边说:“你现在可以问他点什么了,应该会说的,温柔点。”
夏明朗转了转眼珠从背后抱住陆臻,伏在他耳边轻声问:“饿吗?”
陆臻愣了一会,抽着鼻子点了点头。
“想吃点什么?”
“番茄炒蛋……嗯,烤麸,糖醋小排。”
“好的没问题,我帮你叫。哦,对了,叫餐留谁的名字,你叫什么?”
“陆臻。”
夏明朗与唐起对视了一眼,低头看到一页常规盘问目录,反正他也没什么目的性,就顺着一路东拉西扯地把问题一个个问下去,可是问了几个之后夏明朗慢慢又发现不对了,因为陆臻开始说谎。姓名年龄是真的,家庭地址是假的,父母的职业是假的,可是籍贯又是真的,半真半假非常巧妙的说谎方式,而假的职业与工作地点还能配套。
唐起感慨说:“看来我们的小朋友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
夏明朗有些动容,强痛加镇静剂安抚,效果绝对比得上专业的吐真剂,在这种状态下人的主意识模糊进入潜意识接管,潜意识很容易对外界刺激做出如实反应,陆臻没有受过麻醉品耐受性训练,居然就可以对自己的潜意识保持控制力,这一点相当了不起。
唐起研究兴趣大起,顾不上自己重伤的肩膀想过来亲自诱供,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刚一进入陆臻的视距范围,陆臻就拼命往夏明朗怀里扎,哆嗦着大声叫起了救命,唐起就索性借用威慑力逼供。可是还没问两句,夏明朗一脚抵到他的腰上把他推离床边,同时用手掰开了陆臻紧握的拳头,还好,手里没藏着什么东西,不过这小子显然已经收缩肌肉准备攻击了。
唐起吓出一身冷汗,不死心地揉着肩膀说:“我这里有吐真剂,要不要用?”
方进看到这里也反应过来了,心里刚刚升起的那些,类似,啊,原来这小子也不过如此的念头又灭了下去。的确,受审时只要能守住秘密,你就算是哭得跪下来磕头也是你牛。
夏明朗放眼刀杀向唐起:“违规了!”
唐起被杀得当即闭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尴尬的隐秘,刑审训练对问题目录和主测者都有严格的控制,报批手续也更复杂,像现在这样顺手牵羊的试探已经是擦边球了,上吐真剂那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找死。
当然,陆臻此刻意识单薄完全领不透形势,倒是身体被制立即引起了他的强烈反抗,可是被镇静剂麻木着的神经与酸疼松驰的肌肉根本无法对抗夏明朗绝对强悍的禁锢力量,躯体不受控制的恐惧再次席卷了他,陆臻忽然放弃挣扎开始小声哭泣。与一般的哭喊不同,他哭得毫无声息,只有大颗的眼泪不停地滚下去,失焦的瞳孔被泪水洗得晶莹剔透,好像无意识的娃娃,脆弱而美丽。
夏明朗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在这个屋里哭得再惨再难看的都见过,泪涕横流嘶声惨叫哀号告饶的多了去了,都是正常反应。在如此可怕的折磨面前,没有谁能足够坚强到可以鄙视旁人。可是哭成这样的……夏明朗低头看着自己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那样伤心委屈的陆臻,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久违的罪恶感。
方进啧啧说,嘿,队长你现在看起来简直像采花大盗在欺凌幼女……啊不是,幼童!
夏明朗扬手一道白链飞出去,对方进不用客气,小飞镖而已还伤不到他。
“哄哄他,你哄哄他!”唐起与罗则成面面相觑也有些狼狈,这两个剽悍人物虽然冷血,可到底还有点残留的良心受不了去欺凌弱小,好吧,当然,陆臻不弱小。夏明朗满头黑线地把那两只白衣魔鬼挥开,一手罩到陆臻脸上挡住他所有的视线,小声哄着:没事了,没事了,睡吧……
“嗨,这小子潜意识里居然很相信你!”唐起大奇。
夏明朗冷冷地瞪着他,心想老子再狠也算是个人,他不信我难道信你们这些鬼?
当所有的外界刺激消失之后,陆臻很快地昏睡了过去,夏明朗按着他的颈动脉试了又试,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唐起在一天之内被陆臻生命威胁两次,虎睡尤有余威,拒绝再度接近陆臻,罗则成帮陆臻检查完身体之后,开了药剂叫人把他送到隔壁去输液。
四个人把台风过境的房间收拾好,罗则成深呼吸了两次才开门出去叫下一位,不得不说,像这么高强度的训练一天只安排五位是明智的。
等夏明朗跟完当天所有的特训走进休息室,陆臻已经醒了,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输液管,基地医院专门给他们一人开了一间病房休息,除去后来搏斗时磕伤的几块淤痕,陆臻现在看起来就跟普通感冒了一场没什么分别,没有人能猜到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地狱之旅。夏明朗心想罗则成那混蛋水平还有的,同时心中感慨这年头还真是科学进步技术发展,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脸书生靠着两根针一点药就能让最坚强的战士生不如死,好在……即便如此,真正坚定的勇士仍然可以守住自己的内心。
夏明朗在床边站了一会,见陆臻目不斜视,挑了挑眉毛转身要走,陆臻出声叫住他:“我觉得你们违规了。”
夏明朗这一听倒踌躇了,心里犹豫着他是应该横眉立目地说老子违就违了你咬我,还是嘻皮笑脸地说哪有啊,我这人胆小你别吓我。
“我觉得你们涉嫌探取个人隐私,请告诉我类似我初恋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很漂亮,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这样的问题价值何在?”
夏明朗顿时乐了,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吐出一口烟雾才笑着说:“为了拉家常,聊聊姑娘说说旧事,搞得像老朋友。对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警觉的?你刚开始明明很配合。”
“是啊,很配合,莫名其妙的前一分钟还被人整得水深火热的,后一分钟就有人抱着我,问我想吃什么,我还觉得这人特好。不过……”陆臻的眼睛微眯笑得有点诡异:“知道为什么吗?我最烦有人问我女朋友是谁。因为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靠!”夏明朗扶额,“真的?!”
陆臻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却问:“后来我哭了?”
“还好,不是哭得最惨的。”
“但是我哭了!”陆臻终于忍不住看向夏明朗。
夏明朗笑道:“你不会哭么?”
“不,事实上我常常哭,但是……”
“不用但是,”夏明朗忽然沉下声线,“私人告诉你一个坚持的秘决。专注,放弃所有不必要的,只守住根本,你要把自己缩得很小才不容易被击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样,为了看我屈服吗?”
“不,为了向你证明你能承受。”
陆臻一愣,愤怒渐渐从他的眼中淡去,他的嘴角微翘慢慢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很好,说服力先生,你又一次说服了我。这个理由我能接受,我没有问题了,你可以走了。”
夏明朗当然是要走的,可是被陆臻这么一说又僵上了。他顿时就有点怒,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闹鬼的毛病,为什么他跟这小子就是扯不清这上下级的关系,一不小心又被他当小弟给发落了。夏明朗很是郁闷,可是为了这么点鸡毛小事发作又实在不符合他的个性。夏明朗当机立断地抬脚就走,最后踏进徐知着门里时还带着一丝怒气,以至于徐知着看到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夏明朗心怀大慰,心想对嘛,这才像个正常人的反应,就算是生理性反射,也应该对自己这个刚刚给他吃过苦头的家伙表达一点敬畏嘛。
徐知着也是A+,而且他比陆臻乖得多,他不挑衅,也就没有闹到要急救的地步,而正因为前期没有闹很僵,所以擦边球当然更不会有进展。夏明朗拍拍徐知着的脑袋说,嗯,小伙子还行。夏明朗极少对徐知着表示什么肯定,徐知着顿时眼睛就亮了,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诸如我刚刚的表现如何,大家的表现如何……等等等。
人总是如此,付出越多则期待越重,也就越想得到结果,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可是夏明朗心底却一惊,陡然发现今天的徐知着似乎有些反常,因为平时他从来不提问。
相比起陆臻无处不在的挑衅,他的同寝室友徐知着简直配合得好像上辈子就在麒麟基地里呆过,没有问题,从无疑议,甚至连一些故意留出的刁难他都泰然接受,他几乎是不引人注意的,除了计算成绩的时候。
成绩出色!
可是,夏明朗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心中那丝莫名的情绪陷入了沉思:为什么,这么出色的学员,我却不太喜欢他?
站在教官的立场,夏明朗从来都克制自己对学员的私人情绪,就连陆臻那么刺儿头的兵,他也仍可问心无愧说决无成见,可是徐知着……这种奇怪的警觉戒心算是怎么回事?
徐知着问完才发觉冲动了,夏明朗已经笑起来,眼神暧昧言词模糊:“很好啊,很好!”徐知着配合地笑了笑,却也觉得这就应该是夏明朗的回答。
夏明朗探望完所有的受训人员回办公室,还没出医院大楼就看到政委谢嵩阳的车在外面停着,脚下一转条件反射地就开始绕圈。谢嵩阳摇下车窗招呼了一声,见夏明朗目不斜视地越走越溜边,哭笑不得地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砸了过去。夏明朗不得已半空中抄住了,恭恭敬敬地给谢嵩阳送了过去,老谢叹息一声说你收着吧,这年头,这地界,太邪了,别家那里都是小辈儿给领导敬烟,哪像咱这儿啊,混太惨了,我要跟你说会话都得先孝敬你。
夏明朗嘿嘿笑着说哪能啊,那是您心疼我。
谢嵩阳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说上来,夏明朗垂头钻了进去,一边钻还一边嚷嚷说我这月的党费可交了啊!谢嵩阳也不动气,指着医院大楼说情况怎么样?
疼痛忍耐毕竟是个大课目,又涉嫌一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性质,谢嵩阳作为政委对此表示关心也是正常的。而且这也是初训结业之前最后一个大课目,就像是一批原钻如今磨到了最后一面角,老谢再庄重的性子也按捺不住想提前看看火头。
“还行吧!”夏明朗抽出一支烟来在烟盒上敲了敲。
“怎么又是还行?我刚刚问过了,两个A+剩下的全是A,这么好的战士你怎么就一点不兴奋?而且放全面了看,那个陆臻是刺儿头了一点,可徐知着真是一杆好枪啊!前几年你从黄老二手里抢到陈默的时候那开心的,差点请全基地人吃晚饭。”
“成熟了么!”夏明朗嘻笑。
“是啊,是成熟了!”谢嵩阳感慨:“前些年我和老严两副辔头就怕拉不住你这匹野马,现在我们两个抡鞭子,你要不想动连一步都不挪。你说你什么时候能跟领导保持点一致性啊,夏明朗同志。”
“我要能总跟领导保持一致,那我不就成领导了么。”夏明朗笑得眼角微弯,漆黑的瞳仁闪闪发亮。
谢嵩阳叹气,伸手撸着夏明朗的刺硬的头发,没法子,最得意的兵,最长脸的下属,闹什么别扭都是可爱的,就跟自己儿子一样。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谢嵩阳沉声。
夏明朗诧异地转过头。
“你就想趁你跟他们还不熟,趁你还没上心,能折腾赶着折腾了,能打发的都打发了……别将来有个什么万一一万的,再让你伤心。”
“我不是……”
“你这样不好,明朗。对,我不是你们战斗部门出来的,我也不能说我都懂,可是你这样先在主观上给他们判上死刑,全让他们自己爬出来,这样不利于激发战士的潜力……”
“我没。”
“我知道朝辉就这么走了,你心理上受不了,可那真不是你的责任……”
“我没有!政委,真不是这样。您看那边儿……”夏明朗指着窗外一中队宿舍那个方向,“就我自己那一块,百八十号人在我心里住着,我这心就算再大,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那么丁点儿了。说句不好听的,就当我能活一百岁吧,走了一个我分个一两年惦念着也到顶了。可我这么点小伤心算什么呀。你看啊,我们就说陆臻吧,独子,那书念的,多好啊,爹妈能不宝贝吗?就搁您生这么一儿子,您能不当个宝似的?我是怕交待不过去呀!”
谢嵩阳沉默了一会,又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塞到夏明朗手里,夏明朗触手接到是软的,再一看,鲜红的中华壳子便笑了:“哟,您最近上档次啊。”
“少给我贫,你嫂子给我寄的。”谢嵩阳发动车子开去办公楼。
“嫂子真好。”夏明朗老实不客气地把烟放进自己兜里。
“妒嫉啊?嫉妒自己找一个,到年底就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你说你,越长越不出息了,刚来那会儿那声势,各色小姑娘的信像雪片儿似的,搞得我和老严直嘀咕,心想这小伙子好是好,可别在这作风上出问题……现在?难得有封信还是你妹写的。”
“成熟了成熟了!”夏明朗抱着烟笑得一脸无赖。谢嵩阳拿他没办法,在办公区把人给推了下去。
PS:
过度呼吸症候群/过度换气症候群(Hyperventilation syndrome):指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心理反应,发作的时候患者会感到心跳加速、心悸、出汗,因为感觉不到呼吸而加快呼吸,导致二氧化碳不断被排出而浓度过低,引起次发性的呼吸性碱中毒等症状。
烤麸:是用带皮的麦子磨成麦麸面粉,而后在水中搓揉筛洗而分离出来的面筋,经发酵蒸熟制成的,呈海绵状,坊间一般食品店均有售。如著名的海派四喜烤麸。
3.
九月,按说是算秋天了,可天还热着,秋老虎热得凶悍,陆臻还在埋头凝神对抗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训练,夏明朗忽然冒出来呵呵笑着说一句:行了,结束了,剩下的人就算过关了。
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陆臻完全没有真实感觉,他转头茫然与徐知着对视从后者眼中也看到了浓浓的疑惑。初训时有100多号人,开场就刷掉一半,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到最后走出试训期的,只有区区21个,夏明朗搞了个小小的仪式恭喜大家划时代的壮举,因为这是第一次过关人数突破20大关。
过训的21个学员有12人进入麒麟行动二队,另外9个划归夏明朗名下,陆臻就是那九人之一,虽然相隔只是一道院墙,可是离情别意还是让大家抱头痛哭了一阵,好在徐知着与他一个队,也算是聊以安慰。
最后分离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磨蹭,陆臻本以为方进站在旁边看着会不耐烦,没想到方小爷凶巴巴地走过来一人一记重拳:“丫挺的,过去了给我骨头收紧点,别砸了我方进的招牌。”
这话说得糙,可是方小爷圆溜溜的眼睛里亮得有锐光,像是覆了一层水膜,唬得谁都不敢反抗。
宿舍换了大间的,比原来大了一倍有余,才两个人住,空间宽敞,书桌衣柜俱全,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连陆臻都啧舌于基地的硬件待遇。分配宿舍的肖准指靠墙的那张空床对他们说:“赶上了,这是咱们中队目前唯二的两张有纪念意义的床之一,谁要?”
有纪念意义的意思是,曾经有过某个应该会被竖纪念碑的人曾经睡在过这上面。
“那另外一张呢?”陆臻问。
肖准说:“队长睡着。”
“我睡!”陆臻斩钉截铁。
早先被搜走的东西又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手机,PDA,笔记本,PSP一个都不少,空放了这么久,电池全耗光了。陆臻把宿舍里所有的接线板都插上了充电。充好电再开机陆臻才发现他名下所有的电子产品从内存硬盘到历史记录全让人给翻了个遍,下手的那位虽然行事干净利落,可无奈陆臻是这行的祖宗,自编小程序巧妙地记录了这一切。
陆臻叹气,心想还好小生精明强干,事先把整个电脑硬盘打包刻盘寄回家里备份,带过来的本子干净纯洁真是比阳春白雪还阳春白雪。可叹的是他几个月前捣腾这事儿时还心中颇有小愧,只觉得自己小人长戚戚,信不过兄弟战友君子坦荡荡……可现在?
陆臻撇撇嘴,你不得不说人品这玩意儿是没有下限的。
搬完了行李领装备,陆臻与徐知着一行人多人成行地跟着陈默走。陆臻对于领装备这么点小事居然要惊动陈默这尊冷面杀神颇为不解,可是进了仓库之后再走几步就悟了,陈默领着他们直奔了地下室。陆臻一路往下走,数着台阶轻扣墙上的水泥。陈默头也不回地说出陆臻心中的怀疑:战略级防护,可以抵挡中型氢弹。
陆臻一愣,后背窜起一道凉气。
台阶下到底是战防级的甬道,陆臻看着墙上冷冷的荧光陡然有了一种血液燃爆的错觉,他与徐知着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到燃烧的兴奋,好像一脚踏出,终于进入了全新的领域。
装备库的主管是个中尉,名字叫欧阳斌,陆臻看着他胸前的铭牌意识到这是他在麒麟看到的第一个具有真实身份的人,除了那四个雷打不动的教官,之前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知身份。而事实上他们的活动范围一直被巧妙地控制在某一个区域,即使已经在这里训练了四个月,他们对这块土地仍然一无所知。
陆臻暗暗叹气。
要领的装备很多,七零八碎像小山似的一大堆。
光是PLA作战服就有四套,沙漠、从林、城市、雪地以及配套的靴子,还有常服,作训服,夏季的冬季的。
小零碎就更多了,指南针、多功能手表、睡袋、各种各样长长短短的绳子、药品、盒子、口哨,空罐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一个士官把分配好的小山推到他们面前,逐一讲解,有些东西是非制式的,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有着巧妙的功能。
常规作战服之外,陆臻还看到一套美军陆战队的丛林迷彩,拿过来一翻才发现居然是仿的,陆臻顿时困惑不解。按理说美军的单兵常规装备市面流通,要搞一套不费吹灰之力,陆臻老家的柜子里就放着全套美军军服,当年一个老朋友回国带给他的生日礼物。
欧阳斌看陆臻翻来覆去看个不停,笑道:“偶尔会用得着,这玩意儿全球通行,跟AK47一个属性。”
“可是,仿的?”陆臻翻给欧阳斌看标识。
“是啊,毕竟正品还挺贵的不够大路货,这是专门从南边黑市上收来的。”欧阳斌笑得意味深长,“有时候假的得比真货更真。”
“一切为了实战。”陆臻小声说,他是聪明人,一点即透。
一切为了实战!
这句话在他的老部队流传了很多年,从军长到普通一兵都将此话奉为珍宝供上神坛,可是供上去了,就好像再也拿不下来似的,高高在上。生平第一次,陆臻清晰地感觉到这句话的存在,想不到竟是在一件如此普通的衣服上。
“是的,”欧阳斌笑得很温和,“不过,在我们这里,我们更习惯的说法是:这就是实战。”
陆臻顿时动容。
领完装备,一行人背着比自己人还大的背包去领枪械,徐知着指着一个穿士官服的中年人对陆臻说:“你看那边?!”
陆臻定睛看过去,视线凝聚在那人的肩章上,大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六级士官??据说六级士官的待遇约等于团级,然而这年头团长常有而六级士官不常有,反正陆臻从军这几年一个都没见过。
陈默领着他们走过去给老士官递了包槟榔,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段叔。
全场震惊。
后来陆臻才知道此人姓段名泽宜,跟着56枪族一起出生,参与过八一杠的定型,就连严大头看到他都要客客气气地叫声老哥。
段泽宜乐呵呵笑得慈眉善目地拍拍陈默的肩膀,嗔怪:“哎呀,你看你这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老送我东西,知道我不抽烟……还,啧啧。”
孩……孩子??
坚忍如徐知着,嘴角也抽搐了几下。
领枪是一个一个来的,问完习惯喜好再看形捏骨,段泽宜握到陆臻的左手时咦了一声:“左撇子啊?”
这也能摸出来?
陆臻匪夷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我用右手开枪。”
“唔,别浪费了,等着。”段泽宜从后面库房里给陆臻拿出来一支黑星92,“这枪我改过,更适合双手双能。95步要改双手动静太大了,我怕改不好。”
段泽宜手中握着乌黑的凶器笑眯眯有如弥勒,那双手并不太粗糙,指节细长手掌宽厚,掌纹中浸洇了深色的机油。陆臻忙不迭地点头道谢。不一会儿,徐知着领了他的装备向陆臻献宝,兴奋的狂喜:“手工枪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头宝,对于雪茄客来说Cohiba的限量版是他们的梦想,有人用几百万装音响,有人花几千万买飞机,而对于一个枪手来说,手工定型的重型精确枪管是至高的梦想。陆臻很能理解徐知着的幸福感。
段泽宜发完枪心情愉快,小朋友们乖巧懂事,一口一声段叔叫得他心花怒放,乐呵呵地对着陈默说:“小默,回去把你的家伙什放开来让他们开开眼!”
陈默略一皱眉,回去还是领着他们去一中队的枪房开了自己的柜子,哗的一声,陆臻听到身边响起激烈的心跳声。
虽然所有的军人都免不了拿枪的时刻,却不是每一个军人都够格做枪手,不过显然陈默是。一道冷光扫过虹膜,轻轻的咔嗒一声,柜门洞开,像阿里巴巴的宝藏。那枪柜里放着所有陈默名下的武器:AMR2 12.7mm反器械重狙,JS 7.62mm中远程狙击步枪,QBU-88小口径常规狙击枪,SSG69,巴雷特M82A2,SSG04,……
陈默指着最后两杆枪说不是我的,然后垂手站到了一边,虽然陈默没做任何明显的禁止,可是到底没人敢伸手,一双双眼睛胶死在枪上,隔着空气抚摸乌黑的金属。那杆QBU-88和刚刚徐知着那杆一样改过,虽然外形看来没什么变化,但是枪管换了材料加重冷锻成型,两脚架按在护木上不影响枪管。SSG69陆臻早就见特警队有人用过,巴雷特也一直听说有引进,真正让他惊诧的是SSG04,这枪是SSG69换代版,04年刚刚定型出厂,上市还没两年,陆臻从来没有见过实枪。
胸口有一些极其猛烈的东西在跳动,陆臻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是啊,值了……虽然夏明朗的态度恶劣,陈默的眼神很冷,但是这个地方,这群人,他们有权利苛刻地挑选队友。
陆臻看到徐知着的视线凝聚有如子弹一般死死地盯着陈默旁边那只枪柜,那个柜子上还没有名字,陆臻知道他是想要在这里拥有一个名字。
当天晚上整个中队占了食堂的场子灌酒欢迎新队员,夏明朗淡淡一扫就看出来这些新兵蛋子的眼神中已经起了变化,亮家底果然还是有用的。气氛很欢腾,老队员在郑楷老大的带领之下也颇为热情洋溢致了辞,可是临了一转眼就能看出生疏,新老队员各自扎着堆聊天喝酒,泾渭分明。
“得了,瞎忙。”夏明朗拉着郑楷到身边坐边,夏明朗不喝酒,玻璃杯里雪白晶莹的,那是水。
“还是要让他们快点融入环境。”郑楷乐呵呵的。
“怎么可能,把你扔姨姥姥家还得适应几天呢!”夏明朗拿筷子吃菜,不自觉在人群里找了一下陆臻,陆臻正在与徐知着扎一块儿聊天,可是警觉性非常高,夏明朗视线刚到,他已经回头用目光追了过来。
夏明朗微微有点窘,把杯子拿起来示意,陆臻不好意思不回礼,可是杯子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儿,只能临时抬手让人再给续一点,偏偏撞上常滨那小子不开眼,酒要满,茶要浅,等徐知着反应过来要拦,他已经满满洒洒地给陆臻倒了一玻璃杯。夏明朗看得心里直乐,一仰头干尽杯中水,还特意把杯底亮了亮,表示他涓滴不剩。
一时之间整个场子里都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紧了陆臻,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可奈何,有人心急如焚。
“哦,那个……当然啊,我现在也不是你的教官了,”夏明朗缓缓开口,“如果陆大才子……”
“哪儿的话!”陆臻平平举杯,一口气闷了下去。
“好,爽快!”方小爷跳到桌子上鼓掌,一不小心把桌子下面的酒瓶踢倒,咣当一声脆响把全部试训的九名新丁全惊得跳了起来,一瞬间操好了武器,排出二二三三的战斗队形。
夏明朗愣了一会儿,看着各人手上的碟子椅子筷子,徐知着的双手按桌面上,恐怕只要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能把整张桌子都掀起来砸到自己头上。
“哎,至于嘛,我说过了,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夏明朗的一颗玻璃心被击碎,极为委屈,眸光缠绵间竟有几分如泣如诉的脉脉含情,缓缓地扫过那些伤了他的心的士兵们,只可惜如此动人的眼神,连个响都没砸出来。
其实那也没办法,谁让他就从来没说过真事儿呢?
方进终于忍不住,拍桌子笑倒,众位老队员一个个捧着肚子笑翻在地上打滚,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陆臻他们也终于确定这回真的是他们自己反应过激了。
“可是,您知道的,教官!我是不会因此向您道歉的。”陆臻刚要坐回去,冷不丁看到夏明朗离席走过来,放松的身体又在瞬间绷紧,徐知着看到苗头不对,连忙又把筷子放下了,站到陆臻身后。
“呵,没事,没关系!对了,怎么还叫我教官呢?多生疏啊,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队长了。”夏明朗的笑容极为动人,眼睛极黑,璨然生辉。
陆臻心想如果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一定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诸如善良、真诚、纯正……等等美好的词汇。只可惜现实总会把美好的幻象全击破,陆臻叫了一声队长,然后万分警惕地看着他。
一场尴尬很快过去,气氛又热烈了起来,队员们拍桌子喝酒划拳斗嘴,喧嚣一片。
夏明朗怕陆臻听不清,又凑近了点,几乎贴在他耳朵根上问:“刚刚喝了这么多酒,没事儿吧!”
“没问题。”陆臻感觉到带着淡淡烟味的呼吸从自己面前扫过去,微微皱了眉。
“嗬!”夏明朗做惊叹状:“想不到你的酒量这么好!”
陆臻一口气闷下去差不多半斤高梁,脸上白得吓人,一点血色都不见,只有眼眶里一丝红印。
“还好,一般。”陆臻笑得并不生硬,忽然压低了嗓子问道:“你刚刚喝的那一杯,是23度的吧?”
夏明朗疑惑地眨了一下眼,转而恍悟,可是却脸皮很厚地点了点头:“是啊,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不热的。”
徐知着听得一头雾水,困顿地左右扫过两眼,看到夏明朗和陆臻都在笑,也就只能陪着嘿嘿笑了满脸。
注:当天气温为23度。
4.
夏明朗说,你们现在是自己人了,于是自己人就意味着……从今往后要用“我们”的标准来要求你们,于是训练难度不降反升。
身为一名菜鸟,尤其是一只骄傲的菜鸟,当你自己都能目之可及地看到自己与别人的巨大差距时,加班加点就成了不二的选择。从根子上讲,军营是个极为单纯极为势利的地方,这里崇尚强者,只凭实力说话,而麒麟基地更是这种风气的绝对拥护者,所以除了徐知着,其他新丁在合训的时候根本得不到老队员的一记正眼,即使陆臻肩上扛着两杠一星也完全无济于事。
陆臻本来以为过了初训夏明朗对他们的态度会好一点,可是后来发现完全如故,而很快的他们在合训中找到了平衡,因为夏明朗的恶劣有如基本属性,决不会因为你是新欢还是旧爱而有半点改变。在某次分组对抗,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格斗天才方进因为隐蔽不力,被夏明朗挑出来一枪爆头之后又补上九枪“鞭尸”……之后,陆臻与徐知着脸如土色地相信——
他们的队长不是人!
陆臻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强健,但是进了麒麟之后成了瘦子娘们小身板儿,方进脱掉作训服展示自己有如黑豹一般流畅紧凑的肌肉,然后轻轻松松把比自己高半头的陆臻掀倒在地。陆臻陡然发现自己之前那四个月的地狱生涯有如狗屁,或者真像夏明朗说的,不过是给你们上上发条拉拉体能,有什么好得意有什么好抱怨的?
夏明朗在训练的间隙欢乐的欣赏陆臻一次次倒地然后一次次爬起,身为高新技术人员陆臻不必有很强的攻击与火力压制能力,但是所有的仪器都不会轻,而且技术兵是战场上的头号清除对象,所以他必须要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芦柴棒,不经打!”方进瞥一眼倒在地上挣扎的陆臻:“长那么高有什么用?所以我瞧不起细高个。”
陆臻怒火攻心,跳起来指着不远处的陈默说:“他比我还高还瘦!!”
陈默听到点名扭头看过来,陆臻后背一凉,完了。
方进大乐,唯恐天下不乱地招手:“来来,默默,跟这小子比划比划!”
陆臻全身绷紧,起手势准备,陈默脸无表情地走过来,陆臻紧张地盯住他,脚下慢慢往后退,陈默忽然抬腿,一脚侧踢已经大力踹过来。这招其实没什么特别,就是快,猝起发难,毫无征兆。陆臻侧身让过抬手挡了一下,噌噌震开三步。还没站稳,陈默拧身又是一脚踢过来。
鞭踢,加了腰部回旋力,气势惊人,陆臻没有重心做动作避无可避,不得已只能并起双肘封挡,整个人飞出去三米开外,全身的骨头架子咔啦啦一节一节响过。
“还打吗?”这是陈默的声音。
陆臻趴在地上激烈地犹豫他是应该COS精武英雄跳起来说老子跟你不死不休呢?还是就此装休克,不要Face好歹还有Body。
“现在打死就白养这么大了!”夏明朗懒洋洋地插进来。
陆臻咬了咬牙,把自己像煎烧饼似的翻了个身,睁大眼睛只看到夏明朗笑眯眯的黑眼睛与陈默远去的背影,然而那双眼睛竟慢慢沉了下来,越来越近,漆黑的瞳孔中有流动的笑意与促狭的玩味,陆臻后背上所有的寒毛都乍了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威胁:“你想干吗!”
夏明朗一愣,指着他笑得夸张:“搞什么呀,这表情,就跟我要强了你一样。”
陆臻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一拍地面就想跳起来,夏明朗连忙按住他:“得得,好说好说,私人告诉你一个秘密,陈默刚来那阵比你现在还不如。”
陆臻迟疑不定地盯着夏明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他。
“全靠他,”夏明朗指向方进,“所以我劝你,方小侯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稳赚不赔的。”
而方进的决定是——扎马步!
陆臻本想说我靠,真的假的?这里是少林寺吗?方进瞪了他一眼说你重心太高,下盘虚浮,力量不足,腰肾虚空。
前面那些个词还好,最后那个四字短语直接打击得陆臻双眼瞪圆小脸飚红,无奈,每天一小时高桩马步冲拳先练着,一组一组又一组,累不说,占用了别的科目的时间不说,最刻骨的是那种无聊,这些日子恨不能把一秒掰成一分钟来花,陡然开始无所事事的干这种枯燥的机械劳动,这感觉真是压抑得让人发疯。万般无奈之下陆臻只能带着PSP去扎马步,听歌听外语,好歹给自己整点事干。结果越听越是心浮气躁,后来让方进发现了,一巴掌呼了他一跟头。
方小侯瞪着眼睛吼道:“桩功懂不??什么叫桩功?内炼精气神,外练筋骨皮,你要专心!!!”
PSP就此被收缴,陆臻从此只能照着方进说的呼吸法则干练。
有一次夏明朗路过参观他,背着枪抱着冰凉的绿豆汤,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扎着呐!”
陆臻只能面无表情地干笑说:“一起么?”
不得不承认此妖在这地界上人脉过硬,上食堂吃饭再晚都有肉,而且时时有消夜送,要不是食堂的师傅实在是长相厚道老实,而且风闻小孩都上小学了,陆臻都怀疑这两人有奸情。
夏明朗摇头说:“不好不好。”
陆臻嘴角一抽,说:“那聊天儿么?”
夏明朗继续摇头:“不好不好。”
陆臻狂躁了:“能滚吗?”
夏明朗微笑,盘腿在他面前坐下,就着丝丝冰爽的白雾喝得幸福而满足,陆臻开始还怒气冲天地瞪着他,瞪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特没意思,再过一会儿,终于,也笑了,他挑了挑下巴问:“分点儿?!”
夏明朗眉头一跳,仰脖子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汤汁喝光,亮给他看:“没了!”
完全意料之中,陆臻眉弯眼笑一点不动气,夏明朗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陆臻呼一口气,给自己竖起大拇指。是的,跟这种人生气最犯不着了!陆小臻得意洋洋,完全没意识他的那些桀骜的锐骨、文士派的气节就在这来来往往无厘头的拉锯中被磨得粉碎。
各科目的新队员们已经分开跟训了,突击手、狙击手、爆破手……各找各妈,陆臻虽然学历过硬占据理论前沿,然而战时特种操作毕竟是全新的体验,任凭他再聪明的脑子再灵活的手指上手也艰难,套一句时下流行的网络用语,那就是——
砍掉重练!!
至于徐知着那边儿就更别提了,光光一个运动影像就练了一礼拜。
知道什么叫运动影像吗?徐知着红着眼睛向陆臻解释,因为人的本能,视线会去跟随运动的物体,但是对于狙击手来说,只有目标是唯一的注意点,所以要练习如何专注在运动物体的突然干扰中专注于静止的目标。这种事违背本能,听起来容易练起来难,陆臻看着徐知着毅然决然的模样也觉得自己那点事儿,真他妈的不叫事儿。
但是练得太狠了总是会出事的,终于有天队里一个狙击手严炎跑过来通知他去医院,徐知着晕迷了。
陆臻大惊,路上拦了一辆车直奔基地医院,刚冲进急救中心就看到夏明朗在走廊上训陈默:“你怎么能让他呆这么久??那地方连我都撑不到两天,你以为他是你吗??”
陆臻来不及收脚,夏明朗已经看到了他,视线交错,漆黑的双目凛然生威,陆臻没见他真的发过火,一时间竟被定在那里,夏明朗眨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情绪已经和缓了,挥手拍了拍陈默说:“先回去,写份报告给我。”
陈默一声不吭地立正敬礼,180度转身,陆臻下意识地往旁边让开,给陈默留出一条空旷的通道。
“怎么回事?”陆臻走过去问。
“静寂态太久了,神经受不了,小唐已经给他用过药了。”夏明朗皱眉。
“我能做什么?”陆臻知道优秀的狙击手为了培养对抗寂静的潜伏能力,会把自己关在没有光线和声音的房间里训练,但是这种环境不能呆久,否则很容易会出现精神错乱与幻觉。
“陪着他,醒了跟他多聊天,这几天他食欲不会好,同时关心一下他的情绪。”
“好的。”陆臻站在夏明朗身边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徐知着,原本偏深的肤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才几天不见忽然就瘦了。徐知着那张脸上一向有肉,之前练得再累时也没减掉过,圆脸,有点包,冲淡了那双漂亮眼睛给人带来的凛利与艳色,显得厚道单纯。陆臻曾经开玩笑说徐知着应该去减个肥,然后就是他老妈眼中的标准电眼美男,可以去参加当前如火如荼的加油好男儿,毙得他们满地找牙。为这话徐知着追着他满寝室打,说他老妈也说了,脸上有肉说明咱人地道,男人又不靠脸吃饭……
怎么忽然就瘦成这样了!陆臻觉得有点心酸自责,平时都他抓着徐知着BLABLA,成堆的抱怨想法看法,徐知着从来不抱怨什么。
“他太拼命了。”陆臻小声说。
“他太想得到成功。”夏明朗目色深沉,陆臻却恍然有种错觉,这个在他面前从来都不可一世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疲惫。
“想成功不好吗?”陆臻反驳。
“为此焦虑就不好。”
“可是有谁会不焦虑?你吗?你能吗?”
夏明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本来想,对领导这么不尊敬,你应该现在去操场上跑十圈,可是呢,你要是跑了,这小子就没别人看了,我琢磨着这小子也没有别的相好儿,你这账,我就先记下了。”
陆臻被他呕得喉头一口鲜血,只能面无表情地深呼吸说:“谢谢啊!”
人都是练出来的,比如说人渣见多了,总是会产生耐受性的。
唐起忙完了出来向夏明朗点点头说应该没大碍,夏明朗放下心把陆臻甩下跟唐起先走了,陆臻看着那两道背影,视线里只剩下四个大字:狼狈为奸。
基地医院条件不错,有水果有热水,陆臻守到徐知着醒了,一边拉开话匣子数落一边给他削苹果。徐知着听了一阵终于毛了,怒气冲冲地叫起来:“行了够了,有好日子不过我自虐么?”
陆臻一愣。
“陆臻,不是谁都像你这样不愁的,反正你在这儿过得不高兴,换个地方照样挺好。我没有,我没选择你懂吗?”徐知着眉梢一拧,血液里那种千锤百炼而得的狙击手的杀气凝在瞳孔里。
陆臻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徐知着已经先软了,垂下头说:“我操,心情不好,别当真。”
“没没……没关系,是我不好,我没能理解你。”陆臻结结巴巴地说。
徐知着倒笑了:“你干吗要理解我?”
“不会啊,我们是好兄弟嘛,好战友好兄弟,当然要彼此理解,彼此挺的。要不然,还要个兄弟有什么用?”陆臻加快几刀,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
徐知着没吭声,只是啃起苹果来的样子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