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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死与共

麒麟 桔子树 27655 2024-09-25 12:08:36

1.

夏明朗有时候心想,如果他这个就算是邪行人的话,那么陆臻的大脑频率绝对是跟正常人不一样的,比如说,考验!

夏明朗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没掂出自己哪根骨头看起来特别重,居然还能撑起来给那个谁那个谁一点什么所谓的考验?

真是作孽啊!

事实上他觉得像他这么个谈恋爱永远从轰轰烈烈谈到破破烂烂的男人,居然有人肯这样上赶着追着捡也是件蛮神奇的事,可是当陆臻转天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们现在开始的时候,他很想一头撞死在哪里,开始什么?其实他是真的想说:停,不用再说什么考验了,真的不是你不够好,是我对自己没信心,是我不够好!可以吗?

当然,他不能,只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这么说的话,陆臻就真的要失望了。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他就必须要做到最好,在不可能站立的地方站立,屹立不倒。因为好像曾经答应过,绝不再让他生气,也不会令他失望,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可是小鬼,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才二十四岁,你的人生如此漫长而广阔,繁花似锦,阳光明媚,而你却想与我绑在一起,一起躲进黑暗中,这不值得。然而,值不值得这件事,从来不由一个人说了算,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兔子快乐地吹着口哨靠近他,若无其事地有恃无恐地待在他身边,眼神与语言,偶尔会很挑逗。于是夏明朗不无悲哀地想,翻天了,翻天了,千年道行,阴沟里翻了船。

陆臻会修改他的屏保程序,拿着他的电脑放歌,打击他打游戏的水准,鄙视他居然一把年纪还在听小虎队,嘲笑他果然祖国西部地区和东南沿海有地域上的代沟,然后在吃饭的路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倒退着走,笑嘻嘻地对他唱星星的约会,平地起跳,做后空翻,像霹雳虎那样落地,帅得一塌糊涂。

他还是那么快乐,阳光灿烂,足以照亮所有的黑暗与阴影,任何人心的角落。

年底的新春晚会上,陆臻被方进拿刀逼着扔到台上去出节目,那小子眼珠子一转说送大家一首老歌。前奏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喝倒彩,可是他一开口,整个食堂都笑翻了天。

他用民歌唱法中式英语高唱《说句心里话》,尾调上带着陕北人民的悠长折转,一本正经,气定神闲,笑得严正一口茶水全喷出来,至于旁人,那就更别提了。

夏明朗看着他笑,于人群之中看台上,名正言顺理直气壮,陆臻冲他眨着眼,含着星光的大眼睛,极灿烂。

下台走过夏明朗身边的时候陆臻压低了嗓子轻声道:Say a word in heart,I love you so much!

夏明朗脸上一僵,被一口清水呛到,咳嗽不已,陆臻大笑,得意洋洋地逃开。

某些人恃宠而骄,某些人甘心纵容。而事实上,他喜欢这些,即使是再矫情的时刻,夏明朗也不能欺骗自己说他不迷恋这些单纯快乐的美好,心中,一些曾经被禁锢的区域蠢蠢欲动。

于是,就这样过下去吧!

再过些年,那个孩子长大了,离开这里,离开他,飞到更高的地方,于是夏明朗这个人会与麒麟封在一起成为他的回忆,相信,也是美好的。

真希望,生活中,只有单纯和美好。可惜,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麒麟基地的任务分两类,一类是可以预计的,一类是不可预计的。

凌晨四点,紧急集合,夏明朗收到的密令是:中等烈度,排级火力。

一个中等烈度的野战排的火力密度是如何?

在正常的演习中,同等条件下的对攻,战损比在一比十左右,已经是胜利,也就是说,可以死掉3个左右。而那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实战,不是演习,他们不计算战损,任何一个死去的,都是独一无二不会再回来的生命,是用多少敌人的鲜血都弥补不了的残缺。

夏明朗看到后面的背景介绍有些想笑,冰毒制售窝点?南边的毒贩子都有这种水准,何确就别想活了。他与郑楷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整队,夏明朗共挑了二十四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半小时准备,分发装备,在空军的运输机上,夏明朗拿着刚刚收到的密电,向大家解释这项任务:这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制售冰毒的窝点,正藏在中缅边境的一片原始森林里,但是边防武警去侦查时一去不回,一个小队十八人,已经失联24小时以上。

这次任务的难点主要有两个:

1.对方的武器十分精良,而且背景十分复杂,作战风格疑似职业军人而且有特种兵参与其中,似乎有恐怖分子参与其中,所以一定要注意,尽量确保小范围的以多打少,不要贪功,不要冒进。

2.当地的地形十分复杂,原始森林危机四伏,而且待搜索的目标区域广大。

所以第一阶段的任务主要是搜索敌情,全队人员分组分散搜索,一旦发现敌人的踪迹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等待同伴支援。

虽然情况紧急,但是夏明朗仍然将整个计划安排得井井有条,郑楷和陈默几个把任务安排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并在细节上小做完善,然后便是分组。

整个目标区域被分成四大块,每队六人,是一个完整的作战分队,进入指定区域后两两分散搜索。

第一队的核心小组是夏明朗&陆臻

第二队,郑楷&徐知着

第三队,陈默&方进

……

各组按编号确定指挥顺序,如果上一级小组失联,就由下一组担任总指挥的任务。

时间紧迫,飞机飞到指定区域后,各小组直接跳伞进入自己的搜索地带。

这是一次艰难的任务,即使大部分队员对敌人的来路懵懂未明,可是从指挥官反复强调的谨慎里,他们明白,这次遇上的,是一群可以绞杀他们的对手。

微凉的血液从心头滚过,属于战士,属于勇士的豪情升腾起来。

第一天的搜索完全没有成果,陆臻在频道里清点了一遍人数,大家暂时休整,轮流睡觉。到了第二天,搜索工作终于有了进展,有一个小组发现了战斗的痕迹,刚好在夏明朗的责任区内。夏明朗收到坐标赶过去,发现尸体都已经被处理过,现场只有武警战士制服的残片。他俩沿着枝叶折倒的痕迹检查过去,在一处断崖的下面发现了扭曲的尸体,夏明朗抽出匕首挑开伤口,把子弹取出来,陆臻凑过去看。

“5.56mm铜制弹头,北约制式,毒弹!”陆臻把子弹上的血迹抹干净,表情凝重。

夏明朗打开通话器向各队通报对方的武器情况,并且特别强调对方使用的是更具侵彻力的小口径子弹,躲避时要寻找射击死角,不要躲在植被后面,直径在一米以内的树木不能阻挡这样的武器。

“队长,我们遇上毒王了吧!”陆臻道。

“所有的黑色势力都是一家,贩毒也可能是他们资金链的一环,不过这些与我们无关,我们的任务是找到他们,然后格杀。”夏明朗眼神专注:“现在相信了吧,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任务。”

“你同意把我带出来……”陆臻神色躲闪。

“你想太多了,陆臻少校,你把我当成是什么人?”夏明朗压低的声音里有独特的威严。

陆臻不自觉肃颜立正:“对不起!”

“我带你出来,第一、因为你水平到了,第二、大范围的通讯是你的专长,第三、你需要经历这样的战斗,理由充分了吗?”夏明朗眯起眼睛用陆臻听不到的声音在心底说:我永远都不会把你隔绝在危险和杀戮之外,因为你与我是同样的战士,然而我会保护你,因为,我爱你。

陆臻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对不起,队长!”

夏明朗看了他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一巴掌拍在陆臻的后脑勺上,骂道:“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那个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臻被他拍得一个踉跄,索性就冲了出去,不好意思回头。

夏明朗根据已经扫过的目标区,重新调整了各组的搜索范围,两两分散,继续搜索,然而前方是无穷无尽的密林。

陆臻一直在搜索的间隙里努力操作仪器,试图在空气中捕捉对方的踪迹,可结果仍然渺茫,这里的空气真是纯净得连一点电子讯号都没有。

“妈的。”陆臻难得骂了句脏话。

夏明朗失笑。

“干吗?”陆臻心情不太好,任何人在这么大的压力下,在这种又湿又闷的地方全副装备地待了近四十个小时之后,心情多半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作为一个新人,他有他的表现欲,尤其是在夏明朗面前。

夏明朗笑着摇了摇头,难得的两个人,难得地远离人世间在这密密层层的丛林里,陆臻从他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宠溺的温柔,心里嘭地一跳,低下头去深呼吸两次,把刚才的画面暂时收进记忆的收藏夹。

继续,陆臻与夏明朗略一对视,分散开,向两边搜索,然后再汇合,又分散再汇合。像这样的丛林杂草与灌木丛生,能见度非常低,几乎很多地方都要走到面前才能看清,这种搜索非常耗费体力,可是偏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陆臻每隔半小时与各小组确定一次方位,并由夏明朗随时调整各组的搜索范围。

“最多还有两天,就可以荡平了。”夏明朗在电子地图上划了一个圈,顺手拍一下陆臻肩膀,“小心点。”

陆臻点头,拿了一块高蛋白压缩饼干出来啃,咬得面容扭曲:“像狗食一样。”陆臻抱怨。

“你吃过啊!”夏明朗持枪在手,只要在野外,他便会随时警戒,就像是呼吸一样地自然,陆臻白了他一眼,等夏明朗也吃完东西,又开始下一轮搜索。

“会不会已经转移了。”等到第三天下午,陆臻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就算是人出了境,也会有痕迹留下来,必要的话会出境追击,当然最好不要。”夏明朗的表情很严肃。

陆臻点点头,出境追击代表着你的行为你的牺牲会全部被官方抹去,不存在。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居然并不紧张,是因为夏明朗吗?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就可以没有恐惧。

他们略作休息。继续下一程。

这里已经是密林的深处,阳光从树梢的缝隙里透下来,落到身上时已经十分的微弱。陆臻常常会冲动地转头去找夏明朗,有时夏明朗也会刚好回头。

于是,陆臻会在一片颜色暧昧的混沌中看到一双黑亮的眸,幽深,璨然,所有的浮躁都会化为坚定。

夏明朗曾说过:我会把命交给你,帮我守着他。

陆臻想:现在,我也把我的命交给你了,帮我守着他。

风。

有风从面前拂过。

血腥气。

极淡的血腥气,在风中似有若无。

夏明朗举起了右手,陆臻会意地伏低了身体,向前潜行。

在这密林深处闻到血腥味并不奇怪,上一次他们找到了半只被啃得零零落落的野兔。

但是夏明朗莫名感觉到一丝寒意,是血,但似乎还有些别的味道,比如说,铁!

夏明朗忽然睁大了眼睛,拉着陆臻往前一扑!

二!

对二十,被伏击!

这是什么概念?

夏明朗的直觉灵得出奇,但也只来得及在枪声响起的刹那拉着陆臻趴进一个浅草窝里,子弹擦着背就过去了,陆臻听到背包里几声脆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击中了,不过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没谁有心思去想这种问题,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原本像这样的一场伏击应该是没有任何悬念的,如果对方的指挥者是夏明朗。

1.夏陆二人应该在进入伏击圈的瞬间被狙击手击毙。

2.如果没有狙击手,应该分组做全方位的射击封锁,不留死角。

3.如果万一让人躲入了射击死角,应该马上停止射击,转移阵地继续潜伏。

4.如果不打算潜伏要速战速决,则应始终保持压制性火力不让他们冒头,层层推进,步步为营。

夏明朗在一瞬间为他的敌人想出了四种格杀方案,不过幸运的是,对方的指挥官,不是夏明朗。

这实在非常的幸运。

当夏明朗听到枪声停下的同时居然伴随着靠近的脚步声时,几乎喜形于色,陆臻狐疑地与他对视一眼,不过霎时间他们也都明白了:轻敌!

这群人虽然有专业军队的素质,但毕竟并不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种兵,而且之前大败武警的经历令他们太过自信,以为对方已无还手之力。这是万分之一的机会,然而生死之际,差的,不过是这万分之一的机会。正所谓一线生机。

夏明朗没有做手势,只以眼神示意,陆臻心领神会地一眨眼睛,两人同时从浅草窝中翻起,在翻滚中,枪声骤响。

敌人的机枪在扫射,陆臻打的是连发,夏明朗仍然单发。

这只是一个照面的瞬间,枪声骤起骤落,可是生命在这一瞬间显得如此脆弱,死神的镰刀又收割走了一群人。

夏明朗和陆臻滚进事先看好的另一个死角,干净利落地为自己换上弹夹。

“几个?”陆臻在射击中无暇他顾,但他相信夏明朗一定可以。

“五个。”死!或者伤,重伤,暂时不再有行动能力。

这是他们第一步反击,对方灭了五个,轻伤不计。

己方,夏明朗擦伤不计,陆臻的左手被流弹划过,但尚有活动能力。

假如这是一场演习,这样的数字已经是胜利,但,现在,很可惜,不是!

在这种时刻,没有成败,只有生死。

对方还有十五个或者更多,但惨的是,他们已经不再轻敌,而对于夏明朗和陆臻来说,唯一的改善只是现在的位置稍好了一些,尚有反击的空间。

“坏消息,我们的通讯断了!”陆臻在第一时间开启联络,却悲哀地发现通讯全无,流弹损坏了仪器。

“不管它,我警戒,你疗伤。”夏明朗当机立断,眼睛如鹰隼一般锐利。

陆臻迅速地拿出急救包为自己清理伤口,止血裹伤,这种时刻快点动手才是正理,那些推来推去说着我来你去你生我死的蠢材,只会出现在央视的军旅情感电视剧里。陆臻用最快的速度包扎好伤口,抬枪,护住夏明朗的背面。

暂时松了一口气,他们背靠着背,这是一个暂时稳定而安全的姿态,有力量从背后传来,那就是支撑,对生命的支撑,用生命来支撑。

“等?”陆臻调整呼吸,让心脏恢复正常。

“不行。”夏明朗斩钉截铁。

他们是困兽,没有支援,没有前方没有后方,拖得越久越不利,夏明朗忽然想起那些绝望地死在他枪下的亡魂们,不知在当时他们是怎样的心情,希望?破灭?绝望?

或者就是如此吧,杀人者,恒被杀之。

“我想到了我第一次杀的那个人。”这句话放在这种时刻说,已经有点太长了,陆臻在紧张时总会有点话痨。

“他们是错的,我们,是对的!”夏明朗一字一字,有金戈之音。

陆臻的眼睛瞬间染上了一层铁色。

夏明朗手指微动,指出下一个潜伏方位,然后,手掌一挥,出击。

现身,诱敌开枪,还击。

这一次死伤不明。

陆臻开始怀念演习,因为那时候人死了会冒烟,现在只听到惨叫声,但不知生死。

陆臻身上又多了一道伤,还好,不重。

夏明朗也挂彩了,大腿,很幸运,也不重。

血,与火,很容易就会让人生出豪情,忘生忘死。

寂静无声!

两次反击,足以让对方所有的轻敌念头全部打散,他们潜伏下来,等待机会,优势仍然完完全全地倒向那一边。

没有下一次了,敌人已经准备好,再来一次就是做活靶子。

不过这两次反击已经令敌人不自觉地缩小了包围圈,似乎对方也没人意识到,在一场以多对寡的伏击中,他们本可以再退后一点,以保证自身的安全,也降低对方突围的可能性。当然,可能即使意识到了,也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退后,近半个排的兵力,伏击两人,居然被灭了三分之一,这样的意外足以激起一个军人所有的血气与杀性。会在这种时刻选择后退重设伏击圈的,恐怕除了夏明朗这种冷血怪物,不作第二人想。

夏明朗又一次庆幸,他遇上的不是夏明朗。

“警戒!”夏明朗道。

陆臻马上扩大了自己的警戒范围。

夏明朗把自己背上的大包卸下来,将最重要的物品转移到陆臻的包里。

“突围,我冲击,你跟进。”这命令下得短促而清晰。

陆臻眼前骤然一红,一片血色,却不假思索地表示了服从:“是!”

是的,冲击要比跟进危险得多。但是陆臻不能去抢这个任务,因为如果由夏明朗冲击,很可能两个人都能活,如果由他来冲击,多半只有夏明朗能逃脱。

陆臻眼睁睁看着夏明朗滑行在草丛里,迅疾而优雅,似一头豹。

上帝保佑!

这里是丛林,不是沙漠,不是草原,不过若是沙漠与草原,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易中伏。

陆臻决定不再做一个无神论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美军都信教,因为生死关头,我们总是需要一点信仰。

相信上帝?他忽然笑了,不,他相信夏明朗。

枪声又一次骤然响起,脱去束缚的夏明朗如夜风一般轻灵鬼魅。

风,唯有风,穿过荆棘,穿过枪林弹雨,穿过死神的镰刀。

夏明朗纵身跃起,子弹划开他的皮肤,而同时,挟着他一扑之力的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到对方的眼睛上,那人顿时晕眩。夏明朗抱着人就势一滚,在翻滚中扭断了他的脖子。因为害怕误杀同伴,近处的敌人迟疑了一下,不过是千分之一秒的迟疑,已经被夏明朗用藏在左手的手枪击穿了脑袋。

陆臻迅速地跟进,并同时帮夏明朗清理他背后的敌人。

包围圈,被突破了一个口子。

在这种时候,伏击者本应该要分一部分人绕到他们前方去重设伏击线,但是同伴的血令他们愤怒而失去理智,所有人,一拥而上。

夏明朗的瞳孔收缩,这是最后的希望,或者说,绝望。

陆臻迅速与夏明朗靠近,到了搏命的时候了。

仍然是二!

对十余!

实力仍然悬殊。

唯一的扭转,所有的敌人都已经出现,而且在贴身的缠斗中,对方的步枪无法开枪。

没有一秒钟的迟疑,也没有一秒钟的空闲,近身缠斗,匕首、刺刀、拳声、腿影由各个方向重重袭来,躲避致命的攻击,扛下可以忍受的痛苦。

一剑无血的优雅,是只存在于武侠小说中的幻想。

于千军万马中来去取敌首级的武功,更是玄幻式的夸张。

真实的战场与搏杀,残酷而血腥,生死一线。

夏明朗把怀里的尸体甩向最近的那个敌人,同时就势一滚,纵身而起时,手中的匕首已经在对方的大腿上划下深长的伤痕,然后沉肩横肘,反手一刀没入对方的喉间。

风声,挟着巨大的压力而来,夏明朗本想用匕首去挡,想不到刚刚那个死者跌势太沉,刃口卡到颈骨里拔不出来,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偏过头,泛着乌光的枪身沉重地砸到左肩上,夏明朗疼得面容扭曲,险些握不住手枪。但夏明朗毕竟是夏明朗,左臂几乎不动,只是手腕换了个方向,一枪击碎了来人的膝盖,夏明朗弃刀,飞起一脚将那人暂时踢出战局。

面前稍空,后背已经有劲风袭来,这种时刻,思维早已不再重要,主宰一切的是生物的本能。夏明朗向前一翻,从骨头里把匕首撬出,根本等不及看清方向,凭直觉向人影划去,刀尖划入肉体时会有一丝阻滞,却同时感觉到后背尖锐的一痛,他就势沉下身,为左手空出角度,一枪自下而上,没入对方的小腹。

夏明朗听到一声嚎叫,那是垂死时猛兽的挣扎,避开已经失去准头的重拳,转身一肘,打碎了那人的喉骨,而同时,枪声响起。

当听到枪声再躲避那明显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夏明朗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做大幅度的移动,或者利用敌人的身体掩护自己,当他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时,已经没有躲避的角度,只能沉肩一甩,把刚刚击毙的尸体挡在自己面前。

子弹,穿透敌人的身体,带着一蓬血没入夏明朗的肋下,夏明朗一声闷哼,将手中的人体踢到对方身体上。

又是两下枪声响起,那人被撞得枪口一偏,子弹擦着夏明朗的眉角飞过去,却在同时被一枪打碎了头。夏明朗只觉得额头上激痛,血流披面,眼前一片血红,下意识地抬手去擦,背后忽地一紧,整个上半身已经被人锁住。

太过酷烈的战斗令人丧失理智,夏明朗的手臂被束住,抬腿往后猛踢了好几下,对方居然纹丝不动,只是不停地吼叫着,一声声嘶裂沙哑。而在此时,眼角余光中扫到一人拖着残腿伏在草丛里,对他举起了枪……

不会吧!夏明朗脑中有刹那间的空白,却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陆臻。

陆臻被地上的一具死尸抱住了左腿,自背后攻击他的敌人正被他一掌切在颈部往后踉跄着,而迎面那人手中的尖刀却已近在咫尺。

生死一发。

但陆臻的眼睛,他的左手,手中的凶器,却定在另一个方位。

那一瞬,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时间像是定格了,夏明朗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到陆臻眼底的光彩与坚定。

不,不要!

夏明朗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伴着一声怒吼,用力挣脱扭转,几乎将左臂生生扭脱,而右手,飞刀甩出……

枪声响,夏明朗没觉得疼,却是那黑色的枪身猛地一颤,无力地垂落。

白光闪过,陆臻的肩头传来尖锐的激痛,下切的冰冷刀锋却猛地停住,陆臻看到那人的胸口只余刀柄,完全不假思索,拔刀,回身,挥手。

当手中的刃口割破颈动脉时,血液从伤口里激射而出的声音,像长风呼啸。

而在他背后,刚刚拔刀时激起的血幕,将他半边身体染透。

最后一声嘶吼。

夏明朗向后空翻跃起,双腿夹住那名疯狂巨汉的脖子,然后拧身,利用双腿的剪切力,将那人的颈椎绞断。

刹时间,万籁俱寂!

风,唯有风,吹过林梢,嘶叫,极静寂而激烈。

陆臻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碧空如洗,血洗?

刺目的日光令他感到一阵眩晕,终于,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倒;鲜血浸透黑色的手套,一滴一滴,从指尖处凝聚出来,无声落下。

夏明朗喘了口气,拔刀在手把四下躺倒的尸体检查一遍,给还在喘气的统统补上一刀。

这算不算杀俘?

陆臻脑袋里钝钝的,却又笑了,他们有什么资格抓俘?

如果回到过去,坐在中队的会议室里,他可能会说上一万个字,从人性人权人类尊严等等各种角度来做反复的比较与论证,可是这一刻,他只想吼一声,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站在我们的土地上,杀我?

杀人者,恒被杀之。

“没事吧?”

一只手,戴着妥贴的黑线手套,挟着浓浓的血腥气,落到陆臻的头发上。

陆臻缓缓地摇头,却看清了夏明朗眉骨上狞猊的伤痕,血液与尘土混合,凝为深褐色。眼角,被血液刺激出的泪水混合了鲜血的红蜿蜒而下。陆臻抬手,擦去他脸上的血红色液滴。

夏明朗忽然闭目,在这生死莫测之际,放纵自己做这一秒的沉溺,把脸埋在陆臻的手掌里,在他的手套上擦去所有硌在眼睛里的苦涩异样。

这一刻,时间与空间都停止,陆臻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因为心脏被某种东西充满了,而那,并不是血液。

这一刻,他们在死劫中余生,彼此相对,他的手放在他的发上,他的脸埋到他的掌心,只是一秒钟的温柔相对,却足以铭记终生。

这一生,你曾与谁,真正生死与共?

陆臻忽然相信,他们会在一起,无论以何种方式,永远,直到时间的尽头,宇宙洪荒!

2.

“走!”

夏明朗再睁开眼时,只说了一个字,斩钉截铁,金戈铮铮。

陆臻看了他一眼,眼中的精光又一次爆起,用力掰开那两只几乎掐到他肉里去的手,跌跌撞撞地跟到夏明朗身后。

狂奔出500米,夏明朗找了个地方隐蔽下来,轮流警戒,简单地止血,处理伤口,把身上所有的血迹都擦干,然后悄然地,没入丛林中,背后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就这样再潜行出两公里,夏明朗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休整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石凹。

“我警戒,你先包扎。”夏明朗的声音缓下来,不再金戈十足,透出浓浓的疲惫。

陆臻一跤坐倒,再也动弹不得,夏明朗吓一跳,连忙去扶他。

“10分钟,让我喘口气。”陆臻虚弱地抬一下眼,脸上是尘土与血液混合而成的泥浆。

夏明朗伏身趴到地面上仔细听,确定附近没有活物接近,心里略松了口气。想来那毕竟只是一小股雇佣来的退役军人,局部对抗时虽然惨烈,毕竟不可能像大兵团对抗演习那般的天罗地网,他的确也有点太过谨慎了。这么一想,夏明朗将装备卸下来,武器放在最称手的位置,开始帮陆臻清理伤口。

“我没事,自己可以。”陆臻略挣扎了一下,但是一旦坐倒,竟是真的没有力气再动一分。

夏明朗把水瓶塞到陆臻手里:“先歇一下。”

陆臻喝了口水,翻出急救包里的止痛胶片犹豫了一阵,还是放下了。

“怎么了,怕我守不住你吗?”

“算了,我撑得住。”陆臻笑起来,在这穷途末路之地,那笑容却如拂过五月的霁日清风。

“吃一点没事的,麻醉性不强,我守得住。”夏明朗垂下头,解开陆臻的作战服。

“我信你。”陆臻笑了,撕了半片,咀嚼咽下,同时把一团纱布咬到嘴里。

左臂上的伤口当时已经包扎过了,但是在后来的打斗中完全崩裂,重新消了毒,止血,剪去破碎的伤口组织,用特种胶条粘合伤口。四肢的小伤痕另外还有四、五道,不算深,也不算长,只简单地消毒上药,包扎。而左肋下有大块的淤血,应该是被人膝击造成的,不过在夏明朗的压按之下,陆臻并没有感觉到太过剧烈的疼痛,也没有恶心吐血的迹象,那么证明内脏并没有受到损伤。

比较严重的伤口只有两处,一处在左肩,深,而长,血流不止,止血的药膏抹上去几乎压不住,而另一处,则在小腿上,陆臻之所以会被人绊住挣不开脚,就是因为那人垂死的最后一击,一刀插进了陆臻的小腿里,那伤口不大,却极深,万幸没有伤到血管和肌腱。

夏明朗看着那红白翻转的皮肉,缝针时声音竟有点抖:“你就这样跟着我跑了这么久?”

“嗯!”陆臻眯着眼睛,有些困顿的,“跑起来就不疼了。”

“你啊!”夏明朗无奈,“你那个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我是被逼无奈好不好?后面有枪在追,我难道抱着你哭啊?若是在和平时代,有美人当前,小生一定呻吟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陆臻笑得勉强,却不僵硬。

夏明朗知道他这是在活跃气氛,这个看起来斯文柔软的家伙,即使身在绝境,仍然积极与乐观,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强悍。

止痛片的药性过了些,火热的疼痛又令他的神智清醒了起来。陆臻一面持枪警戒,同时开始清点起背包里的仪器。而夏明朗则开始自行清理伤口。

陆臻乍一看到枪伤时,也着实吓了一跳,不过那颗子弹到他身上时已经没多少冲击力,入肉不深。夏明朗在伤处划了一个十字,用钝头镊子把子弹夹出来,压了一堆胶性的药物敷料上去堵住血口。

陆臻视线微抬:“你当心感染。”

夏明朗露齿一笑:“感染好,证明还活着。”

七七八八的擦划口子不论,夏明朗的伤主要是两处,左肩上被枪托砸的地方已经肿得像馒头,不过总算是他反应灵敏,没有伤到骨头;比较重的伤口在后背,夏明朗自己搞不定,只能让陆臻帮忙。

一番清理过后,两人的精力都恢复了些,陆臻开始报告坏消息。

所有的精细电子仪器通迅设备和GPS定位系统,臂上电脑,基本全被损坏,夜视仪一台彻底报废,另外一台已经勉强修好。情况危急,高科技为他们插上翅膀,可是过分地依赖高科技,当翅膀折断的时候,他们更似困兽。

当然,夏明朗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没关系,我们失联之后,郑楷会自动承担总指挥组的任务。”夏明朗苦笑了一下,“就没什么好消息吗?”

“有个针对你个人的好消息。”陆臻笑起来,“那就是我的护身符都丢了,小生这条命终于不比你值钱了。”

夏明朗无奈:“就这个?”

“还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陆臻眨一下眼睛,笑容更盛,“我们两个居然都还活着,而且没缺胳膊没少腿。”

夏明朗凝眸看了他一阵,温声道:“别笑了,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陆臻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缓了一阵,还是笑了起来,却是很清淡很疲惫的笑容:“我累了。”

“睡吧,休息一下。”夏明朗把剩下半条止痛胶硬塞进了陆臻嘴里,陆臻顺从地闭上眼睛,迅速地陷入了近似昏迷一般的深眠里。

半个多小时之后,陆臻自动惊醒,甚至在惊醒的同时,完成了从持枪、换弹夹到跪立待射的全过程。

夏明朗看得一愣,笑道:“醒了还是梦游?”

陆臻脖子像是被卡到了,极缓极缓地转过头,有些怔怔的:“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真醒了?帮忙撑一会,我歇口气。”夏明朗略微活动了一下身体,靠在石壁上休息。

陆臻看着那双精光内敛的眸子缓缓地合上,忽然觉得心头大恸,刚刚在深眠的梦里,也是这样,看到夏明朗缓缓闭合的眼睛,像是永远都不会再醒来,这样的惊恐令他在极限的疲惫中醒过来。

你可不能死啊,陆臻苦笑,我可以平静地接受一切,接受无数人在我面前死去,无数血染透我的衣服,只有你,不能死!

陆臻深吸了一口气,静气凝神,守护这一小方天地。

长期严格的训练已经让夏明朗的神经变得异常强悍,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再吃了些东西,精神状态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分批藏匿好损坏的物品,两人开始讨论下一步的任务。

是的,自然是任务,还没有到要放弃的时候。

虽然电子地图没有了,但是恰好夏明朗和陆臻两个都是爱记地图的人,他们都还记得遇伏时的地点,而夏明朗即使是在夺路狂奔时,仍然记得方位和路线,所以暂时并没有迷路的危险。

同时,即使先前得到的情报有误,也不可能会有大批的武装分子潜入国境,刚刚那一场反伏击战,他们已经消灭了18个敌人,那么剩下在基地的人,绝不可能太多,而且夏明朗以在他们身上发现的联络设备来看,他们基地应该就在不远处。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摸在门边上了。

夏明朗在前,陆臻押后,他们小心地潜行在从林里,当然考虑到陆臻的腿伤,速度放慢了很多。

那块修罗场果然已经被清理过了,一些人被埋了,一些人被带走。在这样的丛林里,两个人的痕迹好掩藏,但是十几个人的运尸队总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夏明朗他们生怕中了埋伏,追踪得十分小心,不过还好,再一次皇天庇护,他们的首脑人物,不是夏明朗。

老实说,当追到基地时,夏明朗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完美的火力布置,当初选择并设计这个基地的人绝对是业内行家。这是一个天然生成的大岩洞,就在半山腰上,洞前是一道断崖,几乎没有进攻的空间,洞口的两边都设有机枪火力点,来来回回巡逻的人手里都拿着诸如AK47之类的小口径步枪。

天色已经完完全全地暗了下来,这两人潜伏在草丛里,陆臻用夜视仪仔细观察过,绘出了阵地地图,估计整个基地里的人数在二十到三十人左右。

陆臻咬着牙,恨道:“真想呼叫空中支持,手动引导,一下子炸平了他们。”

“冷静点。”夏明朗随手拍了拍他,只是手掌刚一触及,陆臻的身体一闪,脸色已经大变。

“怎么了?”夏明朗终于发现问题不对。

解开衣服一看,刚刚肩膀上那道口子居然还没有止血,而且整个伤口涨成紫色,肿得老高。

“妈的,那刀不干净。”夏明朗黑了脸,“疼吗?”

“嗯!”陆臻迟疑地点了下头。

“还好,”夏明朗略微放心了点,“疼比麻好一点,应该不是故意淬的毒,估计是那小子原来不知道砍过什么东西,让你撞上了。”

“没办法,人品太好。”陆臻笑得洒脱。

定好点,标出方位,接下来就该想办法找人汇合去了,毕竟像这样一个基地,并不是两个人就能拿下的。陆臻按记忆里的地图对方位再做最后一次的确定,而夏明朗,开始观察进攻时的路线。

“不对!”夏明朗皱起眉头,“他们好像要转移。”

陆臻闻言一惊,用夜视仪往内部仔细观察:“真的!那怎么办?”

两人顿时心中一紧。

“我留下来拖着,你先回去找人。”

“不行!”陆臻断然拒绝。

“你有更好的方案吗?”夏明朗的声音里一点火气也没有。

陆臻怔了怔,却还是咬牙道:“不要。”

一个人,没有任何联络工具,独自面对近三十名持枪匪徒,在这危机四伏的亚热带丛林中,陆臻觉得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夏明朗的声音柔和起来,眼中甚至有一些怜悯。

陆臻狠狠地盯着夏明朗的眼睛看了半晌,猛地别过头去,眼眶已经发红:“没有为什么,你不会懂。”

“我懂。”那声音很柔软,平和而柔软。

有什么不懂,怎么会不懂,正是因为懂得,才会慈悲,于是越加温柔。

陆臻极缓极缓地转回头,几乎是愤怒地,用一种你他妈想找死的表情瞪着他:“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夏明朗不言,眼中有破碎的温柔,闪闪而现。

“你现在告诉我,你懂?”

你懂?

你他妈懂个大头鬼!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遗憾那些浪费的时间?

我为什么要傻乎乎地随着你去拖那个莫名其妙的现世安稳?

曾经,曾经我以为我们的未来是天长地久!!

我以为我还消磨得起!!

你不会懂!!

“我怕现在不说,将来就没机会了。”夏明朗道。

陆臻牙关紧咬。

“再不说,我怕你会觉得遗憾,现在……”夏明朗有少见的慌乱。

“现在这有什么分别?”陆臻质问。

“我也不知道。”难得的,夏明朗露出这种完全不自信的神情。

陆臻闭上眼睛,却又笑了:“好,你成功了,我都听你的。”他闭着眼睛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其实我根本没得选择,对吗?”

我甚至连留下来陪你一起去面对死亡都不行,无论我愿不愿意。

“妈的!”陆臻忽然将夏明朗一把推倒,翻身压上去,伸手去解夏明朗的扣子。

“你要干嘛?”夏明朗一时错愕。

“我想咬你,总不能咬你脸上吧。”陆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张口咬在夏明朗脖子上。

所有的渴望,都在里面,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

汗味,血腥气,青草味,泥土和油彩的味道错综复杂。然后,陆臻的舌尖触到一丝咸甜,新鲜的温热的血的味道,夏明朗的味道。渴望了那么久,第一次尝到,夏明朗闷哼了一声,眉头皱紧,一动不动。

“怎么样?”夏明朗看到陆臻抬起头,鲜血将他的嘴唇染得一片殷红。

“味道不错。”陆臻舔舔唇,眼睛亮得像狼。

“让我尝尝。”夏明朗微笑,眼中闪过一丝流光,抬手勒住陆臻的脖子吻了上去。

陆臻被吻得一怔,可是当夏明朗的舌尖撬开齿关闯进来之后,顿时也反应过来。

纠缠,吮吸,抵死缠绵,好像要把所有想做未做的事,在这一刻倾尽……

陆臻小心地喘息,唇上有一点痛,大约是磨破皮了。

“我走,重武器全留给你。”陆臻低着头,不肯看人。

“小心一点,记得你的任务,别放弃,要……活下去。”

“是啊,别抛弃,别放弃,如果你死了,我他妈的还得活下去,还得好好活。”陆臻笑得惨烈,很少会有人露出这样的神情,眼中有满满的沉痛,嘴角却在笑。

“我不会死。”

“你最好记着你说的话!”陆臻的眼神锋利如刀。

“我会,所以你也不能死。”夏明朗深深地看着他,“陆臻,只有活着,未来,才会有未来!”

陆臻狠狠地瞪了夏明朗一眼,一转身没入夜色中。

他没说:保重。

没说: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这里就在边界附近,如果要困住他们,争取时间,除了主动出击没有别的办法。

可夏明朗只有一个人,他会怎么做?陆臻一点也想不出,但那是夏明朗,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有希望,陆臻忽然发现,他真的像相信上帝那样地相信他。

陆臻能做的,只是快一点,再快一点,找到帮手,多一分力量,多一点时间,夏明朗活下来的机率就越大。

3.

长夜,漆黑如水,陆臻穿行在危险的丛林中,在显眼的位置留下队里内部约定的标记,只是左腿上的伤口早已崩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而左肩的伤却越发地灼痛了,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其实夏明朗的判断有错,或者说他的判断没有错,但是他又说谎了,陆臻肩上的刀伤处的确是中了毒,这是一种很粗陋的土制蝎毒,但伤重时,仍然致命。陆臻看到一重又一重的黑影迎面袭来,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当常滨和肖准发现陆臻时,他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手中的枪还在待射状态,身边有一团火,他分明就是豁出去了,要么让队友找到,要么让敌人找到。

一队A组失联了大半天,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夏明朗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与大家失去联系,于是全中队的人马都在向这个区域靠近着。可就算是身经百战,当他们看清陆臻时还吃了一惊。

所谓血染缁衣本以为是文学上的夸张,原来不是的。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整件作战服都被鲜血浸透,完全变了颜色。肖准马上扑上去试了一下脉搏,还好还好,还活着。

陆臻一直强撑着一口气,略一翻动,人就醒了过来,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只是虚弱地吐了几个字:“水,地图……”

那两人一阵疑惑,但马上掏出了陆臻要的东西。

陆臻把一壶水全浇在头上,抹了把脸,手指按到自己腿上的伤口里用力一搅,缝线崩脱,一阵尖锐的疼痛顿时袭上来,将神智从混沌中拔出了些。

“臻儿?你干吗?”常滨吓了一跳。

“听着,我撑不了多久。”陆臻一手操作电子地图,一边力求以最简单最准确的语言说明夏明朗的方位和面临的困境。

“靠你们了……”他用最后的一点神智看到他的队友郑重地点头,然后眼前一黑,陷入无际黑暗中。

情况已经发出去了,肖准赶去支援夏明朗,并在行进中聚合人手,常滨则负责把陆臻背出去,呼叫直升机,马上送医。

陆臻中毒颇深,从临时医务站一路转送到了四军大。本来以陆臻的身体素质,这种粗蝎毒在这个剂量上应该不是致命的,但是陆臻其它的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引起了并发性的感染与生命力的衰竭,从送入医院起就一直在昏迷,却不能深眠,眉间深皱,挣扎不休,像是在做着什么最可怕的梦。

病危通知书一单一单地下,常滨吓得守在门口,一刻也不敢离开,揪着医生不肯放。

心力衰竭,到了这种时刻,所有的医疗手段都只有辅助作用,关键还是要看病人自身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

在黑暗中挣扎,极深的疲惫层层席卷上来,前方像是有个黑而甜的诱人所在在招手。

而他累了!

极限的疲惫,血已经流尽了,每一缕肌肉都酸痛难当,骨头好像已经碎成了粉末,陆臻犹豫而踌躇,放弃吗?放弃了就不再痛,要不要放弃,能不能放弃?可是,他看到夏明朗在背后向他招手,子弹缓慢地从夏明朗身体里穿过,一帧一帧地定格,血溅出,在黑暗的底色上开出艳怖的花,每一瞬的神情都看得分明。

他看到那双眼睛,原本凝然深重暗藏玄机的眼睛,此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温柔,慈悲的温柔,我懂,我都懂。

但是缓缓地合上去,不可挽回地合上去,无情的幕布,掩去所有的焕然光彩。

所有令他心动,神摇,至死都不能放弃,不能抛弃的一切。

不!

陆臻在黑暗中怒吼,猛然睁开眼睛,天地间一片炫目的白。

“你醒了?”常滨兴奋地凑上来。

“他死了吗?”陆臻目光凝定,笔直而锐利。

“没!”常滨斩钉截铁。

呵……陆臻放松地一笑,整张脸的线条都柔和下来,闭上眼沉沉地睡去,这一次,他非常彻底地昏睡了三天,期间断断续续地醒过来,都迷糊得厉害,不过是喝点水又倒下了。

“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主治医师听到常滨报讯说陆臻已经醒过一次,马上冲过来检查,不由得啧啧称赞,“你们这些人啊,身体素质真好,换别人十个也死没了。”

“那是。”常滨笑得颇有得色,只是眼底总染着层忧虑。

等陆臻再一次彻底清醒时,他已经在军区医院里了。徐知着看到他睁开眼,马上欢喜得像是捡到宝一样,满脸眉飞色动:“你醒了,没事了?”

“人呢,都?怎么就你一个来慰问英雄?”陆臻假装不满,可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徐知着。

徐知着沉默了一会儿,陆臻看到他把病房的门关上,马上问道:“他呢?”

徐知着道:“你要答应我冷静点。”

“死了?”陆臻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徐知着连忙按住他:“没,没有,失踪,我们的人还没撤回来,边防上也在帮着找,会找到的。”

陆臻脱力地坐下去:“我睡了多久了?”

“五天了。”

“没有一点消息吗?”

徐知着用力高声叫道:“队长是不会死的!!”

陆臻被他震得一愣,半晌,缓缓点头,对啊,队长是不会死的,没有人可以杀死他,有谁能杀死上帝?

陆臻想了一会,问道:“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当然!完成了!”徐知着声音一硬,脸上一派铁血的恨意。

陆臻疲惫地浅笑:“不错啊,气势挺足嘛。”

“扫平了,一个没留。”徐知着的脸色缓和了点:“看你那一身的血,兄弟们全暴了。”

“还有没有人受伤?”

“小肖伤比较重,他第一个到的,中了两枪,还好都是穿透性的,后来大家都到了,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徐知着闭上眼睛把脸埋到双手里,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惨烈的战斗,硝烟与战火充斥了整个天地间,极艳的血做的花一蓬一蓬地开出来,散落,染透征衣,侵染铁血的战魂。陆臻默默无言,手掌按在他的脊背上。

陆臻这种属于毒伤,来势猛,好得也快,不到一周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腿上还有伤,早就可以下床了。只是边防上一直没有消息,何确派了大批人马出去,可是找不到。

失踪!

陆臻失笑,这叫什么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夏明朗啊夏明朗,你真狠。

一中队的那些兵都是血性汉子,发了疯似的把那块原始森林搜了一个多星期,每寸土都铲过了,连片衣服都没摸着。

那片林子危机四伏,夏明朗还没找到,特警那边已经伤了好几个。十天了,能找着也该找着了,大队宣布暂时停止搜索。一群闲没事把50公里负重当散步的铁汉们个个抱头痛哭,都知道没希望了。一个人,还受着伤,十来天了,那林子里什么没有,毒虫蛇蝎,豺狼虎豹。

陆臻是书生,虽然没人敢拿他当书生看,可是大家心里还是很关照的。更何况这次的任务他们俩是一组,他回来了,夏明朗死了,那是什么滋味,他们不敢想。然而总是这样,当所有人都觉得陆臻一定会哭的时候,他总是笑的,无论如何笑比哭好,又不是哭过了就不会痛!

“真狠呐,真狠。”他笑着摇头。这妖人,到死也不放过他。既然打算好了要去死,那就别说什么废话,现在也是,死都死了,也不肯给个准信,不让人死心。

不过,陆臻扪心自问,那句话,那句夏明朗说他其实都懂的话,他想不想听?

当然是想听的!

无论这句话说完了,他们两个是阴阳相隔也好,生死与共也好,他还是想听,想要至少有一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也是被爱着的,他不是一厢情愿。那不是前辈对后辈的纵容,不是兄长对弟弟的宠溺,那是爱!

那么死亡呢?一点希望也没有的死亡,和头发丝那样一线侥幸的失踪,哪个好?

陆臻笑意更深:你是想拖我一辈子啊。

“果子,你别笑了好不好?你笑得我头皮都炸了!”徐知着眼眶红了。

“他这不是还没死嘛,我哭什么呢?就算他真死了,我也不能哭啊,我还得好好活着呢!对吧?”陆臻忽然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魂散了,游离四方去了,不知半路上,可还能与你遇见否?夏明朗?

陆臻恢复得很快,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快,他接受了夏明朗的消失,就像当初接受他击毙人生中第一条人命时那样的坦然,并且无畏。

夏明朗失踪,一中队群龙无首,虽然日常的训练如旧,却失掉了神韵。

“人选不好找啊!”严头伤心碎骨地冲着陆臻报怨,夏明朗啊夏明朗,都叫你不要再做独孤求败了。

陆臻体谅地点了点头,可惜他无能为力,他不是夏明朗,夏明朗也不是他,夏明朗有的他没有,他有的夏明朗也没有,所以注定他无法取代他,站到那个位置上去。他与他,是镜子的两面,最相似却也是最相反的人。

是的,人选太不好找,虽然夏明朗可能打不过方进,没有陈默的枪法好,不像郑楷军械全能,在电子技术上与陆臻更不能比,但他是夏明朗,他可以服众。就算是再去找一个人,他会比徐知着更准,比郑楷还要武器大全,同时还拥有陆臻这般精细的科学家大脑,他也不是夏明朗,他很难服众。他手上的兵,全是他一个一个从地里收来的,一只只削切成型,都有他精巧的设计与计算。

不过队长的人选问题毕竟不由陆臻关心,严头爱才心切怕他触景伤情,急匆匆地赶末班车把他送去军区参加一个电子侦察训练营,也不是真为了要提高什么,只是希望陆臻能出去散一下心。

像陆臻那种精密的脑袋瓜,单单心理干预是没有效的,他会把心理医师干预掉,唐起花心思想进行心理安抚,连药物都用上了,连门都没摸着。

陆臻走的时候很平静,徐知着握着他的手问他会不会就此离开,陆臻摇了摇头,坚定地告诉他:不会。

徐知着觉得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午后,陆臻就那样看着他,说:“对不起,我把你的队长弄丢了。”徐知着摇头,其实他很想说没关系,可是他说不出来。怎么可能没关系,但逝者长已,他更看不得活人受苦。

“小花,如果队长真的回不来了,那还有我。”

“陆臻,这事儿不怨你,我们都没怨你。”徐知着实在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

陆臻一根根地拔地上的草,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中间那一针细细的芯,眼泪砸下去,无声无息,挂在草叶上,倒像是露水。

“陆臻?臻儿?”

“可是,呵……他不在了。”陆臻本想笑,可是笑到一半,眼角就被悲伤压垮。

你不在了,夏明朗,如果你真的已经不在了,让我成为你。

抱头痛哭这种事徐知着做不出手,左顾右盼地,眼睛里已经糊得什么都看不见。百般无计,他张开手臂抱着陆臻,压抑了声音地哭泣,整张脸湿淋淋的,泪水滴到泥土里,被悄无声息地吸干。

天高云阔!

陆臻一离开基地不再对着老熟人,精神顿时垮下来许多,似乎倒真可以算得上是在放松。后来开会的时候遇到肖立文,打点起精神跟他寒暄了几句,过了两天,他便看到那个高大强壮的满足他对军人最初想象的家伙虎踞在门口。

“周营长。”陆臻主动上去打招呼,他与他,曾经共谋一醉,老战友相见,总有难言的亲切感。

周源盯着他看了会,忽然皱起眉头:“真有那么大的事吗?我看你现在简直就像死了,眼睛里都没活气了!”

陆臻一愣,有点错愕,勉强笑了笑:“不至于吧。”

周源一脸的无奈:“别笑了,老子最烦你们这种人,虚伪!是爷们想哭就哭,要笑就笑,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我说,你是不是想跟着他去啊!至于吗?你那事我从头到底托人问过了,又不是你害死的,你干吗啊?”

陆臻沉默无言,可到底还是红了眼眶,曲曲折折碎了的泪光全含在眼睛里。

周源这下是真的被唬住了,他受肖立文之托来开解他师兄,想不到竟开解出这么个结果来。

是啊,战友死了,伤心啊,撞上这种事谁不伤心?他与夏明朗不过是数面之交,凭的是英雄惜英雄的豪气,不能跟他们这种寝食同步事事不离的交情比,可是乍一听到夏明朗的噩耗也伤心郁闷了好一阵子。

不过伤心归伤心,可也没伤成他那样的吧,整个人都灰了,风一吹劈里啪啦就得碎掉。周源猝手不防,不知道要怎么骂下去了。

“周营长,让我先静一下吧。”

“你……你你,你自己小心点儿,想想你们那队长,夏明朗那死脾气,你当他会乐意看你这样儿?”周源强瞪着的眼睛倒也渐渐地湿了,胡乱挥手,一肚子火气不知道冲谁发似的,到后来,还是一拍脑袋,灰头土脸地走了。

状态很坏吗?陆臻回到招待所对着镜子看,还不赖啊,笑得跟当年一个样嘛。

不过,好像,是真的变了,刻骨的沧桑,一夜之间就渗入了眼底,原来那笑容似竹,干净清爽;现在笑得像松,浓重而沉郁。

他毕竟还是不像夏明朗,夏明朗像梅,钢筋铁骨,却华丽魅惑,是妖异而诱人的存在,骨子里又有一脉硬气。

他不像他,他不是他,他也做不了他,于是他无可取代。

无论他想用什么方式来留下他,他终究还是不在了。

4.

陆臻有时候心想,可能周源说得对,魂没了,人还在,可就算是这样,还是得好好活着吧,都答应了的事,是答应了夏明朗的事。

无论是分组讨论还是学习培训,陆臻的表现都非常亮眼,那样精密的头脑,好像由电子程序运作,于是种种赞许不一而足。严头派他出去本意是散心,意外地长了脸,他也觉得很无奈。夏明朗有时候压抑过深,他看似妖孽随性的作派之下有一种外人难以想象的谨慎,可是现在似乎有个比他压抑更深的人出现了,当然,或者也有可能,那是顶级的豁达与理性。

后夏明朗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努力适应,磕磕碰碰,别扭难安,于是,当何确兴奋地打电话过来通知他人找到了的时候,严正唯一的想法是:你他妈可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谢天谢地,那居然真的不是玩笑。

严正看着他最骄傲的战士从车上走下来,瘦了,更坚硬,整个人剽悍而锋辣,像一柄饮血的剑。

“辛苦了!”严正走过去拥抱他。

夏明朗低声笑道:“严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为人民服务啊?”

严正满腔的热血让这小子败坏得一干二净,差点就想一拳捶上去,夏明朗低眉笑得更深:“您不会想殴打伤员吧?”

严正微微一挑眉,右手一挥,整个一中队全冲了上去,将他们的队长吞没。

陆臻收到消息立即往回赶,周源借了一辆车给他,但是如果没有,他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弄到车。即使这一天所有的汽油都化成了水,他也能跑回去,200多公里,根本不是个问题。

徐知着在基地大门口等他,两个人抱在一起,胸口相碰,差点都飞出去,在这样的日子里连哨兵的心情都好,随便他们闹,没人管。

于是一个兴奋地流泪:“太好了,他没死!”

一个高兴地吼:“我就说,他不会死!”

徐知着拉着陆臻在基地的大路上狂奔,迎面而来的军人们都笑眯眯地跳开给他们让道,陆臻一路上听着徐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着夏明朗的丰功伟绩,可是站到门口的时候人却一下子懵了。

我进去说什么?

陆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徐知着,徐知着诡笑,伸手越过他敲响了门,然后一溜烟地逃走。

“进来!”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清爽的声音。

陆臻推门进去,看到夏明朗坐在桌边写报告,听到响动抬起头,笑容一如往昔。

“队长!”陆臻忽然忘了什么叫紧张,只觉得满腔的喜悦已经把他充满,心里像塞了棉花一样,柔软的,温暖的。

“嗨,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夏明朗跷着脚,吊儿郎当的样子。

陆臻走过去把他拉起来,夏明朗眉头一皱,陆臻顿时惶恐:“碰到了?”

夏明朗点头:“伤还没好透。”他往后退了一步,从陆臻手里滑出去。

陆臻有些意外,手指停在半空中:“队长?”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空气里有些异样的情绪,这与他想象中的重逢不一样,陆臻迅速地捕捉到问题的关键,急着说道:“队长,你答应过我……”

“我答应你活着回来,我做到了。”夏明朗截断他的话。

陆臻张口结舌,是的,活着回来,那么艰难。

他在路上听全了那段传奇,一个人给二十几个人设伏,打乱他们撤退的计划,中弹,重伤滚落山崖,被水流带出境外,在好几股武装势力之间被颠来倒去,然后逃走。据说中弹的部位在胰腺附近,消化液侵蚀腹腔,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疼痛。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如果要讲可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是夏明朗就这样三言两语地打发了他们,可能在他看来,那真的没什么。

穿越密林,游走在枪口和刀尖,那对于他来说都没什么。

可是……

“队长,你答应我的,真的不止这些,是我理解错误吗?还是,你当时只是想要哄我坚持下去?”陆臻觉得黯然,狂喜被失望所吞没,这让他生出几分罪恶感。

其实夏明朗能活着不是就已经很好了吗?

他不是一向都只要能看着他就已经觉得很好了吗?

他的队长,他的盘子,他为之努力,却从不期待占有。可是现在,为什么,竟会如此难过?

“你想要什么?”夏明朗看着他,静水流深的黑眸中泛起波光。

“我要我们在一起!”陆臻的眼神坦白而热切,“是真的在一起,你和我都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可能没什么人知道,我们不能结婚,不能宣告天下,但是我们要在一起,现在,马上。我不想再做什么等待,我已经不能。”

“你让我想一下。”夏明朗坐回去,气氛陡然变得安静下来,寂静无声。

夏明朗倒在他的座椅上,闭着眼,其实他没有思考,这一切都不需要思考,他已经做了决定,在这之前。

此刻,他只需要执行,他人生中最艰险的任务。

幸好,快完成了。

他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在靠近,因为不想睁开眼,于是平静地呼吸,仿佛熟睡。

陆臻在夏明朗的面前站定,这个角度,这个位置,这样看,时光的长河里卷起了浪,将他吞没。

夏明朗仍然把眼睛闭着,他的睫毛不长,却密,闭目时有一道黑色的弧线,像是偷偷地在看着谁。陆臻凝视他苍白的脸色,发现自己的欲-望已经无可抑制。

想要吻他,嘴唇和眼睛,每一寸的皮肤。

想要抚摸,要拥抱,耳鬓厮磨,唇齿相依。

想要……

陆臻的双手撑住椅背,弯下腰,压到夏明朗的嘴唇上,唇与唇轻柔地相触,他没有动,等待着夏明朗把他推开。

可是,夏明朗也没有动。

这几乎是一种鼓励。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一遍一遍地描摹夏明朗的唇形,然后固执地用力,滑进去,撬开齿关,进入到更深。带着烟味的吻,火热而迷人,陆臻忽然间忘记了一切,迷失在他梦寐以求的气息中。

唇与唇相摩挲,舌头勾缠在一处,在这之前陆臻从不知道接吻可以这样有力,足以吸走他的灵魂。

呼吸,在彼此的口中流转,如此炽热,烧灼饥渴。

陆臻不满足地吮吻,将牙齿也用上,从夏明朗的唇角边延伸,绕过下巴和脖颈,一路留下湿漉漉的印迹。

他模模糊糊地呓语,绝望而激烈,急不可待地摸上夏明朗作训服的拉链。

“够了,陆臻,够了。”夏明朗宽厚的手掌按到陆臻的脖子上。

陆臻顿时停滞了所有动作,仿佛虚脱一般的无力。

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掌心干燥,没有汗,生涩地抚过陆臻的脊背。

“队长,你答应过我的。”陆臻抬起头。

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们都能活着,我们就会有开始。

夏明朗发现他根本无法维持这种姿势,陆臻仰起的眼中含着泪,让他有一种在犯罪的错觉。

“你还年轻,你的未来还很长,别这么快就给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夏明朗说道。

“我的未来还很长,所以我要找一个伴,陪我走今后的路。”陆臻固执地坚持。

“我不是你的好选择。”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声音撕裂,他一向浑厚而妖惑的嗓音此刻干涩得好像随时会被扯碎,唾沫咽过喉咙的感觉刺痛难当。

“你不是我!”陆臻冲动地握住夏明朗的手臂:“你答应过的。”

“有时候我们会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说一些特别的话,可能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有了变化,我们生活在这个现实里,我们必须遵从这个社会的规则……即使,那是不公平的。”夏明朗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足够真诚,可是他从陆臻的眼睛里只看到一张扭曲的脸,于是他只能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你的未来会很辉煌,别给自己背上不必要的包袱。”

“你不会是我的包袱……”

“我是,”夏明朗冷静地重复,“你也是。”

“给我一个机会,夏明朗,让我有机会去证明,那些,你不相信的,如果将来你后悔,我不会再拉着你……”陆臻忽然闭上眼睛,眼泪流下来,滑过瘦削的脸颊。他在哀求,于是声音颤抖,因为太害怕被拒绝,所以不敢睁开眼。

夏明朗把手掌放到他肩膀上,掌心里像是握着一个刺猬,不能用力,锐针会刺穿他的手掌;不敢不用力,疼痛会让他心安。

“陆臻,”他说,“有些事,不是试一试还能回头的。你还年轻,未来有很多选择,你不应该找一个像我这样随时会死的人,你是这么快乐的人,那么喜欢交朋友,你应该,应该有很好的家庭,很坦然的生活,这才是你的快乐人生。”

陆臻沉默不言,眼泪将睫毛濡湿,变得浓密而黑长,像潮湿的雨林,他的手掌握成拳,指甲刺在掌心的茧上,把指甲的根部压出了血印。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对吗?”

夏明朗看着陆臻慢慢站起来,腰脊笔直,像一支新生的竹,在暴雨中生长,刺破天幕。

“这就是你的决定,对吗?”

这声音已经变平稳,而且清晰。

夏明朗听到自己心脏被撕开的声音,比想象来得疼痛。他眯起眼睛往上看,那双清亮的眼睛蒙在一层薄薄的水膜里,明亮得令人无法逼视,于是他缓缓垂下眸。沉默也是一种态度,约等于赞同。

“我明白了!”陆臻往后退开了几步。

他与他的距离,终于回到了寻常,不再无间。

“好的,我明白了。”陆臻深吸了一口气,“我会向严队申请调离。”

“你说什么?”夏明朗惊得跳起来,不可置信,“陆臻你这是……”

夏明朗说到一半的时候自己咽下了后半句话。

威胁?

陆臻不会玩这种手段。

“对不起,队长,我不是你。”陆臻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几乎不自觉地把双手背到身后,跨立的姿势,这是非常郑重的,一个军人的交待,“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得给自己一个新的生活,我没办法一边看着你一边放弃你,我做不到!”

“你这简直是……”夏明朗无比懊恼地看着自己怒火勃发,这太不应该,可是他控制不住。

这小子在说什么?他说要走?

逃走吗?

就为了这个?

他的梦想呢?事业呢?

一时间无数条质问像荒草一样在他的脑中翻卷,纷纷乱乱,心乱,如麻。

“你以为在这里呆了不到两年,就把该学的东西都学到了吗?你一开始是怎么说的?你来这里为什么?”夏明朗狂怒,气势逼人。

可是陆臻平静的脸没有更多的表情,他自然没有被吓到,他甚至没有更多的悲伤,他只是认认真真字字清晰的在说。

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当成不存在。

说很抱歉,我没有能控制好。

他逻辑分明:像这样的情绪注定会影响到我的行动。

他理由充分:所以我现在这个样子,留在这里不适合。

于是最后,他如此真诚地看着夏明朗的眼睛:“队长,您会帮我去说服严队吧!”

夏明朗面无表情,事情忽然跳离了他的想象,他不能接受,亦无从反对。

陆臻等待了一会,没有听到回答,便再一次将沉默当成是赞同,于是流畅地立正,微微点一下头,然后离开。

夏明朗忽然惊醒,在门边按住他,灼热的目光笔直地射入陆臻的眼底,他咬牙,一字一字近乎威胁:“你就这样放弃,啊?”

陆臻看着他,缓缓笑开,笑容温柔得几乎甜蜜。

“你都不知道。”他贴到他耳边轻声说,“我是那么爱你。”

夏明朗目瞪口呆,心脏里被灌足了火药,于是轰的一声粉碎,渣滓不剩。

“我走了。”陆臻说,他的目光从夏明朗脸上拂过,如此痴迷,缱绻留恋,然后转身,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关在门外。

一扇门,4.5个厘米,一寸半厚,夏明朗一拳就可以把它打穿。

不过,他放上去的是手掌,并不粗糙的漆面,将他的指尖刮痛。

1、2……

他在心里读着秒,要做什么,连自己都没想好,是数到三的时候就开门追出去,还是等到五?

可是陆臻不会停留,房门扣牢的那一声轻响过后,走廊里传出均匀而清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木板上仍然有残留的温度。

一秒钟之前他在微笑,说:我是那么爱你。

一秒钟之后他离开,没有一点停留。

这就是陆臻。

夏明朗忽然转身冲向窗户,他速度太快,胯骨撞在窗台上,微微生痛。

陆臻的背影在阳光下清晰分明,午后的空气扬起微尘,像金融融的暖雾,曾经无数个背影在这一刻重合,他看到他转过身,狡猾地眨着一边眼睛微笑,他看到他倒退着走,眉目带笑,嘴里说个不停。

夏明朗在等待,于是乍然而生的幻象又乍然消失,陆臻离开的背影在阳光下清晰得几乎尖锐,与所有的景物都分开。

十分钟之前他几乎跪在地上哀求,泪流满脸,说: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十分钟之后他只留下一个背影,离开的脚步流畅得像行云,不再回头。

这才是陆臻。

从无抱怨,也从不妥协,取与舍都一样的洒脱。

这就是陆臻式的豪迈,与他全部的骄傲。

5.

一瞬间天荒,一瞬间地老。

这是怎样的感觉?

夏明朗忽然发现他的心脏已经不存在,没有跳动的声音,他本来以为会有心痛,但其实没有,胸口破了一大块,空寂无边无际,但是不疼。

可怕的空洞。

夏明朗不怕痛,忍耐各种各样的痛苦、绝望与狂躁,这是他的专长,任何事都可以忍耐下来,只要他愿意,夏明朗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期限呢?

电脑还开着,屏保的光一闪一闪的,五色纷呈,一个个小熊像喷泉一样地冒出来,陆臻很喜欢一些新奇闪亮好玩的东西,他在这个办公室里留下无数的痕迹,当然要清除它们并不困难。

可是,然后呢?

夏明朗忽然发现他的未来是如此的枯燥。

训练、演习、任务……

选训、报告、评估……

这些事,曾经他做了多少年,一直充满了乐趣,兴致勃勃,这一刻统统变了样。

当然,它们还存在,夏明朗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过去能做好的事,现在他也全都能做好。

只是它们都失去了色彩。

是他的人生失去了色彩。

像一幅画泛黄褪了色,像一杯茶冲久失了味,像一盘菜寡淡没有盐。

陆臻是他生命中的盐,没有他一样能生存,有了他……才像是生活。

“我是那么爱你。”

到最后,他居然会这样说,无畏而坦荡,即使马上就要放弃多年来的理想和追求。他看着他微笑,无所畏惧地炫耀他全部的深情,像一瞬间的烟火,划过天幕无痕,却灼伤了他的眼。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可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只是人。

夏明朗心想,可能,他是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陆臻还是觉得至少要试一下才放手,否则那实在不像他的风格,现在也好,所有的希望都清空,将来就不会有遗憾。陆臻在寻思着他要怎么样向徐知着解释,他要走了,而且是非常没种地逃跑,因为留在这里的痛苦已经超过了快乐。徐知着大概会生气,为什么加上他,算上整个大队的人绑在一起,居然也比不上一个夏明朗!原本是好好的快乐的一天,他不应该挑这个时候发作,好歹应该让小花乐和一阵。

陆臻觉得这事真是丢人,可爱情原本就是这么疯狂和压倒一切的东西,他忍耐了太久,也曾有过自得其乐的好日子,可是现在心中滴血,已经没有办法维持。

他不想在时光中消磨他的爱情,更不想看到有哪天相爱成怨怼。

爱,或者有起点,不爱,却不是终点。

或者他们的故事不会再有反复,可时光会永远停在那一刻,所有的回忆曾经的美好都是他的。

光阴流转,尘埃落定。

他一定也能像以前那样,笑得坦然。

这是蓝田教给他的,也是他一直以来期望的。虽然上次的分离与这次不可比较,可是那些最本质的东西不会变,就像他这个人,一路行走而来,也从来没变过。

陆臻站在宿舍门前拍一拍脸颊,努力给所有人一个微笑。

他走得太急,于是也忘记了,其实笑得这么假对大家也是个折磨,尤其是那么敏感的徐知着。

“哦……唔……”徐知着一看陆臻的脸色就知道完蛋,当然他一早觉得这种行为就是求死,只是没想到陆臻居然这时候下手,也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压抑太重,不爆发根本不可能。不过也好,所谓的早死早超生,于是现在唯一的懊恼也就是为什么当年没有早点撺掇着陆臻去自杀,夏明朗这家伙一向心狠手辣杀人不见血,他信不过陆臻的决断,也要信得过夏明朗的人品。

“唔?哦?”陆臻坐在床上,挑了挑眉毛。

“那什么……”徐知着走过来,“你要哭就哭吧,哭一下会舒服点,别憋着,咱俩谁跟谁啊。”

“哭什么?”陆臻瞪眼睛,“你当我什么人?”

“哭吧,没事儿的,要哭就哭一个,憋着多难受啊。”徐知着挺犯愁地在陆臻旁边坐下。

陆臻若有所思地看着徐知着,想了想,忽然笑开:“你这话说的,真像队长。”

“啊?”徐知着根本就是错愕了。

陆臻自顾自回忆下去:“上次陪他去下面看兵源,一个劲儿地撺掇人家小兵哭。”

“哭一个吧哭一个吧……干脆点儿,想哭就哭……”陆臻活灵活现地学着夏明朗的腔调,说到一半又安静下来,徐知着扶着他的肩膀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好,只看到陆臻安静地眨眼,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里没有焦点。

“我其实还是有点想哭的。”陆臻笑起来,“真丢人。”

“这有啥丢人的,我当年,啊,军校都快毕业了女朋友闹分手,哭得我……到现在眼睛都还肿着的……”徐知着扒着眼皮给他看。

陆臻实在忍不住,一爪子拍下去:“你那是眼袋。”

“对啊,”徐知着一本正经的,“哭出来的。”

陆臻马上哈哈大笑,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笑到后来几乎断气,抱着肚子直叫唤。徐知着束手无措,虽说他就是为了逗他笑的,可是这孩子太配合了,配合得都有点瘆得慌。

“小花,小花啊……”陆臻笑出了满眼的泪光,伸手去拽徐知着衣服的下摆,“我要走了。”

“哦?”徐知着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真的假的?”

“真的,我明天就去给严队打报告,等这阶段训练和培训完成了,应该就知道去哪儿了。”

“你……你用什么借口??”

“我怕死。”陆臻仰面躺着,嘴角笑得弯弯的。

徐知着觉得头疼:“你就扯吧,你这理由能唬得住严队倒有鬼了。”

“可是,我这说的是实话,我再不走,就不是我了。”陆臻咬了咬牙,终究觉得绷着脸太难看,还是留下一点笑。

“哎,”徐知着伸手推他,“没别的路走了?”

陆臻点点头。

“你哎!”徐知着叹气。

陆臻堆在眼角眉梢的淬利终于软下来一些:“小花,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切,我生气你就不走啦?”徐知着不屑,“你管我生不生气来,你管你自己吧。”

“小花,你是好人。”陆臻拉下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声音沉闷。

“你才知道啊?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听天由命!”

“你他妈……”徐知着气急败坏地隔着军被掐陆臻的脖子,“你给我上点心好不好!老大!算我求你了,把你的那些老领导,老同学都用起来。你什么脑子?这么多路子空在那儿不知道走。”

“好好好。”陆臻的手臂从被子下面圈上来,安抚似的拍着徐知着的背,“都用起来,这就都用起来。”

徐知着一瞬间红了眼眶:“以后别这么傻乎乎的了,老子不在了,谁罩你?”

“什么在不在的。”陆臻轻笑,“说得像什么一样,这年头天涯海角也就一线,我陆臻永远都是你徐知着的兄弟,我们俩的交情,不会变的。”

徐知着沉默了一会儿,坐直身子:“想哭你就哭吧,我这就走,我看不见。”

“不……”陆臻翻身把被子抱在怀里,“我现在还不想哭。”

那天到了最后,徐知着还是没能把陆臻说哭,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徐知着心想,如果哪天陆臻愿意抱着他特夸张地号啕大哭,那大概,就真的没事了。

可是在这之前,他只有等待,反正无论如何,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再怎么拿不出手,他也不能嫌弃他。

第二天,夏明朗借口要写报告,很没有骨气地回避了一整天,第三天到训练场的时候没有看到陆臻,据说是临时有事请了假。夏明朗心中的空洞又变得更大了一些,心房里养了一只毛毛虫,一口一口地啃,蚕食。还不能碰,轻轻一碰毒刺就扎进了嫩肉里,痛不可挡的滋味。

真是自虐啊,夏明朗心想,居然都有点受不了。

方进于是意外地发现他家队座这天的格斗训练下手特别狠,无论是摔人摔己都杀气腾腾,他妈的这像个枪伤未愈的主儿吗?

等到自虐虐人都虐爽了之后的夏大人回到办公室,办公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叠文件。

黑体字标题,小四号字正文,标准的基地文书格式,陆臻用了三千多字,详细地向他阐述了离开的理由,严格的论证体,有论点有论据有结论。

他用纯粹的官方语言评论这两年,说他学到很多,收获很多,现在虽然因为一些私人的理由想要离开,深感遗憾,但是也请夏队长不要太过失望,毕竟曾经经历过的,在这块土地上学习到的一切对他的将来都是极大的帮助,云云……

夏明朗只看了一遍所有的字就都飞了起来,脱离了白色的纸页在他眼前盘旋,脑子里被搅得一团乱。他本想好好再看一遍,可是每一个字都抓不住,它们带着翅膀,自己会飞。

文件中夹了一张单薄的纸页,是用手写的,即使念过那么多书,陆臻的字迹仍然稚嫩如幼童,他喜欢把“口”写得特别大,于是每个字都像是一个笑得合不拢嘴的小孩子。

夏明朗按住那张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念。

夏明朗:

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想,真的是我要得太多了,我本来没有想要那么多,可是你纵容了我,让我以为可以得到全部,很抱歉我没能满足于此刻的拥有却变得更贪婪。

我想你说得对,不是说我爱你,于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我想你应该有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妻子,一个家庭,有孩子,得到来自父母的祝福,让你的兄弟们会觉得羡慕的女人,而这一切,我都不能给你。

不用为我担心,到了新的地方,我仍然可以实现我的梦想,虽然与预计的路线不同,可能将来会打点折扣,也有一些遗憾,可是,这就是人生,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要学会忍受残缺的生命。

所以请相信我不是在赌气,这是一个慎重的决定,我认真地考虑过,然后决定执行。

我想我是真的不如你,我不像你那么坚定,继续生活在你的身边却忘记这些事我做不到。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可能会仍然抱有期待,我会在进退之间患得患失,我会担心会后悔,我会无法再坦然面对你,可能有一天,我会心怀怨恨。

可是,当我不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我还剩下些什么?我会辜负你所有的期待!

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没能继续坚持下去却在这样的时刻选择离开,我想你应该会为此而难过,可我真的已经无能为力,非常抱歉,为所有我给你带来的伤害。

请原谅我必须首先回头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也请你相信我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规划轨道。

在麒麟这一年多,让我学到很多,这不是套话,是真的,我相信这片土地会持续地给我力量。还有你,我的队长,我会记得你教会我的每一件事,你永远都是我的队长,我因为曾经与你并肩战斗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感谢你,所有的帮助和鼓励……总之,感谢你给我的一切。

你放心,我不会永远爱你,在下一个适合的人出现之前,我会努力尽快地放开这件事。

我的未来请你不必忧虑,我的理想,还有快乐人生的渴望,我不会放弃。

最后,祝你快乐,我的队长!

陆臻

很惶恐,强烈的不安。

闭上眼睛就看到陆臻微笑的脸,他在说:我是那么爱你。

一遍又一遍。

看到他坐在屏幕前打字,手指起伏,敲击键盘的声音有如暴雨,他咬着笔杆,用他最不喜欢最不擅长的东西,为他写下这样长长的一段话,夏明朗无法想象,陆臻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写,是怎样回头去看,修改错别字,调整逻辑,打印,出页,装订成册,字字描摹。

他永远都低估了他。

夏明朗仰天,长叹,为他的自以为是,为他的坦白纯粹。

一直以来,因为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手能做多么可怕的事,于是在夏明朗的心中有一个问题变得非常重要。那就是理由。出击的理由,动手的理由,师出必须要有名。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什么,他必须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有正义的借口,即使那仅仅是借口。

这是一头天生的狼,却固执地只想做好藏獒。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平静自己,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带着他最亲密的战友出生入死,才能在血与火的边缘选择谁抛弃谁,才能放任自己的尖锐与狠毒,血淋淋地割开别人的伤口,让他们直面自己灵魂最阴暗的部分。这是一种习惯一道枷锁,他必须要保证自己的绝对正确,他才有足够的自信一往无前。

曾经,当他第一次执掌一中队,第一次指挥绝密任务,第一次看到战友的鲜血,严正看着他眼底的惊恐告诉他,无论何时何地,要相信你的正确。

为了相信,所以要克制,身为武器的自觉,他有识心诡术,他有屠龙之技,然而那是他不能滥用的权力。

只有那些能够克制并恰如其分地使用自己权利的人,才配拥有它。

可是在陆臻身上,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找到那个理由,那个让他可以动手的理由。

属于陆臻的冷静,他的坚韧他的执着,还有他的勇气与决断,永远都在他的想象之外。那个叫陆臻的家伙,虽然看起来还很幼稚,似乎冲动,好像轻浮,其实比谁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夏明朗自嘲地苦笑,他自以为是某人灵魂的导师,要引导他走向更光明的坦途,却忘记了那个人根本就不需要他的指导,他早就不是个孩子,那是一位成熟的军人,固执而坚定,充满了理想,并且乐观向上,甚至,比他

还成熟,他不应该轻视他。

他想了太多,太依赖自己的脑袋,却信不过别人的嘴。

这是他的误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犹豫、迟疑与拒绝在陆臻看来是怎样的黯然无奈,他没有想过坠落永远是两个人的事,他自以为是的忧虑,在另外那个人看来,不过是回避的借口,他没有想过一个永远在自信微笑的人,心中有怎样的卑微与惶恐。

与他一模一样的惶恐!

这一次,是他想错做错,一手伤到两个人。

夏明朗把纸页撕碎,两份文件统统扔进了碎纸机,纷飞如蝶的铅字回归到纸页,这一回真正碎落了一地。

6.

那天晚上,夏明朗走进陆臻他们寝室的时候,那哥俩正在费劲地用法语唠嗑,徐知着抱着字典一本正经地坐在桌边,陆臻抱着枕头靠在床上,手里还拎了一本电子对抗相关的专业中文教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顺便回答那位结结巴巴的法文问句。

夏明朗就这样推开门进来,徐知着不由自主地闭上嘴,甚至不由自主地没有打招呼,夏明朗开门的第一眼,把他划到了死人的范畴,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陆臻一下子就坐直了,看到夏明朗的靴尖停在自己床前。

“有,有事儿吗?”陆臻仰着头问。

“你跟我过来。”夏明朗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陆臻一头雾水地看着徐知着,愣了几秒钟,一路蹦跳着把靴帮拔上,追出门去。

夏明朗站在门口等,看到他出现,马上转身走在前面。

陆臻跟得心里七上八下,看这样子夏明朗应该是看到他的报告了,然后现在是打算要干吗呢?把他打一顿?扁一通?还是关到狙击训练的小黑屋里关个三天不让他出来?

他一路胡思乱想,到后来看着夏明朗沉默的背影忽而又觉得安定,怕什么,最坏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夏明朗站在自己的寝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到口袋里掏钥匙,他连头都没敢回,听着脚步声知道陆臻一直跟在他身后没有走。钥匙在门锁之外徘徊了两下,终于得门而入。

“进来。”夏明朗推开门。

陆臻觉得莫名其妙,缓了一步没跟上去:“队长,到底有什么事……”

陆臻话还没说完就被夏明朗扔到了门上,肩胛骨撞击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哎……”

陆臻睁大眼,嘴唇被封死,让他在一瞬间僵硬如雕塑。

夏明朗的吻,一旦落下便迅猛如风暴,摧枯拉朽似的攻城掠地而去,狂暴的气息像一团火那样倾泻而下。

最初的三秒钟,陆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身体在神志回归之前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吮吸、纠缠,追逐令他心动的气息。从来没有这样贴近过,夏明朗将他作训服的拉链拉到底,手掌探进去,抚摸光裸的皮肤,牙齿在锁骨处流连,引起层层的战栗。

“队,队长?”陆臻终于开始挣扎,把夏明朗推开,眼神困惑无比。

“要不要?”

夏明朗忽然抬起头,一向静水流深的眼中此刻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可惜兵不成行,马不成列,一派马乱兵荒的烟尘。

“要!”陆臻脱口而出,手指哆嗦着按上夏明朗作训服的领口。

衣服在纠缠中被剥去,漂亮的结实的麦色的胸膛裸/露出来,急不可耐地亲吻、抚摸,留下湿漉漉的印迹,陆臻看到自己的神志凌空飞去,身体在燃烧,噼啪作响,他被火焰吞没。

裤子绕在脚踝上挣脱不开,夏明朗抱着他跌上-床,把床板撞得咔咔作响,陆臻模糊地忧虑着,这床会不会断掉,然而很快的,他的一切思考全部都消失。

这是真的吗?还是幻觉?

陆臻仰面倒在床上,低头看到夏明朗漆黑刺硬的头发。

温柔而霸道的吻,从脖颈往下,一路走过胸前敏感挺立的部位,舌尖沿着腹肌的中线滑下去,舔弄圆润的肚脐,再往下,某个骄傲的器官已经在炫耀着它的兴奋。

夏明朗微微抬起头,黑色的眼睛湿润而明亮。

陆臻有些羞涩,尴尬的别开眼。

夏明朗看到陆臻在喘息,视线游移,从耳尖一直红到胸口。心中有多少怜惜,眼神就有多缠绵,而嘴角一点点弯上去,妖孽回归,只一点笑,就让人想把魂与神授。

他低下头,试探着含上去,粗糙的舌面磨过柔嫩的尖端。

陆臻顿时头皮发炸,神志被轰得一干二净,他撑起上半身把夏明朗拉起来。

"别,别。。。。。。别这么干。。。。。。"

陆臻胡乱着的吻咬着他的唇,不肯放开。

别这么干,再这么碰几下,他马上就得交待过去。

“知道怎么做吗?”

陆臻靠在夏明朗的肩膀上喘气,心跳快得飞起。

“嗯!”夏明朗迟疑了一下,点头。

“那就好。”

陆臻贪婪地看过去,漆黑的眉目,挺直的鼻梁,分明的唇线,他最爱的男人!

终于,他心满意足地笑开,趴到床边去拉床头柜的抽屉,心太急手上失了分寸,整只抽屉都被拉脱了出来,里面的东西哗啦啦落了一地。

夏明朗咬着他肩膀模模糊糊地说:“别管它,没关系。”

陆臻伸长了手臂着急翻找,终于从一堆杂物里找到一小瓶橄榄油,那是冬天夏明朗的姐姐寄给他擦手用的,打开时溢出淡淡的香味。

“帮我。”陆臻把橄榄油塞到夏明朗手上,目光漆黑灼热。

夏明朗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手指颤抖倒得满床都是。

浓烈的薰衣草香把这两具纠缠的身体层层包裹,让血夜又流快了几分。

夏明朗的手上有厚茧,身体被打开的滋味痛不可当,真到了要进入的时候反而好一些。

固执的挺进,却又有超乎寻常的小心谨慎,紧致柔韧的内壁骤然的吸住他,屏息的快赶,全然陌生的体验让夏明朗几近惊恐,遇到阻涩也不知道要先退后。

陆臻放松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他看到夏明朗眼中的缁然墨色,黑得不可思议,额角的汗滴缓缓滚落,凝在下巴上,于是贴上去亲吻,把那滴汗水卷进舌间,咸咸的滋味。

"别怕,我死不掉的。"他哑着嗓子,在夏明朗耳边说。

疼痛的感觉很鲜明,可是有另一种满足会将灵魂包裹。

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异常的奇妙,热血在体内沸腾着,翻滚出的蒸汽向上聚集,凝结而出的却是晶莹的汗水,对立的两极在体内交织扩散,火烧火燎,忘乎所以。

最原始的律动,带出火热的快赶,如痛醉般的沉溺。

拥抱的力度,心跳的频率,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融合到一起。

当身体融合在一起时,心灵会觉得满足,

夏明朗在冲撞时有十足求索的力度,陆臻在疼痛中感觉他的存在,印记深刻之极,最后的一失神,滚烫的夜体射入他身体的最深处,好像能把他烧穿。

陆臻完全没有留力,以至于高朝时几近虚脱般的恍惚,显然夏明朗也没比他好多少,气喘吁吁的抱着他的腰,浊重的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陆臻很想就这样睡着,耳边有灼热的气息,后背上感应着他的心跳。而汗水,像是一种粘合剂,把彼此的皮肤融合在一起,陆臻几乎有些心酸地想,分开的时候应该会很痛吧?

陆臻小心地转过身去,与夏明朗相对而卧,夏明朗顿时被惊醒,可是睫毛飞快地颤动着,却没有睁开眼睛。陆臻觉得自己看了很久,仿佛天地已经荒芜,时间像是停滞了,指针停摆,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够了,陆臻,够了。

陆臻坐起来穿衣服,速度很快,几乎有点匆忙,夏明朗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充满了意外地问:“陆臻?”

刚刚经历过情事的声音低迷沙哑,磁得过份,这男人单凭着一把嗓子就可诱人犯罪,陆臻听得心跳停住一拍,没有回头,手掌按在夏明朗的手背上。这是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宽厚而温暖,掌心里有厚茧,只是握着,就让人感觉到安全和满足。

可是……

“谢谢。”

陆臻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眼泪滴下去,沾在作训服上,染出一个深色的小小圆斑。

谢谢你与我相遇。

谢谢你与我分离。

谢谢你让我爱你。

谢谢你真的爱我。

感谢你让我迷恋而不至于寂寞。

感谢你这样清醒,逼我离开,不再沉醉。

感谢你总是心软,给我更多回忆。

感谢你,赐我欢喜无限。

陆臻握紧的手忽然松开。

“我走了,队长!”

“陆臻……陆臻,不是,你等一下。”

如果要比格斗,陆臻永远都不是夏明朗的对手,更何况一个其实不太想走,一个着急要把人留下。夏明朗居高临下地看着陆臻的脸,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有满眼的困惑,却不问为什么。

“是,是这样的,我现在……你,别走了,你不用离开这里,也别离开我。”

夏明朗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句话,自他成年以来,第一次将一个句子说得如此支离破碎,忽然明白原来等待别人宣判的感觉是这样的,这样惊恐,这样惶惑,每一秒钟都是折磨,即使有十把枪抵着他的头,他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想起那天陆臻眼底的泪光,他也曾这样忐忑,满怀期待,而最终心碎。夏明朗不无恶毒地想,陆臻应该马上挣脱他,转身就走,连背影都别给他留下,好让他知道什么叫悔恨,什么叫错过,他一生一次的奇迹,被他亲手推开而不再回来。

的确如此,他犹豫那么久,活该这样的下场。

陆臻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眼中似乎有期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夏明朗一向觉得自己能看穿别人的心,可是这一刻他自己心乱如麻,什么都看不透。

陆臻嗫动着嘴唇,声音很轻:“队长,这没有意义。”

夏明朗顿时从心底凉下去,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出什么问题了?

才两天啊,才两天一切就会改变吗?

陆臻清了清嗓子,整理思路,声音渐渐清晰:“队长,我知道你希望我留下来,可是这不现实,不是说你肯妥协,你愿意跟我上-床,我就会留下来。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我想要全部,你明白吗?我要所有。”

“你还想要什么?”夏明朗莫名其妙。

陆臻看着他,慢慢微笑,笑容却有些冷,那是最深刻的绝望,异常愤怒:“对不起,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固执地从夏明朗的钳制之下挣脱出来,裸/露的皮肤相摩擦时仍然有心醉的感觉。陆臻很无奈,男人的身体还真是没什么节操的东西,他的皮肤已经认熟了人,会记得好一阵。

夏明朗目瞪口呆地沉默,手上失了力道让陆臻轻易地逃脱。他没有想过会被拒绝,陆臻不是这种人,他不玩心机也不玩花样。他可能会觉得被耍了,被欺负了,会生气,会愤怒,会回头讨回他的公道,可是只要他想要,他还是会要。

那一刻,当他抱紧他,他没有推开,他以为那就是结果,怎么可能还会有反复?

“陆臻!”夏明朗忽然低吼,锁手锁喉锁住他每一个关节。

“夏明朗!”陆臻大怒。

“我不能反悔吗?我现在后悔不行了吗?”夏明朗几乎气急败坏,“我不能犯错吗?你就这么狠?”

“我,我……”陆臻一下子就哑了,喉咙口干得一塌糊涂,心脏狂跳。

“你确定,你在说什么……”他小心地试探,“我,我要我们在一起,我是说,要在一起,你要承认我,我们两个……”

“对,就这样,我们会在一起,我跟你在一起。”夏明朗迅速地捕捉到问题的关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或者就会更可信。

“可是,你当时不是……”

“我后悔了。”夏明朗打断他,漆黑如墨的眼一眨不眨牢牢盯住陆臻的,“如果说,我觉得那是一个错误,你愿意跟我一起纠正它吗?”

“我愿意!”

陆臻脱口而出,他回答得太快,以至于夏明朗几乎不能相信,迟疑地又问了一遍:“真的?”

“我愿意啊,我,我愿意的。”陆臻好像生怕夏明朗没听清,说完一遍马上又重复,他忽然笑起来,眼睛闪闪发亮,“你要我说几遍?我可以继续说下去,真的。”

夏明朗的手指抚过陆臻明亮的带笑的眼,有些恍惚。

没有想过,像我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家伙居然能让你这么开心,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还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就算将来你会后悔,就算相对会成怨,至少,你现在很快乐……

我现在也很快乐!

“以后,就不能反悔了。”

陆臻笑眯了眼睛:“如果我反悔,你会杀了我吗?”

“当然,不会!”夏明朗看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你选了我,为什么?”

“你的头脑吸引我的头脑,你的身体吸引我的身体。如果这都不算爱,那是什么?生命是一个漫长的旅程,两个人一起走,才会更快乐。”陆臻眨着眼,纤长的睫毛像飞羽,乌浓的笑眼。

“但我永远不能给你一个家。”夏明朗眼中有伤痛。

“那又怎么样?我也不能娶你当老婆啊?我们谁都不欠谁的。”

陆臻固执地翘起嘴角,像平常时分那样,自信而清爽的笑容:“知道吗?当时我躺在医院里,一天下了四次病危通知,那时候我也觉得要撑不下去了,可是又想,万一你还活着,我倒死了,那怎么办?你该多伤心,我舍不得!后来,都以为你死了,我也以为你死了,那时是真后悔啊,后悔没早点跟你说,要不然回忆也不会只有十分钟这么少。这种滋味一次就够了,我不能再错过任何事。那种遗憾和后悔的味道我不想再尝第二遍。所以,我没有办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话你从来没有说过,然后,我们就各自分散,像以前那样活着,然后,再等到下一个生离死别的时刻,痛哭着后悔,后悔为什么应该要说的话,不肯早点说,本该要做的事没有早点做!我不能!!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浮尘。”

“是我的错。”夏明朗道。

“没有,还好,真的,还可以!”陆臻着急安慰,但情急中找不到词。

“你太纵容我了。”

“我能理解。”陆臻非常肯定地说,斩钉截铁。

“你能理解?”夏明朗讶然

“要改变活了半辈子的观念是很难的,有很多人都转不过来,我真的能理解,我不怪你的,没有怪过,但是现在……”陆臻把手臂圈到夏明朗背上,用力抱紧,“现在我真高兴你也能理解我。”

夏明朗弯起嘴角笑了笑,放松让陆臻就这么抱着,手指穿行在陆臻的头发里,沙沙的痒。

陆臻偏了偏头,问:“队长,为什么会改主意。”

他的声音很轻,像气息一样。

“因为……”

夏明朗撑起上半身看着陆臻的眼睛:“因为,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我怕世界那么大,未来那么长,我再也找不到我爱的人。

我怕你会难过,会伤心,因为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放弃你最想要的。

“夏、明、朗。”陆臻弯着一双眼,一字一顿地叫。

“嗯。”

“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夏明朗把脸埋到陆臻的脖窝里,沉闷地应了一声,牙齿咬上陆臻的耳垂。

谁和你谈恋爱,我跟你过日子。

“没有是不是?”陆臻轻声笑,兴致勃勃,“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跟我一起谈恋爱吧。”

“我当然有!”夏明朗反抗。

“啊?好不好?”陆臻固执追问。

“好!”

夏明朗的声音很软,无可奈何的柔软。

“我们会很长很久地谈下去。”

“嗯。”

“会一辈子。”

“嗯,一辈子。”

三十岁就把未来确定会不会太早?那么才二十五岁就定下的终生会不会更早?

所以,只要你不反悔,我就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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