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夏明朗呼哧呼哧喘了一阵粗气,反手握住徐知着腕子把人拽到身前。
徐知着知道他有话要说,所以抢先一步截住:“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夏明朗哑声道。
徐知着微微一愣,心里顿时就松了,好像跋山涉水走过天涯路,身心俱疲,却终于有人懂得了他全部的牺牲与付出。他的确不是为了夏明朗,如果天平的两端只有他和夏明朗,说不定他就要自私了,毕竟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至少各凭本事,看谁能逃得升天。
然而,不是这样。
没有天平,也没有比较。那就像一个任务,一个名叫麒麟的任务,一切的牺牲只为了最后任务的成功。他飞身挡住了那必死的一枪,只因为另一个人比他更合适留下来。
夏明朗握住徐知着的手:“我会很快站起来的。”
徐知着盯着他领口的汗渍,轻声说道:“我相信你。”
夏明朗咬紧下唇,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徐知着退后一步,脚跟轻扣,身体拔直……夏明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暮春时节的青青芳草中,一个穿旧T恤的男人和一个穿病号服的男人交换了他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军礼。
他们曾经是战友,将来也是;他们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将来也是。
而责任,重于泰山。
徐知着陪着夏明朗在花园了转了一圈,聊了一些有关未来的打算。对徐知着的处理结果已经摆到了明面上,梁家在盛怒之下闷头给了他一棍,严正在愧疚之余,拼老命拉了他一把。两相扯平,功过相抵,徐知着最后被折掉军衔,按义务役退出现役。
夏明朗攥着徐知着的胳臂反复叮嘱,有任何困难都要来找他。徐知着笑着应承,说没饭吃一定不会忘了你。徐知着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否则出任务死掉的兄弟最委屈。他只是伤心、害怕,对前路充满了迷茫。
徐知着一边和夏明朗聊着天,一边推他回病房,正要伸手推门,却愣住了。透过门上的小窗,徐知着看到蓝田和陆臻并肩坐在窗下聊天,两个人依靠在一起,低声细语,动作亲昵。夏明朗住的是单间,大窗向阳,金色的阳光落在他们肩头,弥散出轻而软的毫光。怎样看都是很美好的画面,如此般配的一对,一个高大儒雅,一个清俊明亮。
徐知着从脚底升出一道寒意,吓得手足冰凉,难堪到无可复加。他下意识地想拉住夏明朗往回走,但轮椅已经从他手里脱开去。夏明朗略带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推开了门。
完了!徐知着呼吸一窒,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关上了门。
然而,他所预料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夏明朗自然而然地走近,陆臻自然而然从蓝田身边站起来,他弯下腰摸了摸夏明朗的脸,扶着他坐到床边。床沿颇高,陆臻单膝跪下去,把夏明朗受伤的那只脚搁到膝头查看。脚踝处雪白的纱布上渗着血,陆臻修长的手指在那处血痕上反复摩挲,眉间轻皱,心疼而无奈。
半晌,陆臻抬头略带羞涩地看了徐知着一眼;然后俯身下去,飞快地吻了吻那个伤口。
徐知着一时茫然,脑中一片空白,他只看到夏明朗和陆臻的嘴唇在张合,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陆臻仰着头,夏明朗躬下身,彼此相引,弯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圆。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徐知着感觉到蓝田扳过他的肩膀,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了走了,小兄弟,赶紧的,当心闪瞎狗眼。”
徐知着一直走到电梯边都没有回过神,眼前弥漫着明亮的白光。他只记得陆臻俯身那一吻,还有夏明朗专注而从容的微笑。
“喂,电梯到了。”蓝田好奇地拍拍徐知着的肩膀。
徐知着忽然扬眉,手指扣住蓝田的腕,把人拖进电梯旁边的安全通道里。蓝田猝不及防,脚下跟不上徐知着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跑过半幅台阶终于被拌倒。眼瞅着要从楼梯上滚下去,腰上猛然贴上一只手,一股大力把他托起来几乎抡了半个圈,被一把拍到墙上。
“你……”蓝田后背吃痛,只觉得半身骨架都被拍酥了。
“我警告你,别插到他们两个之间。”徐知着微微眯起眼,眸中升起一道杀气。
“我?插到他们两个之间?”蓝田迅速冷静下来。
徐知着嘴唇紧抿,极具威胁性地瞪着他。
蓝田一直知道夏明朗是军人,因为那通身的霸气,与人对视时近乎于蛮横的胁迫感;也相信陆臻是个不错的军人,因为眉间的那一抹凛利的强硬,仿佛不容质疑;但他一直不觉得徐知着与他们是同类人,因为徐知着光华内敛,外表看起来简直就是最和气不过的一枚大好青年,温柔而腼腆。
蓝田紧张了咽了一口唾沫,从未料想此人还有这般凶悍冰冷的一面。
“如果我不呢?”蓝田感觉头皮发麻,却无法抑制想要挑衅他。
“我杀了你。”徐知着曲起手臂,压到蓝田胸口。
徐知着说,如果你插到他们中间,我就杀了你。但蓝田并不打算插到他们两个中间,所以不会被杀,所以生命财产都各种安全,逻辑链非常完整。蓝教授十足纯金的一个科学主义者,理性人,在逻辑推理如此严密的情况下,本应该非常坦然。
但是……蓝田心想,为什么我还是想发抖呢?
“为什么?”蓝田喃喃问道。
“不为什么。”徐知着仰头逼近他,深琥珀色的眸子里凝聚出锐芒,光华流转。
蓝田不自觉地与他对视,完全移不开眼睛。心中遗憾的默念,你何必威胁我,只要你用这双眼睛看着我,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徐知着手上加了一些力,蓝田呼吸一窒,重重咳嗽了一声,终于回过神来,开始挽回局面:“那我为什么要插到他们中间?你觉得有人可以插得进去?”
“没有。”徐知着下意识接口,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严丝合缝的圆。
“你说这句话,不光是在侮辱我,更是在侮辱陆臻。”蓝田峻声道。
徐知着眉锋一挑,差点逼得蓝田把下半句话吃下去。
真要命啊!蓝田额角生汗,心想博士答辩都没这么紧张。
“你还爱他吗?”徐知着狐疑的。
“爱。”蓝田见徐知着扬眉,连忙补充道:“就跟你爱他一样的那种爱。”
徐知着一时失措,感觉遭了误会:“胡说,他是我兄弟。”
“就像你爱他们那种爱。”蓝田终于稳住心神,嘴角弯出一抹柔和的弧度:“先把我放开好吗?”
“我觉得你最好别对他抱任何幻想,他和队长分不开的。”徐知着认真而急促的解释着:“我也是为你好。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而且你对我再好也没用,我不知道陆臻是怎么交待你的,但这真的是两码事,我也不可能会帮你去……”
“你觉得我照顾你,是因为陆臻交待过我什么?”蓝田不觉莞尔:“他怎么会来‘交待’我,命令我做什么。”
徐知着有些疑惑。
“你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完全想错了。”蓝田的笑容更深:“放心,我就算选择追求你,也不会介入到他们之间。我从来不插手别人的爱情,这是我做人的原则。陆臻找到了他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我很高兴,尽管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一个像……夏明朗那样的人,但,我仍然为他高兴。”
徐知着眸光闪烁,像是在判断这些话的真实性。
7.
“走吧!”蓝田掸了掸风衣上的墙灰,一手揽上徐知着的肩膀,漫步下楼:“或者我可以跟你讲一讲我和陆臻的故事,听完了,没准你就会理解。我们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他还很小,我们有相似的成长历程,而我比他经历得更早,所以能帮到他。我那时候很年青,非常狂妄,总觉得身边绝大部分人的智商都偏低,而陆臻虽然也不够聪明,但是他年纪小,便值得原谅……”
蓝田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在封闭的空间里隐约回荡。午后的阳光从长窗外漫进来,徐知着低头看着自己,一步步从阴影走入光明,又从光明走入阴影,周而复始。
“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做爱……看同一本书同一部电影,交流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年少时不明白岁月会有多漫长,我们把彼此都当成是自己唯一的人,以为一定会到天荒地老。他是我全部的年少时光,在和他分手之前,我只吻过他一个人。”
“那,为什么还会分开呢?”徐知着低声问道。
蓝田停下来,很认真地想了想:“因为我们离得太远了。当我们彼此离得太遥远,心就开始出现距离,我们开始变得不能理解对方的选择,无法相互体谅。”
“无法体谅……”徐知着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是的,无法体谅。因为你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对他很重要,于是不能接受为什么这件事比你在他心里更重要。”蓝田叹息道:“即使很努力的解释,也无法相互理解。”
徐知着竭尽全力忍住内心的波澜:“对,我明白。”
“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失去了她吗?”蓝田心中一动。
徐知着用力握拳了拳,哑声道:“这不关你的事。”
“好的。”蓝田揽住徐知着肩膀继续往下走。
“我想不通,你们现在还能当朋友。”徐知着想起梁一冰,只觉得酸楚难耐。
“你觉得这很容易?”蓝田微笑着低头看了他一眼:“不,这一点也不容易。我花了两年时间才真正接受了他已经不再属于我这个事实,而我一直到寻找到下一个伴侣,才能够……开始重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无法忘记他,正如我无法忘记十年的光阴;我不想憎恨他,因为他并没有错。毁灭一段感情很容易,但维持很难。我很感谢陆臻,他很好的配合了我。即使不再谈情说爱,我们也仍然有很多事可以交流。你完全搞错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是我的家人,我值得尊重的朋友。我为他做这些事,是因为我希望他幸福快乐,而不是我想追求他,想与他重修旧好。我相信异地而处,如果我遇到了困难,而他有能力伸出援手,他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徐知着蓦然羞愧。
长长的楼梯终于走到了底,蓝田站在最后一阶回过头,神色肃然:“你并不了解我,所以我原谅你,但你至少应该了解他。假如我真的别有所图,他怎么可能不做回避?以后请不要这样怀疑我,因为,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徐知着一向与人为善,自然也很少得罪人,这么劈头盖脸的让人教训,根本是多少年来的头一遭,于是当场愣住,几乎懵了。蓝田也没想到这人悍劲儿退下来,脸皮子居然这么薄,眼看着徐知着脸上一点点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登时心就软了,人格神马的,辱就辱了吧,不知者不为罪嘛。
“你也是为了陆臻好,我不怪你。”蓝田马上把台阶递过去:“走吧,请我吃顿饭,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知着一直觉得陆臻就像个世家公子哥,通身有股清贵气,特别自信,做什么事儿都有一番自己的道理。随随便便往哪儿一站,都站得很稳,好像诗经里写的人物,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可是跟蓝田比起来,陆臻就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儿子,蓝田才是长房长子,得持身秉正,将来要顶立门楣的那种。
蓝田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徐知着想要搬出去住的念头,他说总得给陆臻的心意一个出口,否则亏欠的滋味可不好受。话说到这个份上,徐知着就被逼到了死路,只能安安心心住下。
蓝教授少年成名,三十不到就开始当老板,招学生,最擅长给人规划人生理想和生活起居。徐知着从军多年,体制化思维严重,最喜欢听命令办事,对衣食住行完全没要求。而且毕竟是顶级狙击手,无论是反应力还是记忆力都非同常人,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让人完全感觉不到他存在的痕迹,在这样的专业技能面前,蓝田那些精致优雅的生活要求就成了小CASE,洗手台上那八个瓶子各各是干嘛用的,对于徐知着来说,也就是用心记一遍的事儿。
就这样,刚好一个爱管一个听话,两相一拍即合,徐知着觉得蓝田实在是为人体贴周到,蓝田感觉这孩子真是乖巧可人。两个人轻轻松松就聊好了同居手则,水电煤气等等财务分割地清清爽爽。
虽然蓝田号称请吃顿饭就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可到了晚上,他还是破了功。
因为……太疼了!
徐知着把他拍墙上那一掌,害他后背肩胛肿出两块碗大的乌青。徐知着愧疚不已,去药房买了药油回来帮忙擦。
蓝田虽然疼得咝气,但终究不忍见美人凝眉,自然要忍着。忍得没辄了,只能拿自己开玩笑:“这下你可以安心住下来了。”
徐知着一脸莫名。
“你看,至少你不用担心我强奸你。”
徐知着困惑更重。
蓝田忽然疑惑了:“你知道我是Gay吧?”
“当然。”徐知着抛出一个废话的眼神。
“这我就奇怪了,为什么你对我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呢?”蓝田直起身,一手覆上徐知着侧脸,鼻梁轻轻擦过他颈侧耳后的皮肤。徐知着大惊失色,如遭雷击,直接从沙发上栽了下去。
蓝田哈哈大笑,抱着沙发靠垫乐不可支。
徐知着从地上坐起,脸色阴晴不定。
“行了,不逗你了。”蓝田止住笑。
“开,开什么玩笑。”徐知着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
“放心,我不碰你。”蓝田微笑着,眼神温润如水。
“哦。”徐知着松了口气,居然真的放心了:“还擦吗?”
蓝田顿感憋屈,这傻冒看来根本不知道老子在经受怎样的考验啊?蓝田左思右想,感觉非常不忿,拽好睡衣,蹲到徐知着面前。
徐知着一头雾水:“你别老开这种玩笑,再玩儿就不灵了。”
蓝田靠到近前,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呼吸交错,火热的气息喷到徐知着脸上。徐知着搞不清这回又是哪出,生怕又让人涮一轮,莫名其妙地瞅着。半晌,蓝田忽然笑了,贴到徐知着耳边说道:“不行,我得回屋了。”
“哦。”徐知着心想,这就算对峙胜利了?
“因为……”蓝田的声音带笑:“我硬了。”
徐知着耳根子一热,遭了五雷轰顶。
“以后要记得及时推开我!”蓝田终于扳回一城,心情愉悦。
然而,此时心情迥异的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蓝田在无意中破除了横在他与徐知着之间的一道墙。他们还未开始成朋友当兄弟,蓝田就抢在所有的误会发生之前,成功地建立起了一个“异性”的形象。
我的确是男人,但我仍然是于你而言的“异性”,我是一个会对你有欲望,可以与你发生性关系的存在。
8.
就这样,徐知着在蓝田家里暂时住下。蓝田号称老子有钱,你有时间,所以打扫卫生、洗衣买菜,着您多费心,房租就免了,水电煤气对半;因为本公子饮食略显挑剔,所以做饭我自己来。但是蓝田工作太忙,一周倒有三天得在外面吃,这也是因为家里有人推了不少应酬。
蓝田恢复单身一年多,骤然又回归到家里有人在等的模式,感觉非常美好,尤其是家里那位实在手脚勤快,个性温和,说话眉眼带笑,而且从不多管闲事,除了太直,没有一点儿毛病。不过,罢了,如此极品要是个弯的,也落不到自己手里,早让山猫野鬼给叨了。
而在徐知着看来,蓝田也着实是个难得的朋友。蓝田有种从小磨练出来的领袖气质,而且为人理性,极好沟通。徐知着是爱操心的人,所以最怕操心,蓝田就像一个坦荡的透明体,把所有的喜好厌恶都明明白白的摊开到阳光下,条理分明,免去所有猜测揣摩之苦,让徐知着无比放松。总而言之,除了是个gay,没有一点儿毛病。好吧,其实是个gay也无所谓,只要别对他耍流氓。
徐知着虽然不再钻牛角尖,但精神面貌仍然不佳,终日昏沉,无所事事。蓝田处理这类少年维特式的烦恼最有心得,这些年在他手下,有失恋的,有离婚的,有毕不了业的,有出不了国的……他知道徐知着受的打击太大,还处于回魂期,所以也不费劲去劝,只是每天拣几件事交给他做,不让他真正闲下来。
就这么过了几天,蓝田一个电话打回家,派徐知着去买宣纸。徐知着对北京不熟,蓝田要的东西太上档次,普通超市里寻不见,一来一去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到家时蓝田已经在桌边候着,整个餐桌都被清了出来,桌角放了一筒笔,一碗清水,磨好了一砚乌墨,空气里浮着一缕清烟,弥漫着淡淡的沉香味。
“你这是?”徐知着把怀里的大卷宣纸放到茶几上。
“我导师做寿,想了个半天想不出送什么好,抄篇贴子给他送过去。”蓝田哗哗翻着手里那一卷《昭明文选》:“找不到好的,有建议不?”
“福……如东海?”徐知着迟疑道,他的国学功底仅限于高中课本,实在想不出什么绝妙好辞。
蓝田忍俊不禁:“那还不如一树梨花压海棠。”
徐知着虽然没见识,但黄段子还是懂的,顿时乐了:“行啊,就这个!”
“臭小子。”蓝田拿笔杆指了指徐知着,抽了一页纸出来练手,笔意流利婉转。徐知着看不出好坏,只觉得漂亮。
蓝田是那种大俗的雅人,即使附庸风雅也讲究个效率,学什么都奔着最好的。楷从柳骨,行尊二王,绝不剑走偏锋,挑战人民大众的审美。
徐知着的少年时代过得苍白惨淡,对这种有家学的人特别佩服,忍不住赞叹:“写得真好。”
“好久不练,手生了。”蓝田面有得色。
“要不然你自己编一首吧?更显诚意。”徐知着建议道。
蓝田笔下一窒,随手搭上徐知着的脖子:“来,为师教你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一招。”
“?”徐知着疑惑。
“那就是藏拙。”蓝田佯怒:“我编的诗能看吗?”
徐知着笑了:“我以为你什么都会。”
“哪里哪里,天下之才一斗,我只取了八升,不会的东西还多着呢?”蓝田眨了眨眼,正色道:“慢着,待为师去问一问百度。”
徐知着被蓝田这番装模做样逗得直乐。
蓝田在电脑前面摆弄了半晌,随即兴奋喊道:“有了!”
“什么什么?”徐知着探身过去看,被蓝田一把拉回到桌前。
“张野的《水龙吟·为何相寿》。”
这俩名字徐知着都没听说过,只能伸长脖子看,小声默念:“中原几许奇才,乾坤一担都担起。人人都让,庙堂师表,吾儒元气。报国丹诚,匡时手段,荐贤心地。这中间妙理,无人知道,公自有,胸中易。眉宇阴功无际。看阶前紫芝丹桂。且休回首,明波春绿,聪山晚翠。盛旦欣逢,寿杯重举,祝公千岁。要年年霖雨,变为醇酎,共苍生醉。”
元词多半不难懂,徐知着看着感觉挺威,跟一般听熟的老套东西不一样,便赞道:“挺好!就这样?”
蓝田沉吟了一会儿,垂笔圈出几个字,把纸页拉到一旁:“手生,让我练会儿。”
蓝田虽然平时爱开玩笑,但真正办起事来却不含糊。徐知着本想浪费了,买那么一大捆纸回来,下次要用都不知道哪个年月,没想到蓝田一页页写下去,活生生用掉半叠。
认真的男人最帅,蓝田屏息垂眸,神情专注,有种慑人的魅力。
徐知着扒在桌边看着,脑子里信马由缰:难怪陆臻当年那么喜欢他。
蓝田的剑眉齐整,眼神深邃,平时戴着眼镜添了几分儒雅气,但鼻梁硬挺,看着就不好欺负,与文弱二字完全搭不上边。他的身材高大但瘦削,虽然以徐知着的眼光而论,实在是有些太瘦了,但这样的身形却是天生的衣架子,随便披点什么都顺眼。款式简洁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干净白皙的脖颈和锁骨。
徐知着暗自嘀咕,虽然gay难找对象,但长成蓝田这样的问题应该也不大,工作也好,能赚会花,又有才华,的确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果然是想多了。
蓝田越写越草,从流利婉约的清媚行书转向气韵生动的行草,笔捺收敛成刀。练了一阵子,忽然搁笔甩手,握着手肘叹气:“不行了,老了。”
徐知着抬手托住他:“我帮你。”
“好啊。多谢了。”蓝田有心玩闹,果真把肘腕架到徐知着掌心,信手写了两个字用力一沉……
??
蓝田诧异地转过脸。
徐知着嘲道:“你手还挺重的。”
蓝田似乎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儿,手指一翻收起笔,专心跟徐知着较劲,但无论他怎么用力往下压,那只手像是铁铸的一样,悬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这怎么可能。”蓝田喃喃自语。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是个狙击手啊。”徐知着说完脸色微变,把手收了回去:“行了,不闹你了。赶紧写吧。”
蓝田一直写到日薄西山,从一叠稿纸里拣出四张平铺在沙发上:“挑个你喜欢的。”
徐知着惶恐:“我怎么懂啊。”
“放心,我老板跟你一样不懂。”蓝田扶着徐知着的肩膀:“挑吧!”
徐知着一张张看过去,只觉得都好看,好看得非常统一,感觉这种选择简直强人所难,又不像打靶子,环数分分明明。到最后被蓝田逼得没办法,只能闭着眼睛瞎选一张。
蓝田伸手把选中的那一页拎到一边,把剩下全撕了。
“你这是干嘛?”徐知着心疼的。
“徒儿啊,为师现在教你闯荡江湖的第二招。”蓝田一晃手头碎纸:“绝不让次品留存于世。”
“那你也写个正品给我呗!”徐知着笑眯眯地。
蓝田挑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挥手,豪气十足地:“没问题!”他换了一支粗笔,铺开一张大纸,落笔如骤雨旋风,纵横斜直无往不收,淋淋漓漓的写下四字狂草,气势磅礴。
蓝田“啪”地搁笔,呼吸急促:“行,就这个,再练也好不了。”
“这是……”徐知着看着漂亮,却认不全字。
“武运昌隆!”
徐知着登时愣住,笑容凝固在脸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蓝田,总觉得这个人总不至于要羞辱自己,但……
“不错吧!”蓝田撕了半页废纸擦手,喜滋滋地转过头,却在看清徐知着的脸色后怔住,电光火石之际已经明白过来,一阵懊悔悔得肠穿肚烂。他纯粹是练字练出一身躁热,又被徐知着刚刚那手绝活给震了,脑子发晕只记得这是位厉害的战将,却忘了此战将已经被人一脚踢出了部队。
蓝田张口结舌,脑中飞旋般疾转,根本想不出话来解释,这种纯脑残的行径真是怎么解释都像掩饰。
9.
“是挺好的。”徐知着勉强笑着,已经回过神来。
蓝田终于抬手按住他:“你看,这些天你出了这么多不开心的事,让我开心了不少;不如我也说点我不开心的事让你开心一下,我们也好扯平。”
徐知着知道蓝田是想用笑话把这节尴尬抹过去,连忙附和:“好啊。”
“我爷爷总觉得自己生不逢时,老来就把宝押在我身上,专门守着我调教。刚好,我小时候记性特别好,看什么东西都过目不忘,你也知道中国的基础教育考得就是记忆力。”蓝田抽出一页新纸,在上面涂涂抹抹,似乎不满意,又团成一团扔掉:“所以我念书很厉害,一路都很顺,总觉得一切都好,没什么大不了。直到后来,我发现,我喜欢男人。”
徐知着有些诧异,在他看来蓝田对自己的性向非常坦然,不像是会介意这种事的人。
“我很生气,我觉得这不公平。我知道从此以后,无论我有多么努力,取得怎样的成就,都会有那么一群人,自以为有权利瞧不起我。”蓝田低头看向徐知着的眼睛:“他们会肆无忌惮地辱骂我,攻击我,即使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觉得这简直太可笑了。”
徐知着露出同情的神色。
“于是,我想,我不能这样,我必须摆脱这样的未来。所以我回家和我父母商议这件事情……”
“你直接告诉他们了?”徐知着大惊。
“那当然,我那时候还小,才十几岁,还需要借助长辈的阅历。”
“那,他们……没有打你吗?”徐知着感觉匪夷所思。
“他们为什么要打我?”蓝田莞尔:“我又没做错什么,这是一个意外,就像车祸一样。我是这倒霉命运的受害者,他们应该帮助我,而不是指责我。”
徐知着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这个逻辑强大而完整,却又骇人听闻。
“当然,这事给我父母的震动也很大,我们都花了一些时间去接受这个现实,想方设法的找机会,寻出路。我大学念的是微电子,但因为出了这种事,考研被迫换了专业。我们最后讨论认为生物是最好出国的行业,即使将来回国工作,学术界的风气也相对更宽容。我那时候只剩下半年时间,要从头学别人四年的功课,生物学教材都是些大部头的文字性描述,而我那时的记性已经不如小时候那么好了,每天背书背得苦不堪言。我从来没有那么辛苦过,但当时我发誓:我决不容许我的生活被一个标签束缚住,我要超越那些有可能对我说三道四的人,让他们不再重要。我相信只要我足够努力,这世界上就一定会有一块地方,能让我自如地活着。”蓝田停下手整理纸页,徐知着这才发现他在说话间画了一只凌空的鹰。
“我们这辈子,总会遇到一些纯粹的烂事。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那类的屁话,但活着就得面对这些东西,要直视它,不害怕,不回避……想方设法地绕过去,或者超越它。所以我一直不能理解陆臻,他走了最难的路。”蓝田换了一支细笔,蘸枯墨,钩画鹰的爪牙,墨汁凝重,现出一抹微微泛蓝的幽光。
“来。”蓝田把笔杆放进徐知着手里,引着他的手过去点画鹰眼,笔尖微旋,苍鹰悬于纸上。
徐知着指尖发抖,心潮起伏,却说不出一句话。
蓝田自嘲的一笑:“都说书画不分家,但我画画实在是很烂,梅兰竹菊青绿山水没有一样能见人,也就这个勉强还能看,送给你,一点心意。”
徐知着不自觉抬头看过去,在极近的距离与蓝田对视,右手还握在他掌心,这几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鼻息交错,几乎碰到一起。过了好一会儿,徐知着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微微错身想退,蓝田已经探身过来拥住他。
“这世界很大,天地很广,总有属于你的战场。”蓝田将唇贴到徐知着耳边:“我祝你武运昌隆。”
蓝田微微收紧了手臂,被拥在怀里的身体火热而强健,即使隔着两层布料也能感觉到肌肉的纹理与力度。
许久,蓝田听到一声略带哽咽地谢谢。
蓝田低下头,鼻尖蹭过徐知着干净的脖颈,极为不舍地放开了他。
第二天早上醒来,蓝田发现自家厅里站着一位英武的军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徐知着穿陆军常服,也是最后一次。松枝绿的布料妥贴的裹束住他的身体,显出完美的轮廓,肩上两杠一星,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蓝田呆呆看着他,总觉得“丰神俊朗”这四个字就是为他而设的,这个成语的存在就是为了配衬这一身英气而来。
徐知着看着他微笑:“陪我去办点事?”
“好啊!”蓝田脱口而出,连备忘录都忘了看,十成十昏君一枚。
对徐知着的处理结果其实早就发下来了,也早有人通知过他到哪里办手续,但徐知着不想面对,也就搁了下来,反正天上战况已明,地下这一枚弃子的私事已经没有人操心。
蓝田把人送到地方,才发现陆臻也到了。徐知着走过去拥抱他,笑容柔和:“我一个人害怕,你们给我壮壮胆。”
陆臻没吭声,眼泪直接滚了出来。
这个大院没有明显的标牌,门口站着两名持枪哨兵。血红的大字立在一旁: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徐知着扶着陆臻走到门卫处,又兀自改了主意,捉着陆臻的手臂把他推开,孤身一人登记好军官证走了进去。
那日天色阴沉,浓云在头顶翻滚。陆臻站在车边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呛得不住咳嗽。蓝田几次想提醒他别抽了,吸烟有害健康,又顾及到他心情烦躁,强忍了下去。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徐知着从院内慢慢走出来,一身军装除去了领花和肩章,光秃秃的刺目,有如裸体。他像是十分羞耻,双手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陆臻和蓝田同时冲了出去。蓝田落后一步,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陆臻的袖子,喝问道:“你能陪他多久?”
陆臻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蓝田把陆臻拉到身后:“让我来,我能陪他很久。”
陆臻一时没反应过来,蓝田已经跑过狭窄的街道,冲过去抱住了徐知着。
徐知着全身发抖,把脸埋在蓝田胸口,在院门外跪了下去,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不放。蓝田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也跟着单膝跪下,解开风衣的扣子把人兜头罩住。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一声极为压抑的哭声,温热的液体渐渐浸润了他的胸膛。这是蓝田第一次听到徐知着哭,却没有看见;后来还见过一次,却是宁愿不见。
陆臻站在马路对面看得目瞪口呆,车辆与行人在他眼前闪过,只有不远处那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凝固在这阴云蔽日的天幕下。
徐知着痛快哭了一场,情绪终于平静下来。陆臻脸上阴晴不定,小声安顿好徐知着,让他在车上等着,回手揪住蓝田的衣领把人拖进一条窄巷。蓝田满心无奈,这群当兵的怎么都这么暴力?
不过,还好,陆臻到底还念着些交情,只是把他“按”到了墙上,下手温柔了许多。
“我说过让你别招他!”陆臻气急败坏。
“我没招他。”蓝田满不在乎地笑:“我是真心喜欢他。”
陆臻半张着嘴瞪他,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蓝田伸手把他的下巴托回去:“你知道的,我最喜欢他这样的。”
“他是直的。”陆臻暴躁了。
“噢,那你这是担心我?怕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蓝田揶揄道。
陆臻愣住,想了片刻嘲道:“你还用人担心?”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看,他是直的,我是弯的,我喜欢他,他又不喜欢我。我要是追不上,吃亏的是我,我要是追上了,皆大欢喜。”
10.
“皆大欢喜你妹啊!”陆臻大怒:“他好好的一个直男,将来找老婆生孩子,太平过日子,你没事非得招惹他干嘛?他要是跟你好上了,回家怎么交待?蓝田你太狂了,你不会觉得就你一个人,抵得上他全家吧?”
蓝田笑容一敛,眼神锐利起来:“你听他提过家人吗?”
陆臻一愣。
“我也没有。出这么大的事,没见他找家里人商量过,也没见他家里有人过来看他。这种家人,不要也罢。”蓝田强硬地。
“蓝田,你不能把所有人都当成你家!”陆臻抓狂了。
“你在担心什么?”蓝田捏住陆臻的下巴,探究地看着他的眼睛,曾经最熟悉的,那眼中的惊恐瞒不了人。
陆臻一声不吭地甩开他的手。
“你觉得我会成功?”蓝田试探道。
“他是个很会委屈自己的人,只要你对他足够好。”陆臻激动地转身就走:“不行,我一定要把他弄走,我明天就让我妈来接他,反正北京这边的事也结了。”
“你因为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他,就把他从一个地方扔到另一个地方,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心情?”蓝田嘲讽的声音在陆臻身后响起:“你把他像个东西那样扔来扔去,还指望别人承你的情。他之前问我,你是怎么交待我的,他以为我做什么事都是你交待的。你有没有想过,你再这么折腾下去,只会让他觉得他身边的善意都是因为你,所有人都是为了你才对他好的,没有人真心爱他。他的确是一个很会委屈自己的人,所以从来不生你的气。”
陆臻气得张口结舌,只觉得这指责十分恶毒诛心,但偏偏找不到话来反驳。
“你可以想办法弄走他,我的确会失望,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我们现在还不熟。可是,你要明白……”蓝田伸出两指戳了戳陆臻的胸口:“我将来可以为他做的,是你根本没机会做到的。你不是救世主,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他。你只需要管好自己,和你男人。”
陆臻喘息急促,忽然伸手抓住蓝田的手臂:“你答应我……”
“我是真心喜欢他,也相信他值得我喜欢。我决不会强迫他,也不会引诱他,无论将来他会不会爱上我,我都不会伤害他。”蓝田伸手揉了揉陆臻的头发,嘴角露出柔和的笑意:“够了吗?”
“我的确没有权利管你。”陆臻忽然苦笑:“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天晚上,蓝田在饭桌上问徐知着有什么打算,徐知着低头微微笑着说正在打算。蓝田见他不想说,也不便细问,只能盼着这个打算别离他太远。左思右想又觉得不放心,随手敲敲桌子笑道:“来,跪下磕个头,就算收在我门下了。为师做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护短。有我一碗饭吃,绝少不了你一口汤喝。”这话倒是真的,蓝教授搞学术拼不过那些心无旁骛的,但的确护短,所以招了一班好弟子,大方向抓抓紧,研究成果还能看。
徐知着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慢慢曲起两指在桌上敲了敲。
蓝田心里一松,仿佛一块大石落地,知道这人暂时是不会跑了。
很久以后,徐知着在回忆往事时也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从来都知道蓝田是什么想法,只是当时他实在走不开。他就像一个渴水的人,眷恋任何一丝温柔的暖意,即使明知道这甘泉来路不正,也忍不住一口一口吮下去。只要对方愿意伪装,他便主动求骗。然而他没有想到,有些事需要当机立断,否则开始走不掉,以后就一直都走不掉了。
徐知着身份特殊,退役后半年之内都不能找工作,每周上一次国防部的网站签到,去任何地方都得向当地公安部门备案,并随时接受监听和临检……当然,这期间部队还是要管他生活费的。这笔钱既然从麒麟的帐上出,夏明朗自然竭尽所能地给他往高里开,恨不得把自己的工资津贴全给他。
彻彻底底地退了伍,徐知着便从书店买回来一批法语教材开始自学。蓝田心花怒放,摩拳擦掌,心想老子那华丽的小舌音又可以上阵泡男孩儿了。可是一转眼,徐知着又给自己整了一套缅甸语加一套泰语。蓝田顿时心情郁郁,中南半岛上的鸟语,他是一窍也不通。
学语言最耗时间,刚好,徐知着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北京城地大物博,甭管多冷门的小语种都能找到学习班,蓝田把自己的车借给徐知着用,过上了有人管接管送的好日子。
徐知着现在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绕小区晨跑,买好早餐,回去叫醒蓝田,陪着他吃完早饭,送他去上班。一三五上午是缅语课,二四六法语,泰语自己带着看看;下午睡过午觉去健身,做完力量训练洗好澡再去接蓝田,一路上买菜回家做饭,饭后散步遛弯,睡前两百个仰卧起坐,两百个俯卧撑,生活极其有规律。连带着蓝田生活习惯也“健康”了起来,偶尔跟着练两把,但多半练得欲火焚身落荒而逃。
当然,这也不能怨他,蓝田毫不责怪自己,美色当前,节操自然要碎一地。
徐知着活得朝气蓬勃积极向上,蓝田看着就高兴,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打算是什么,但只要活在自己身边就好。他坐在清晨明亮的晨光里朝徐知着看,极小声地,温柔地说道:“我明天早上想吃小笼包。”
徐知着正低头喝粥,闻言抬起头,微笑着说:“好。”
徐知着有个好习惯,无论什么时候,你和他说话,他都会认真看着你的眼睛回答,即使一句废话,也听得专注,答得认真。
蓝田忽然发现自己也不那么急着追求他了,当然,能追上自然好,可万一追不上,戳破那一层窗户纸,眼下的好日子可就全没了。他心存危机感,工夫都做到了暗处,偷偷摸摸地办张健身卡塞给徐知着,说是学校发的用不完;悄悄换了浴室里的全套洗漱用品,号称是自己买多了;乐呵呵地买上一堆衣服,拆掉标签说是旧的,徒儿别嫌弃……蓝田像一个小偷,一点一滴地侵入,如春雨落地,润物细无声。
时间久了,连蓝田自己都差点被说服,就这么过下去挺好,就别再添什么想头了。
可有些事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
那天晚上又有人请吃饭,蓝田推脱不过,拍马杀去。酒桌上你来我往,喝得有些晕乎乎的,却是醉得刚刚好,心情愉悦,神采飞扬。兀自开了大门回家,蓝田在玄关处欢呼了一声:“我回来了!”
徐知着站在窗边回头,彼此都愣住了。
六月夏初,天已经开始热了,徐知着洗完澡出来,拨着一头湿发站在窗边乘凉,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内裤。徐知着一时心慌想去找衣服穿,又觉得动作太过明显。蓝田却已经眯着眼睛走过来。
徐知着不自觉的往后退,光裸的皮肤上沾着细碎的水滴,在灯下折出异彩。
“当年,我在欧洲游学……”蓝田微微笑着,眼神迷醉:“在佛罗伦萨的学院画廊里第一次看到大卫像,我觉得那不真实,怎么可能……会有那么美好的身体,我想那一定艺术家的想象。”
蓝田的手指悬空掠过徐知着肌肉匀称的小腹,微微躬身笑道:“但我现在相信了。
徐知着一头雾水的听到这里,才知道开始脸红,神情窘迫中自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蓝田绕出天大一个圈子,终于把马屁拍到,顿时心满意足,哼着小曲放水洗澡。
注:可能有些朋友会觉得蓝田与之前感觉到的形象不太一样。这其实是对的,因为这已经是蓝田在美国呆了十几年以后了,美国的环境与价值观会影响到他。
我们习惯的东方式的“成熟稳重,儒雅内敛,禁欲感很强,学识涵养丰富而有品味的精英”在美国很容易被归类为无趣,缺乏吸引力。而一个美式精英应该风趣,积极,乐观,有强烈的性意识,很有表演欲望,野心勃勃,且言辞犀利。
当然,蓝田仍旧可以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像一个传统的东方学者,但他的私底下的状态已经会偏向美式风格。蓝田是一个中西结合的人,而他的神奇魅力也正是在于他的美式价值观与东方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