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辆车列队开进这间大院,一个矮胖子踢车门跳下来,怒气冲天地往楼里走。
夏明朗瞳孔收缩,贴着陆臻耳边轻声道:“巴利维。”
陆臻眼前一亮,喝道:“动手!”
夏明朗只眨了一下眼便明白过来,眼中含着一丝笑意,有种睥睨生死的爽朗。
陆臻拉开一枚手雷准确地砸了下去,这黑乎乎的小东西忽然从天而降,落地爆出一大片火花,把巴利维和他的保镖们吓得抱头躲避,人群拥挤着往后退……夏明朗已经把第二枚手雷塞到陆臻手里,陆臻掌握好节奏一个紧接着一个地扔下去,转眼间四枚手雷、两枚闪光弹、两枚烟雾弹扔了个精光。
刹时间楼下火光冲天,人仰马翻,烟雾缭绕,有眼尖的看到问题出在这个窗口,子弹零零落落地打过来。而更多的士兵则根本还没回过神,他们在下意识地反应中四处卧倒躲避,寻找掩护。
方进在联络频道里嚎叫:“你们动手啦!”
“闭嘴。”夏明朗轻斥。
陆臻扯过一幅床单抖开,一头绑在夏明朗腰上,一头踩在脚下。
“跳!”陆臻一声低喝,随即把步枪拨到连发档,一连串密集的扫射,子弹像泼水一样洒下去。强火力压制,不求打中,只求你别抬头。
夏明朗纵身跃下,挥刀在布块的边沿一抹,床单瞬间开裂,沿着纤维的纹理唰唰撕开,这种不断释放的拉力稍稍减缓了夏明朗下坠的势头,让他落地时可以更从容些。但饶是如此,贴地翻滚地那一下仍然让他疼出了一身冷汗。肩膀上有些温热的东西在往下流,伤口一定是崩开了。
夏明朗顾不上那么多,他甩开身上的破布,右手一振,把背在背上的AK74荡到身前。
这底下烟雾弥漫,正是红外发威的好时候,夏明朗在扫射中仍然控制着准头,连续几声惨叫好像没有间隔地嚎出来,对面的火力马上小了很多。巴利维的手下准头极烂,但这不能怨他们,这院子里到处都是自己人,对手却只有一个,而且敌暗我明,一开枪就会误伤,自然不如夏明朗那么放得开手脚。
陆臻听到夏明朗的枪声响起,马上另换了一支满仓弹夹,单手拉住窗帘,飞身荡出去。
窗帘的挂钩受力一只只断裂,崩的到处都是,最后整幅窗架都垮下来,重重地砸到窗台上。陆臻在离地还有三米时松手,修长的身影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手中的枪口仍在不断地喷射出火焰。
陆臻刚一落地,夏明朗便贴了过来,肩靠着肩,极有默契的同时收枪,狂奔。
陆臻方才扔下的那堆手雷看似盲目,其实每一步都有精心的计算,他炸坏了三辆车,只留下了离他们最近的那一辆;他在人群与大门之间扔下了一枚手雷,让巴利维没机会逃进楼里。他们现在看起来大概不像两个逃亡者,而更像刺客,但巴利维是陪着雷特被杀过一次的惊弓之鸟。
陆臻听见有人用各种语言尖叫着:保护将军等等……
战斗最根本的优势是火力,胜利永远都站在有更多枪和更猛火力的那一边。而如果这一切你都不具备,那就只能选择快。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最大的火力发挥出来,出奇不意。
这一切的变故前后不过才十几秒钟,刚好足够一支AK74一棱子打到底,或者两只沙包从三楼落地。夏明朗落地时惊飞的烟雾还不曾散去,子弹横七竖八地穿透烟幕,留下一条条细长的弹道。
现在,他们得先抢到那辆车,那是一辆改装过的民用悍马,顶盘上装着12.7MM的重机枪。一步,两步,时间在这一刻被细细分化,一秒钟要分成一千个千分之一秒来经历,越来越近。
陆臻在眼角的余光发现夏明朗比他慢了半步,他咬了咬牙继续奔跑,压榨出他体内最后一点潜能。眼风再次掠过时,夏明朗已经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他下意识地伸手往后攥过去,牢牢地抓住了什么。
风,卷起烟雾呼呼地吹着,晨风像流动的水稀释了墨迹那样吹开烟雾。陆臻看到那辆悍马车在自己眼前显出轮廓,再回头,所有绰绰的人影都开始清晰起来……有几发子弹追着他的脚步在地面上弹开,尘土飞扬。
陆臻几乎可以看到烟雾从自己指尖上散去,他将在这晨光中彻底显形,暴露在无数的枪口下。
来不及了!
陆臻忽然转身站定,夏明朗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他身上。陆臻退了一步,紧紧揽住了他。
“住手,要不然我就开枪了!”陆臻忽然高声喊道。
当你在模糊的视野中忽然看见一个人在跑,你会开枪;如果他老老实实站着,你反而会停下来再看看,这是一种可以预见的战场非理性。
枪声骤然停止,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在渐渐淡去的烟雾中看清了陆臻的轮廓。
陆臻的战术很成功,在“保护将军”的口号中,所有人像潮水那样涌到巴利维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死透,真正上赶着来追他们的少之又少。巴利维个子矮小,此时甚至需要扒开几个脑袋才能看清现场。当然,他亦不敢多扒,只是偷偷露出一只眼睛,但是眼前的一切却让他迷惑。
烟雾散去,陆臻左手执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又说了一遍:“住手,要不然我就开枪了。”
他说的是英语,很慢,这么简单的英语在巴利维手下有很多人可以听懂。有人不自觉地往后退开了几步,谁知道这小子的脑袋里是不是装满了TNT炸药,人肉炸弹神马的,在南喀苏可不是个稀罕物。
巴利维忽然喊了出来:“我认识你。”
虽然红外视镜挡住了额头,但大半张脸都露着,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是抹不去的。
“是啊,我也认识你。”陆臻微笑道。
“先住手。”巴利维连忙喝住自己人,以免误杀大鱼。但巴利维果然不愧是巴利维,眼珠子一转马上问道:“他是谁?”
“他?”陆臻攥着夏明朗背上的衣服,让他站直:“我不认识他。”
“怎么可能。”巴利维不屑。
“是啊,我也在想怎么可能,我明明是过来跟你谈判的,巴利维先生。但是我昨天吃过晚饭出门散步,眼前一黑就被关到了这里,这位先生说可以带我出去,我真没想到出来会遇到您。”陆臻异常认真地说道。
什么叫眨眼间编出一套谎话,并且声情并茂,细节完整!?
饶是夏明朗这种扯瞎话的祖宗也在心里暗暗写了一个服字。
“你在开什么玩笑。”巴利维说得很慢,因为他需要思考。到底陆臻是来救人的;还是过来陷害他的;还是说自己手下真有不开眼的把人逮进来表功的……这些问题骤然间还真不好分辨。
“巴利维先生,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陆臻抬起头,仰望天际,虽然太阳还没有彻底升起来,但天色已经很亮了。
“我为什么需要给你一个解释。”巴利维冷笑了一声,决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先往后推:“我现在杀了你,或者抓回去,你又能怎么样?”
“您太暴力了,巴利维先生。”陆臻拉着夏明朗退开几步。
“是吗?但那又怎么样?”巴利维挟着人群步步迫近,以强凌弱的感觉就是好,尤其是当天上掉馅饼的时候。
“晚了,巴利维先生。”陆臻从容道:“刚刚卫星已经拍到我的脸了。我在这里,全世界都知道,如果我死在这里,你就需要给全世界一个解释了。”
巴利维这下彻底愣住了。
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是被陷害了,第二个反应是怎么办……几秒钟换了无数个心思,大脑高速运转,脑疼欲裂。
陆臻拉着夏明朗慢慢往车边退,对方一直咄咄逼人,这种后退倒是不露痕迹。
夏明朗一直没有转身,下巴搁在陆臻肩膀上。这是个可以让陆臻安心的位置,这样,无论在任何时候他开枪……一发子弹都可以同时带走两个人。
陆臻拉着夏明朗慢慢往车边退,对方一直咄咄逼人,这种后退倒是不露痕迹。
夏明朗一直没有转身,下巴搁在陆臻肩膀上。这是个可以让陆臻安心的位置,这样,无论在任何时候他开枪……一发子弹都可以同时带走两个人。
陆臻已经退到车边,眼风一扫,明晃晃的长弹链连在机枪上,真是闪瞎人眼。陆臻偏过头,蹭了蹭夏明朗的耳朵,手指在他背上写下一竖。
一点方向。
夏明朗轻轻吮了吮陆臻的颈侧。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陆臻身上,专注于他的枪口,他的眼神,随着他的语言心思电转时,陆臻手上一松,转身就往车上扑。枪口刷刷地移过去,几颗搂不住火的子弹仓促间蹦出来,陆臻只觉大腿边上一凉,子弹擦过,已经啃下了他一块皮肉。
没有人关心夏明朗,那是一摊烂泥,谁都知道。然而,当巴利维的一声怒吼尚未运足气,夏明朗骤然转身,开枪!
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低估手上还有枪的夏明朗!
永远不可!
枪是他的手指,他的视线所及,子弹出自他的灵魂。
巴利维感觉到一篷血溅到自己脸上,极腥而热,让他不自觉倒吸一口冷气,硬生生地,把什么话都掐断在喉咙口。
不过几秒钟的迟疑,足够了,陆臻拖起车顶那架重型机枪,转身疯狂扫射,12.7MM的重型机枪弹像洪水一样席卷过去。巴利维与他的人肉长城刚刚威风了一把,立马又是卧倒的卧倒,隐蔽的隐蔽。人墙一乱,巴利维眼前全是后脑勺,还不等他出声喝止,已经被人扑倒在地啃了一嘴土。
没办法,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以他为尊,大家防刺客防暗杀那条弦绷紧了不敢放松,枪声纵然密集却也盲目,求得是守不是攻,真正把心思放在歼灭陆臻和夏明朗身上的人十成里不足一成,而这也正是陆臻选择在这个时候杀出来的终级目的。
眨眼的功夫,夏明朗已经拉门坐进驾驶室。车上的钥匙还没拔,陆臻头一个手雷就是奔着它扔的,猛烈的爆炸吓得司机一个激灵就跳了车,民用悍马薄皮大馅,躲在里面被炸上就是一个死。
夏明朗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踩下去,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车像怒马,勒头一百八十度一个猛转,直奔院门而去。
这世道,横得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困兽犹斗时以死求生,那种气势杀意无边,迫得人人都想往后退一步。反正老大又没发话,谁不惜自己那条命?尤其是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世界里。
门口的几名哨兵在这一团混乱中顾此失及,单薄的铁门哐得一声被撞开,悍马车疾驰而去。
这边,巴利维终于踢开压在他身上的随从们站起来,仰头一声怒吼:“追!”
是追,不是给我杀,不是干掉他们,不是把他们撕成碎片……如果你是一个小兵,多年当差,你就能听出其中的分别来。
巴利维仍然有疑惑,即使他已经高度怀疑天上那台卫星是否存在,但是万一呢?
中国人到底有没有那种可以在天上拍到人脸的卫星啊?
谁知道!
没准真有呢?……巴利维挠了挠脑袋,那都是他完全不了解神器。
夏明朗出门直接右转,油门轰到底。远处,听到枪声的士兵们正迟疑追来,陆臻仗着重机枪射程远,一通狂扫,堵得他们不敢冒头。
夏明朗忽然高声问道:“你那个?卫星……真有?”对于这种高科技的玩意儿,他着实也不是特别把稳。
陆臻一愣,转而仰天大笑,笑声伴着枪声流荡,风在耳边呼啸。天边,一轮红日破空而起,这人间……血光冲天。
夏明朗轻笑,臭小子,差点把我都蒙了。
巴利维把人都散在军营的各个角落里搞封锁,具体到某一个地点,兵力反而单薄。陆臻有重武器在手,普通散兵一时半会儿根本进不了射程,再加上夏明朗把车子开得如飞,想要击中像这样高速的物体,并不是件容易事。
陆臻压住弹道射击,只觉得心思无比宁定。夏明朗就在他身后,不必回头他也可以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永远坚定的存在,让他在无比凶险的逃亡中感觉到平静。
生死一线间,他的线,系在夏明朗身上。
陆臻忽然觉得今生再无遗憾,他的人生,曾经这样战斗过,曾经那样快乐过!
青山处处埋忠骨,假如苍天要我今日五更亡,那就葬在你的怀抱里。
夏明朗在下一个路口转左,陆臻猛然觉得不对,再细细一想的确不对,连忙喊了出来:“调头,那是条死路!”陆臻觉得疑惑,夏明朗应该在楼上看过地型才对。
“没事。”夏明朗仍然催油门加速。
陆臻听到身后一声巨响,猛回头,只看到死路尽头那面墙轰然倒下,碎出一个四米多宽的豁口。
“这是……”陆臻瞠目结舌。
“爷干的!”方进在频道里欢呼。
“你怎么知道……”陆臻诧异。
“队长让我给个最短的路线,我就把坐标给他了。”方进得意地:“这就是他妈最短的路线!!嘿嘿!”
“可是,他怎么知道坐标……”陆臻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悟了,当年那堂四角定位划分坐标系的课还是夏明朗上的。
夏明朗略略减速,压着碎砖烂石越过豁口。车里颠簸的利害,陆臻忙着扶稳机枪平衡身体,忽然一个急刹,陆臻咚的一声撞在机枪挡板上。
“让开让开让开……”
陆臻听到一连串的呼喊,说不好是身边还是耳机里,再一看,方进已经从路边一棵大树上跃下,狂奔而来。
“小侯爷威武!”陆臻连忙猫身滑到后座处,把机枪位让给方进。
“那是!”方进毫不自谦。
夏明朗马上提油门加速,车轮在传运轴地催动下呻吟尖叫,油门呼呼地喷着火。半空中两架直升机已经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直升机对地面攻击需要有恰当的角度和路线,夏明朗与陆臻骤起发难逃亡,巴利维手下的直升机驾驶员多半技术粗糙,调整需要一点时间。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调整好了!
“我操他妈!”方进绝望而愤怒地仰天扫了一梭子。然而,同为12.7MM口径,航空机炮比起车载重机枪又凶悍了数倍,方进想燎着他们不容易,从天往下打,一砸一个坑儿。
“有神的求神,没神的赌命!”夏明朗高喊,同时把车子开出眼镜蛇抽疯时的扭动。
这就是赌命的时刻,与你的才能、学识、军事技能完全无关的时刻,有如砸骰子比大小,全靠人品。陆臻一手抓住车座,从后车窗里看着两架直升机呼啸掠过,两条子弹聚成的鞭子抽得地面乱石惊飞。在机身压到车子上方时,陆臻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全是夏明朗睥睨天下的眼神。
“我操!”
陆臻听到方进狂喜地吼叫,狂风呼呼地卷进来,睁眼看到右边一扇车门已经被子弹撕了下来。
但是人没事!
直升机一击不中绕到前方重新调头。
“老天保佑!”陆臻喃喃自语着握紧了枪,即使是像他这样的无神论者,此时也忍不住赞美起苍天。
“徐知着,炸!”方进低声喝道。
不远处,又一面墙轰然倒下,惊飞的碎石融化在霞光里,夏明朗几乎把油门踩断,车子挟着一百多公里的时速压着断墙飞了出去。陆臻不自觉地回头看,昂起的车头正对着朝阳,满目金黄火红,好像撞进了天际。
“抓紧!”夏明朗怒吼。
陆臻看见晨辉剪出夏明朗的背影,沉郁而坚定,像山一样……
巴利维的军营比起周边的贫民窟要高上两三米,地基几乎就是打在别人的房顶上。悍马车头昂到顶点时瞬间下落,车身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陆臻看到黑呼呼的房顶白灿灿的铁皮扑面而来,人们尖叫着四散。车子撞碎一间茅草搭成的棚顶落地,带着惯性接连冲倒了好几间铁皮茅草房。
当夏明朗终于踩住刹车把车身停稳时,这款号称民用最强悍的越野车已经四面漏风,像是快要报废一样。
2.
巴利维的军营比起周边的贫民窟要高上两三米,地基几乎就是打在别人的房顶上。悍马车头昂到顶点时瞬间下落,车身在半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陆臻看到黑呼呼的房顶白灿灿的铁皮扑面而来,人们尖叫着四散。车子撞碎一间茅草搭成的棚顶落地,带着惯性接连冲倒了好几间铁皮茅草房。
当夏明朗终于踩住刹车把车身停稳时,这款号称民用最强悍的越野车已经四面漏风,像是快要报废一样。
“走!”陆臻顾不上揉一揉全身上下在这辆破车里撞出的乌青,直接从洞开的后车窗里窜了去。夏明朗踢开驾驶室的门,踉跄跌出来,陆臻一把扯着他的手臂架到肩上,冲还在车顶上捣腾的方进大吼:“跑啊!”
“你们先走,爷断后!”方进掏出手枪砰砰砰连开几枪,把枪从底座上拔了下来。
“废什么话,一起!”陆臻脱口而出。
“起个毛线啊?脑残了你?”方进从车里跳出来,一杆巨大的长枪扛在肩头,12.7MM的子弹粗如手指,金灿灿地缠绕在胸口,好像黄金战甲。方进在他那个重量级,绝对可算得上天生神力,他是麒麟基地里唯一一个跟黑子扳腕子还有过胜绩的人。这会儿威风凛凛地站在霞光里,好像神话里的巨灵神。
陆臻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果然脑残,他全须全尾的时候都跑不过方进,现在还拖着夏明朗一个重伤员,还敢说一起?麻利儿的赶紧跑吧……别拖累了人家。
“小心!”陆臻也不废话,拖起夏明朗就跑。
比起横平竖直大路朝天的军营,贫民窟简直比亚马逊热带雨林还要让陆臻感动。那仄逼的小路,参差的小屋,那乱七八糟的门和稀奇古怪的窗让这里比迷宫还迷宫。
陆臻根本没打算按正常方式穿越这片神奇的土地,拉着夏明朗从门进从窗出,再从这家人的屋顶翻入另一家人的后院。随手一枪,打断某户人家的晒衣绳,哗啦一下大堆衣服砸下去,惊起了孩童的哭喊。
黎明时分,大梦方醒,灾祸仿佛从天而降,惊慌失措的人们尖叫着,哭喊着,从屋子里闯出来。他们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被枪声惊起,却不知道逃向何方。
陆臻与他们错身而过,那一身浴血,一脉杀气,唬得没有人敢上前。直升机在半空中盘旋来去,底下乱糟糟一片,再也找不到目标。陆臻听到身后响起机枪连发,方进终于找到了一垛砖墙架起枪口扫射,追兵刚刚在围墙豁口处探出头,就被他扫下去一片,没挨着枪子儿的士兵翻滚着卧倒,零零碎碎地回击,却完全失了准头。
直升机立马杀了过去。
“方进,撤!”徐知着一直在控场中,看得比谁都清楚。
方进顾不上枪管火烫,拎起来猫腰就跑,还没跑出去十米远,两发火箭弹追过来,把那垛砖墙炸得灰飞烟灭。方进被冲击波撂倒,一头栽进一间铁皮屋子里。那家人正缩在墙角发抖,齐声惊呼刚刚起势,方进抬头一瞪,把惨叫声堪堪卡死在喉咙口。一个男孩子吓得一口气噎住,翻白眼晕了过去。
生活在战争年代,要么特别胆大,要么特别胆小,这家人是后者。
方进骤然有些不好意思,咧开嘴笑了笑,知道人家嫌他,马上从窗子里溜了出去。
直升机在头顶盘旋,方进再也找不到机会开枪。刚刚被压制在豁口处的追兵,纷纷探起头来。张望了一会儿,终于有胆大的试探着爬过残壁,刚一抬头,眉心炸开一篷血,脑袋像碎裂的西瓜。
狙击手!狙击手!
众人又尖叫着往后缩,情急中又有一人倒下,子弹穿过后脑,一枪毙命。连枪声都没有,正儿八经的无声狙击,来无影去无踪,无可寻觅。
这下子大家都怂了,趴得死死的,连头都不敢抬。
徐知着不再开枪,安安静静地等着,对耗!狙击手在战场上的作用尽在于此,无声的威慑!我不需要干掉很多人,我就可以吓垮很多人!
直升机一圈又一圈的盘旋着,除了惶恐不安的老百姓找不到任何目标。
要怎样隐藏一滴水?
让它汇入大海里。
陆臻拉着夏明朗冲进一间铁皮屋,没有尖叫没有人影,没有瑟瑟发抖的哭泣……空的!陆臻一愣,夏明朗已经从他身边越过。陆臻连忙拉住夏明朗手臂,低声喊道:“别跑了,先躲躲。”
夏明朗站定晃了晃,忽然仰面栽倒,重重地砸到陆臻身上。陆臻吓得连忙捞住他揽进怀里,才发现夏明朗脸色苍白如纸,半个身子都浸透了血,从指尖上一缕一缕的往下滴。
陆臻脑子里嗡的一声,刷出三秒钟的空白,然后眼前好像刚刚打开的电视一点一点地显出影像那样浮出模糊的画面。魂飞魄散中,陆臻的手指抖得厉害,哆哆嗦嗦地去摸夏明朗颈边的脉搏,情急之下怎么摸都摸不到位,指尖一潭死水,波澜不兴。
陆臻忽然抬手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双手握拳低吼了一声,终于定下神来,手指沿着夏明朗的耳根处往下滑,心跳纵然微弱却也急促。陆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种从里到外的虚脱感从他每一个细胞里泛出来。陆臻颤抖着解开夏明朗的上衣,发现伤口果然全部绷开了,略一翻动,暗红色的血大团大团地涌出来。
陆臻连忙找纱垫填进去止血,异常焦躁地在频道里呼叫方进,治疗失血性休克的医药包都在他身上背着呢。
“我怎么找你啊?”方进嘀咕。
“查我军牌!”陆臻吼。
方进听着一愣,心想逃都逃出来了还发这么大火儿,果然穆桂英秋后算帐了。
贫民窟里容易迷路,但这对方进来说不是个问题,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路。
方进最后看了那个豁口一眼,愤愤地吐了口唾沫,把重机枪拆成了一堆零件。抛开这个累赘,方进就像猴子穿越森林那样穿越起破屋烂棚。
两点间什么最短?
两点间直线最短!
方进遇墙翻墙,穿家过院,飞檐走壁,动作流畅而轻巧,像是在飞一样。这是他专门练习过的一种技能,他一向自称是可以四足行走的人。
不远处,巴利维的手下们依靠装甲车的掩护终于从豁口里冲了出来。徐知着用高爆穿甲弹打瘫了其中一辆车,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放起了冷枪,战果虽然不多,但效果很明显。士兵们胆战心惊地推进着自己的搜索线,虽然把老百姓惊得乱窜,但收效甚微。
当方进摸到陆臻身边时,陆臻正在给夏明朗喂药,是的,“喂”药。可怜的方小侯爷从窗口跳入还没站稳,当场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陆臻从夏明朗身上抬起头来,唇上沾着一点水色,亮闪闪的,让方进一下子红透了脸。
陆臻显然对自己刚刚的举动毫无自觉,只是恶狠狠地瞪过来,吼道:“输液包!”
“哦哦哦……”方进如梦初醒,从背囊里掏出两包失血性休克急救用的药液。
陆臻马上抢了一包过来,拆出针头埋入夏明朗的静脉里。随即问道:“输血带呢?”
“在呢在呢……”方进一手举高药液,一边抽出一个小包。这是特别设计给战场急救用的输血针管,可以直接从健康人身上采血输给重伤员,血制品携带困难,有时候活人反倒是最好的供给源。
方进刚想拆包,劈手又让陆臻夺了过去,拆开针头正要往自己手臂上扎……
“臻儿!”方进情急之下一脚踢在陆臻手腕上:“你疯了你,你的血不能输给队长的。”
陆臻一愣,慢慢抬起手攥住自己的刘海低吼了一声。
“臻儿?”方进弯下腰试探着询问:“你忘啦,我跟队长才是一个血型的。”
麒麟内部所有的队员都做过血液配型,谁能给谁做紧急输血,这都是刻在心上做梦都不会忘记的救命稻草。
“你来,你来,快点……”陆臻急不可耐地从方进手里接过输液包。
方进小声嘀咕着蹲下身去,另拆了一包输血带给自己和夏明朗两头扎上,殷红的血液静静地穿过透明胶管。方进抬高手臂制造恰当的输血压强,只觉得两道火辣辣的视线直刺脑门,他胆战心惊地偷瞄了一眼,发现陆臻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不对,是他的血,那眼神之嫉妒之怨毒活像有人睡了他老公。
方进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极为自卑地低下头,心想:你丫就算是现在想全身换骨髓也来不及了不是,我知道我的血没队长金贵,可你也别这么嫌弃啊!好歹他妈的我现在也是在救你男人啊……方进自己给自己鼓了鼓气,可抬头一碰上陆臻的眼神又怂了下去。
尼妈,太可怕了!
嫉妒果然是魔鬼!
但是我冤枉么!
方进在心中默默哭泣,泪流满面……
“宝贝儿……”
方进听到极模糊的三个字,正当他震惊着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陆臻已经收回他所有怨毒的视线跪到了夏明朗身边。
“队长,你醒了?”陆臻把食指按在夏明朗唇上,喜不自胜。
夏明朗艰难地睁开双眼,眼神迷茫地找不到任何焦点,忽然抬起手来牢牢攥住陆臻的衣领,低声喃喃道:“宝贝儿,宝贝儿……”
“我在我在我在……”陆臻一叠声应着,伸手垫到夏明朗脖子下面,让他枕到自己的大腿上。
夏明朗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固执地抬起插满管子的手臂抚摸陆臻的脸颊。陆臻握住夏明朗的手指放到唇边亲吻,十指冰凉,掌心里全是冷汗。陆臻只觉得心疼,把夏明朗的手指暖在掌心里,小声应和着:“我在的,队长,你看,我一直在。”
夏明朗反手扣住陆臻的手腕,凝眸看了一会儿,仿佛叹息似地低低念诵道:“陆臻!”
这名字从喉咙的深处发出来,犹如某种呻吟,悠长而缠绵。
陆臻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夏明朗喜欢叫他宝贝儿,尤其是做*爱的时候,总是一声声喊着,用那种饱含着欲望的暗哑的声调;反倒是“陆臻”这个大名很少出口,偶尔陆臻犯了轴劲强烈要求,也要捧住脸细细地看清楚了才肯叫一声。
陆臻一直嘲笑夏明朗这叫老流氓作风,甭管跟谁上床都是宝贝儿,确保万无一失,从根本上断绝了高*潮时喊错名字的可能。夏明朗却总是笑,拽拽的、嚣张的、浑不吝的……满不在乎地笑着。
然而,在这一刻,陆臻才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夏明朗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会在神志迷失的边缘忘情地呼喊他。他把那个名字藏得那么深,藏在心底最深处,只有在最安全时,才肯拿出来咀嚼回味。
“是我,队长,陆臻在。”陆臻俯下身温柔地亲吻着夏明朗的额头与嘴角,眼泪滴到夏明朗脸颊上,与汗水混合到一起。
方进觉得自己一定已经透明了,就像变魔术一样,现在只有他可以看到夏明朗和陆臻,而他们看不见他。他就是一个完美的血袋与输液架,除此以外,他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
然而,方进偷偷瞄了瞄,感觉眼睛里热辣辣的。
你得说,他们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恶心。方进心想,果然是我方进的兄弟,你看,连男人亲男人这么恶心的事儿,都干得那么理直气壮……
“你们在哪儿?臻儿?你们在哪儿?”徐知着在频道里呼叫。
方进瞧了陆臻一眼,感觉穆桂英现在全付心思都在男人身上,估计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挂帅,连忙代他回复了:“我这一时说不清。你在哪儿?外面情况怎么样?”
“巴利维出动了不少人,正撒着网在搜,我们得赶紧撤。直升机已经到了。”徐知着的声音有点喘,似乎在剧烈的运动中。
“现在?”方进看着手上的输液袋,这一时半会儿的,夏明朗还真动不了。
“再等会儿,等他们的直升机没油。”徐知着说道:“你们尽量接近河边。”
“行。那你呢?”
徐知着轻轻一笑:“我去给他们加点料。”
方进站在这儿的角度看不到窗,心里痒得很,蹭蹭地着想要移开几步,陆臻一个严厉而无情的眼神过来,立马又站定了。方进心想,他娘的,怎么早年没发现这小哥有这么凶残啊!
夏明朗已经清醒过来,半靠在陆臻怀里调整呼吸,他体内有大量吗啡,呼吸抑制作用强烈。现在这情况又没条件吸氧,只能自己想办法克服。
一些烟雾伴随着刺臭的气味从窗子里飘进来,夏明朗皱了皱眉,打开群通问道:“徐知着,你在烧什么?”
“轮胎。我发现这里有不少轮胎。”
朱旺没有完整的垃圾回收制度,贫民窟里自然什么样的废品都会被人带来再利用。
“嗯,别把房子都点了,影响不好。”夏明朗哑声道。
徐知着似乎是愣了一下,回复道:“明白。”
陆臻用三角巾沾水给夏明朗擦脸,感觉手下的皮肤在回温,夏明朗涣散的视线渐渐凝聚出了焦点。陆臻低头吻了吻夏明朗的眉心,轻声哄道:“再挺挺,马上就好了。”
夏明朗失笑,有些无奈的样子,挑了挑下巴示意方进把输血管子拔掉,一手揽住陆臻的脖子站了起来。他刚刚晕厥的主要原因还是缺氧,吗啡抑制+剧烈运动,大脑的含氧量跌过底限,直接就晕了过去。现在缓过那口气来,各种补液,又输了200多毫升全血,精神自然好了不少。
“还是我背你吧。”陆臻死死拽着夏明朗,到底不放心。刚刚要不是他及时喊了一声停,他真担心夏明朗会挺到直接倒地断气。
“嗯。”夏明朗试着走了几步,无奈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组团再出发,方进成了当之无愧的开路先锋。这会儿,陆臻把所有乱七八糟的负重全扔了,只留下最基本的武器与防弹背心,背着夏明朗小心翼翼地跟在方进身后。
清晨破晓时分,这是一天里气温最低的时候,空气里的水汽凝结在燃烧轮胎产生的烟尘上,四处都流动着黑蒙蒙的烟。徐知着的确意识出众,一个好的战略狙击手不光枪法出众,更应该拥有杰出的全局意识与战术家的天份。
巴利维的手下都是沿着大路开工,惊得远处一片鸡飞狗跳,这河边的偏远地带反而没什么人踪。老实说,在这样的战乱年代里,当兵也不过是求口饱饭,出工能不出力才好,有谁愿意去啃什么硬骨头?
陆臻虽然也曾经与方进一组执行过任务,但通常各有分工,自顾不及。这是他第一次紧跟在方进身后,由他保护,听他开路,陆臻也就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麒麟第一突击手。那是一种可怕的灵活与稳定,以及无与伦比的力量,举手投足间将人撂倒,无声无息。陆臻有点感慨,如果现在还是冷兵器时代,大概谁都干不过方进。
前进很顺利,夏明朗一行三人借着房屋的阴影做隐蔽,穿行在小巷中。夏明朗的脸正贴在陆臻耳边,呼吸轻浅而急促,陆臻总是时不时地用耳朵蹭一蹭他,终于惹得夏明朗低声警告:“专心点儿。”
陆臻觉得委屈,他不是不想专心,他只是想随时都能听到夏明朗的呼吸声。
徐知着与他们在河边相遇,轮胎燃烧时的烟雾把他熏得眼眶通红。他激动地扑上来拥抱陆臻,眼底那一线红痕看起来真像是要哭一样。夏明朗拍了拍徐知着的肩膀说道干得不错,徐知着有些羞涩的笑着,眼神却是发亮的。
查理是个炫技派,随时随地,他沿着河道超低空飞近,连夏明朗他们都是听着螺旋桨的风声才知道人来了。海默按预定频道接入无线通讯,一付救世主口吻:“嘿,亲爱的,等急了吧!”
陆臻哭笑不得。
不过,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刻谁还顾得上斗气?陆臻连反驳一句的冲动都没有,背上夏明朗三两步滑下河堤,直升机稳稳地悬停着,离地不过两米。海默一手抓牢机舱把手,弯下腰去,还不等陆臻出声阻止,已经攥住夏明朗的衣领从陆臻背上把人提进了机舱。
“哎,你他妈……”陆臻脱口飚出半句国骂,连忙攀住舱底爬上去。
海默这才看清了夏明朗那半身鲜血,连忙把人放到地上:“抱歉,我以为他脚断了。”
“他失血都快休克了!”陆臻惊怒,一身杀气亮出来,眼中全是刀光剑影。
“嘿……哥们儿。”海默有些不好意思。
猛然间机身一侧,查理在广播中大喊了一声:“小心!”直升机斜斜飞出一个弧线,一枚RPG擦着机翼飞了过去。陆臻在急情中把夏明朗死死地抱进怀里,一头撞上了机舱壁。
“见鬼,被盯上了!”海默冷笑。
远处,巴利维的手下们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个好目标,好像不要钱似的倾泄着火力,曳光弹划破天际,在晨辉中闪闪发光。查理不得已,拉起机身急速盘旋。
3.“见鬼,被盯上了!”海默冷笑。
远处,巴利维的手下们显然已经发现了这个好目标,好像不要钱似的倾泄着火力,曳光弹划破天际,在晨辉中闪闪发光。查理不得已,拉起机身急速盘旋。
“我们还有两个人!”陆臻固定好自己。
“废话,我知道!”海默头也不回的抬起狙击枪:“你这是上了他,还是上了他老婆?咬这么死?”
陆臻怒吼:“你能不能回家再废话?”
“你在说什么?”一直站在门边的机枪手忽然火气十足地问过来。
陆臻一愣,只觉得此人面善,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海默已经用英语帮忙解释起来:“有人睡了他老婆,他心情不好。”
陆臻登时傻眼,只觉得脑海中有一千只草泥马奔腾而过,正当他犹豫着这种屁话是反驳好还是不反驳好。金发小子已经收敛了怒气,满怀同情的看过来:“我真对不起。”
陆臻张口结舌,几秒钟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哥们的意思其实应该是:听到这个消息我真遗憾!
我操!
陆臻无奈地低下头去看夏明朗,感觉再跟这些人较真下去,他早晚会被气死。
直升机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超低空悬停这种炫技也就没机会再来一次了。好在徐知着和方进比起此刻废去半条命的夏明朗来说要灵活勇猛了太多,可供搭救他们的选择也宽裕了太多。查理一个火箭弹加机炮的混合式攻击稍稍压制了对方的火力,海默很快就在马克西姆的重机枪火力掩护中放下了绞索。
方进和徐知着追着粗大的尼龙绳奔跑,用腰间的挂钩把自己扣到长索上,海默开动绞盘收绳,两个人就像一根绳上的两个蚱蜢那样悬上了半空。
收工走人!
查理欢呼了一声,顾不上还有两大活人悬在机舱外就开始拔操纵杆上升,以便更快速地脱离战场。方进眼看着地面火速远离自己,鬼哭狼嚎地吼着。空气被子弹摩擦出热辣的烟火气,破空的尖啸回响在耳边,方进一路怒骂着爬进了机舱门。
马克西姆忽然大吼了一声:“RPG!”
当然查理在他出声示警之前就已经扳动了操纵杆,直升机一个横滚,以一个极度惊险的动机动作在空中拉出一道弧线,三发RPG弹呈品字型从机舱下部掠过。
陆臻这次早有准备,把夏明朗抱得极死,没有受到一点磕碰。只是苦了徐知着,一只手刚攀上机舱底板就被甩了出去,整个人像放风筝一样砸到起落架上,大腿侧边传来钻心的痛感,全身上下被擦出无数个口子。
“哎哟,小花!”方进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下意识地猫腰过去正想捞他,被马克西姆高大的身躯拱进了机舱内部。
“你丫找死不是?”方进大怒,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直接飚京腔。
“你丫才找死呢!”海默拉着保险绳塞到方进手里:“你当心栽出去摔死!”
方进纵然有无数个缺点,但有一个优点是极端突出的,那就是知错!马上谄笑了一声,说道:“没注意。”
马克西姆听不懂中文,赶在海默教训方进的当口,已经探身出去把徐知着拉进了机舱。徐知着挨了那一下重的还没缓过来,抱着大腿疼得正哆嗦,抬头冲马克西姆扯出一点笑意正想说谢,一只大手罩到他脸上抹着:“Don't cry! Baby, it's ok!(别哭啊!宝贝,没事儿了!)”
“我没哭啊!”徐知着一脸茫然,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方进一把扯到身后。
方小侯爷涨红了脸咆哮:“你丫干嘛呢?动手动脚的,不想活了你??”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吵架?”海默只觉得匪夷所思,飞起两脚踹过去。机舱内空间狭小,饶是方进也挨着了点。徐知着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追问:“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他占你便宜你知道不?他叫你Baby!听听?这话是随便叫的嘛?金毛鬼子!他以为他是谁啊……”方进像连珠炮似地骂出一大堆。徐知着哭笑不得,心想那哥们儿最多就是个热情过度,您这是从哪儿攒来的邪火啊?
还是那句老话,好在马克西姆不懂中文,见徐知着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也就转过头去把心思放在了战局上。
直升机不断爬升,视野自然越来越广阔。海默拿着高倍望远镜观察战场,忽然大笑了一声:“我说呢,盯这么紧,原来老东西亲自出马盯战!”
徐知着连忙端起自己的配枪观察,十倍瞄准镜虽然调到极限也不够,但也依稀可以看见巴利维横刀立马站在车边发飚的身影。不自觉,牙又痒了起来,下意识地放了一枪过去,但距离太远脱了射程,子弹像失速的流弹那样落到了几米之外。
海默眯起眼睛笑道:“夏队长!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我送你一发‘地狱火’带这老东西上路吧!不收钱的!”
查理听到指令调转机头正准备攻击……夏明朗忽然大喊了一声:“不!”
这是夏明朗进入机舱以来说得第一句话,他甚至因为太过激动牵动到伤处而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用小了很多度的音量补充道:“不用了!”
海默诧异地挑起了眉毛:“为什么?”
“他不是一个想打仗的人。”夏明朗说道:“杀了他对局面没好处。”
陆臻脑中灵光一闪,不自觉地低头去看夏明朗的眼睛,夏明朗仰起脸来看着他,神色从容静谧。陆臻用口型低声问道:刚刚,那一枪……
夏明朗无声地点了点头。
陆臻苦笑。在那个硝烟弥漫的院子里,关于夏明朗射向巴利维的那一枪,他一直有种微妙的违和感。他总以为是自己太过迷信夏明朗的能力了,毕竟在那么兵荒马乱的时刻,虽然距离不算远,但要用手枪在人群中准确地击中半个脑袋也仍属高难动作。夏明朗的身体状况那么差,没能一枪爆头也很正常。
可是……
陆臻把视线投向机舱外,巴利维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在他手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男人,曾经饶过了他两次性命。
虽然,这份仁慈并非是给予他的。
“但他把你搞成这样……你……”海默不可置信。
“是的,但……”夏明朗又闭上了眼睛:“我和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嘿,哥们儿,别告诉我你真打算放他一马!‘地狱火’射程8公里,我们完全可以干掉他,然后大摇大摆的走掉。”海默仍然不肯相信。
“这跟这没关系。”夏明朗无奈地睁眼看向她:“他有枪,我也有枪;他杀人,我也杀人……但是,我跟他不一样。返航吧!”
海默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微笑着问道:“你决定原谅他?”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是……我不为自己杀人。明白吗?”夏明朗的眼神清润得近乎纯净:“我,夏明朗没有自己的敌人。”
“我们都没有自己的敌人!”陆臻忽然说道:“我们是国家的武器,我们不能凭自己的喜好来判断什么人应该死,什么人不能死。”
陆臻忽然想起了那个下着雨的午后,那是他在喀苏尼亚见到的第一场雨,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去兄弟。夏明朗紧紧地抱着他,抚摸他,告诉他“我们与他们不一样”。要坚持做一个好人,这样未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坦然。
夏明朗慢慢合上了双眸,他知道陆臻会帮他解释剩下的一切,他知道陆臻了解他所有的想法。
海默安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在陆臻身边坐下:“你居然做到了。”
“嗯?”陆臻不解。
“即使在战场上,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力。”海默看着机舱外苍茫的天际:“你曾经说过的。”
“是吗……”陆臻想了想,顿时自豪起来:“哦对,是,我说过的。”
“还打吗?”查理在广播里问道:“快要脱离射程了!”
“不打了!”海默高声喊道,她顿了一下,伸手戳了戳夏明朗:“虽然我一直觉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天公地道,但是您的理由很充分,我被说服了。”
夏明朗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挺好,虽然我不会这么干,但是……嗯,我很钦佩你,因为您有理由残暴却不肯残暴。”
“应该的。”夏明朗闭着眼睛含糊应道。
陆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填满了自己的灵魂,令其无比沉重却又豁然开朗。
是的,他们是麒麟,是死神,是浴血的修罗,脚跨阴阳两界,手握别人的生命。
一生铁血杀伐,在生死之间徘徊,是共和国最尖利的武器。
然而,当杀过那么多的人,当鲜血浸透了衣襟,当战火弥漫四野……你总得留下点什么来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必要的,相信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把自己变成野兽就能脱离作为人类的痛苦,但夏明朗为他指引了另一条通向平静的路。
仁慈,是死神的执照!
直升机彻底脱离战区,机舱内所有人都松懈了下来。虽然查理的飞行技术过硬,并没有什么起伏颠簸的,陆臻还是固执地让夏明朗躺在自己怀里。
米-24上面没有太多的急救设备,倒是可以吸氧。于是,刚刚没有输完的补液继续插上,刚刚没有输足的血……好吧,虽然马克西姆声称他也是O型血,但毕竟没有做过配型,任谁都不放心,所以方进还是承担了一个血熊的全部职责。
只是方小侯爷纵然威武,毕竟个儿小,全血总量不比那些身高马大的壮汉,两次一共600多毫升的全血献出去,饶是铁骨金钢这会儿也差不多蔫了,呆头搭脑地缩在角落里眯着。
徐知着左右看看,三位战友一个伤重,一个情重,还有个二子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全完;估摸着这会儿能承担外事任务的也就只剩下他了,于是诚诚恳恳地冲海默说了声谢谢,又绕到马克西姆身前道谢。
马克西姆湛蓝色的眼珠子笑得眯起,亲昵地扶住徐知着的肩膀问道:“Zorro,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当然!……只要不违法乱纪的就行。”徐知着谨慎地补充了一句。
“不违法不违法……”马克西姆连连摆手:“你能不能给我一张陈默的裸^照?”
“啊……”徐知着惊叫了一声,当场钢筋混凝土化。
“唔?不行吗?”马克西姆有些失望地:“半裸……也可以的。”
“不是啊……”徐知着感觉他的世界观都要分裂了。组长这特么怎么回事儿啊……这哥们儿你见过吗见过吗?为什么逮着我要你的裸^照啊,什么世道啊,这世界太凶残了,有没有人出来解释解释啊!!
“不是?那就是可以吗?”马克西姆再一次眉开眼笑。
“不是……”徐知着终于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艰难地从水泥砖里挣脱出来:“你为什么需要陈默的照片?”
徐知着努力把舌尖滚了滚,还是没能滚出裸^照这么凶残的名词来,只能虚弱的以照片含糊指代。
“因为查理快要过生日了。”马克西姆微笑着回答。
徐知着直愣愣地等待着,等了几秒钟才发现对方没有继续往下说,只能回头把语言再组织一下:“查理过生日跟陈默的照片有什么关系?”
“哦,因为我打算把照片送给他当生日礼物。”马克西姆兴奋地解释着:“我想他一定会乐疯的,他那么爱陈默!”
“查理爱陈默?”徐知着再一次崩溃了。
“是啊!你想啊,查理一定特别希望能把照片放在床边,每天睡觉之前看着来一发,哇哦,那很刺激的,你知道……”马克西姆挤眉弄眼。
徐知着的视线从马克西姆的肩膀上方飘过去,落到方进身上。而后,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略带同情地看向马克兄。心想,还好,你是托我办这事儿,要不然你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机舱外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查理在暗恋陈默,所以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张陈默的照片,然后送给查理去……嗯。”徐知着试图理顺整个逻辑关系,他心中仍然怀着渺茫的希望,盼着只是自己听错了,而不是对方抽风了。
但是马克西姆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和一声坚定的“YES”彻底粉碎了徐知着的希望之火。
徐知着用力擦了擦汗,然后努力微笑着:“抱歉,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噢,为什么?”马克西姆大呼。
金发小哥极度失望的样子,让徐知着的世界观遭到了再一次无情的颠覆。尼玛,这种无理的要求被拒绝不是再正常也没有了吗???
“嗯,因为。”徐知着想了想,感觉对脑残无理可讲,于是坦然道:“我没有。”
“你去拍一张,回头发给我。”马克西姆的眼睛又亮了。
“陈默很凶的,我不敢。”徐知着笑眯眯的。
“噢……”马克西姆失望地表示理解:“好吧,查理的确……也这么说。”
徐知着默默松了一口气。
“那,要不然你给自己拍一张,把头截掉给我。”马克西姆突发奇想。
徐知着微笑着:“其实你可以自己给自己拍一张,然后把头截掉送给查理。我感觉你会比较像。”徐知着顿了顿,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陈默比我高。”
“但是我有胸毛。”马克西姆随手拉开作战服:“你看,我的胸毛是金色的。”
“你可以剃掉。”徐知着瞄了一眼,真诚地建议道。
马克西姆托起下巴,似乎在认认真真地思考着:剃掉胸毛与查理的生日礼物哪个更重要,虽然让兄弟开心是大事,但就此变成一个没有胸毛的男人,是否成本过大。
徐知着拍了拍马克西姆的肩膀说道:“反正剃了还会长出来的。”
有人在纠结的天平上重重地加上了一块砝码,马克西姆同志于是一拍巴掌毅然决然地说道:“好吧,那就这样了。”
徐知着强忍住嘴角的抽搐,笑容无比美好:“对了,这事儿跟我说说就成了。你就别再找别人帮忙了。你知道的,在中国……”
马克西姆一脸迷茫。
“在中国,大部分人会觉得一个男人暗恋另一个男人是很……的事。而要裸^照之类的……”徐知着见马克西姆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于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要明白,这是会打起来的,我是指他们会揍你。因为觉得被侮辱了。”
“哇哦。”马克西姆欣喜地:“还好,你跟他们不一样。”
徐知着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悲是喜。
“你看,你就没觉得我变态,想揍我什么的。”马克西姆开怀大笑,十分欢乐。
徐知着呵呵笑着,心想我当然觉得你是变态,只是我懒得揍你。反正等会儿江湖再见,咱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就让查理陈拿着你的照片YY去吧!来一发神马的,干我鸟事?哈哈!
徐知着想到这里,笑容更美好了一些,随手摸了摸伤腿,表示自己站着也不易,要赶紧去休息。
回到另一边,陆臻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聊什么聊这么久?徐知着摆摆手表示没什么,一切正常。陆臻垂下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夏明朗仿佛沉睡的脸。徐知着在陆臻旁边坐下,冷不丁看到陆臻大腿上一摊血迹,随手拽了陆臻的袖子指给他看。陆臻乍一见大惊失色,连忙搬起夏明朗的上半身找伤口。
徐知着满头黑线地拽住他:“是你自己的血。”
陆臻一愣,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说道:“没事儿,别管它。”
陆臻轻轻放下的手掌极自然地贴在夏明朗腮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徐知着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恍然觉得此情此景怎样都可以入画,连眼角眉稍那一点硝烟灰迹都让人从心底里服贴出来,温暖而充实。
徐知着想了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他对马克西姆与查理那么宽容。
直升机在中途加了一次油,直飞勒多机场,聂卓已经站在停机坪上等待。之前,陆臻向他汇报情况时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将军,您能不能来机场接我们?
聂卓着实愣了一下,但欣然同意了。老实说,这种要求的确不合礼数,但正是那一点点不合礼的娇蛮,透出了那么一丝恃宠而骄的嫡系范儿。聂卓是正式向陆臻开过口的,陆臻当时说需要时间考虑……现在,应该是已经考虑好了。
直升机从远方的天际显出轮廓,聂卓身边的副官把望远镜递过来,说道:“是他们。”
聂卓没有接,副官知趣地把东西收起。
螺旋桨卷起的狂风吹动了帽檐,聂卓抬起手把帽子用力往下按了按,大步流星地走向了直升机。机舱门哗的一声开到底,方进第一个从直升机里跳出来,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带到聂卓这边,大呼小叫着:“医生呢?医生呢??”
聂卓往旁边让开一步,几个军医官推着担架床从他身边跑过。
4.
很快,陆臻跪在机舱底板上把夏明朗捧了出来,外面几个军医官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小心翼翼地把人安放到单架上。陆臻来不及下地,一手拽住一名军医吼道:“失血性休克,有感染,输了晶胶体*液,差不多600毫升全血……”
军医官按住另外一边耳朵减少螺旋桨的噪音干扰,边听边点头。
聂卓上前几步,向陆臻伸出手,说道:“先下来再说,这么吵,听都听不清。”
陆臻似乎是怔了怔,随即伸手握住聂卓的,借力跳下了飞机。
军医官们推着夏明朗走向救护车,陆臻追在后面解释夏明朗的伤势,聂卓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亲眼看到自己帐下最英武不凡的猛士伤成这样,聂卓心里也憋上了一把火。
仍然是很多人七手八脚的一阵忙乱,夏明朗被合力抬上救护车,医生们各司其职开始忙碌,陆臻被人从车里挤出来,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外。
聂卓点上一支烟递给陆臻:“先喘口气。”随手把烟散给其他人。
陆臻说了一声谢谢,接过来默默地抽着,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庞。
聂卓不自觉眯起了眼睛,曾经他看到过的陆臻都是整齐而优雅的,像一柄精心打磨的剑,刃光灿若秋水。而眼前这个陆臻却是全然陌生的,满身硝烟,一脸的征尘,鲜血干涸在衣角,沾着泥土。偶尔抬眸看他,平静的视线中闪着焰光,那是杀过人流过血,经历过沧海之后的从容。
聂卓有些欣喜亦有些得意。
“将军。”陆臻抽完一支烟,用眼神示意聂卓走开几步,低头道歉:“我还是暴露了,巴利维知道是我。”
“既然同意让你去,就有这种心理准备。”聂卓呵呵一笑:“听说你们闹得很凶啊,把老巴吓坏了。”
“对不起。”
“头抬起来!”聂卓低声喝道:“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我让你道歉了吗。”
陆臻下意识一个跨立,昂首挺胸地站到聂卓身前。
聂卓捶了捶陆臻的胸口:“军人,不能为了自己作战太英勇说对不起!巴利维那种人,给他点教训也好,不知道天高地厚,总觉得我们欠了他的。外交部那些到底是文人,骨子里软,怕事儿,不了解那些军阀的心理。”
“但是,这样一来,我们与雷特的死……就脱不了关系了。”
聂卓冷笑了一声:“你以为原来就脱得了关系吗?”
陆臻默然,的确。
“没关系,又没枉担了那个虚名,不留把柄就行。”聂卓的笑容柔和起来:“听说你倒打了巴利维一耙?”
“嗯。我说是他绑架我。”陆臻有些感慨,这个情况他还没来得及报告,聂卓果然消息灵通。
“思路不错,可以考虑。”聂卓揽住陆臻的肩膀:“放宽心,战场上的事你来解决,战场下的事我来处理。把你这幅愁眉苦脸的样子收起来。”
“但是,”陆臻鼓了鼓勇气,看定聂卓的眼睛:“我们队长他,被人注射了多次海洛因。”
聂卓的脸色一变。
“应该是为了逼供。”陆臻心中暗暗忐忑。
“他说了点什么?”聂卓沉声道。
“嗯?”陆臻陡然发现聂卓关心的重点似乎与自己先前的疑虑并不一致。
聂卓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陡然转头冲着救护车喝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一个军医官连忙跳下车来:“报告将军,他一直醒着。”
“我能问话吗?”聂卓气势逼人。
军医明显怯了,踌躇着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可……可以。”
聂卓弹了弹手指:“都让开!”
军医们面面相觑,终于一个领头的挥了挥手,一行人默默退开。方进被这陡然而生的变故吓了一跳,徐知着眼疾手快地把懵懂中的方进拉到一边,陆臻向他摆了摆手,跟在聂卓身后上了车。聂卓回转身瞪他,陆臻只觉得后背汗毛直竖,但还是固执地站了门边。
“怎么了?”夏明朗慢慢坐起,陆臻连忙过去帮他摇起了上半截床。
聂卓静静地看着他,心情有些复杂,夏明朗肩上的伤口刚刚解开还未处理,绷带浸透着血,暗红色,露出血肉模糊的缺口。
夏明朗看了看陆臻说道:“无论您想问什么,我想,都不用瞒他。我伤重,整个情况他比我更了解。”
聂卓看了陆臻一眼,说道:“关门。”
夏明朗看着慢慢合拢的车门,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彩,他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一点一滴地凝聚起来。
“陆臻说,他们对你用了药。”聂卓的声音变得柔和而沉重。
“对。”
“我知道你现在伤很重,但我仍然希望可以尽快回想一下,是否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东西。”
“没有,我说了能说的,忘了不能说的。”夏明朗直视聂卓的双眼,神色坦然。
“你确定?”聂卓隐隐有些威胁意味:“夏明朗同志,我本来是绝不会怀疑你的,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你需要对我坦白,如果有万一,我们可以提前做出调整,尽可能地挽回损失。你是有经验的老同志。”聂卓看了陆臻一眼:“他把我叫到这个机场来,想必,也是希望有一个机会,能绕开一切程序,让大家先彼此交个底。”
陆臻低下头,果然是老将,心如明镜。
“真的没有。”夏明朗哑声道:“才两、三天,我还挺得住。”
聂卓沉默了半晌,欺身逼近夏明朗:“你可要想好了。你现在告诉我,没什么,人扛不过药,这个大家都能理解。但是如果你有所隐瞒,造成组织上的被动……这就是你的责任了。”
“是的我确定,我也想好了。”夏明朗再一次重复,声音平静而和缓。
“那就太好了。你先休息,剩下的我来安排。”聂卓直起身,用力握了握夏明朗的手,示意陆臻跟他出去。
车外,医生战士连海默他们都围了过来,围了一圈。聂卓探身出来一看,笑了:“干嘛呢?怕我吃了你们队长?”
徐知着勉强扯出一个笑:“怎么回事啊?”
“机密。”聂卓用一个眼神打发了徐知着,跳下车,拍了拍领头那位军医的肩膀说道:“我最好的战士,吃了很多苦,要给他最好的药,所有的……你们尽可能的好。”
“那当然。”军医仍然有些疑惑。
聂卓贴到军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军医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连声说道:“好的好的,明白。”
大概大人物办事就是这么爽利,转眼间,聂卓已经换了一个模样,与战士们握手言欢。方进心思浅白,很快就乐呵了起来,指手划脚眉飞色舞地表战功。
不一会儿,军医检查完毕,做完预处理,夏明朗他们四人随救护车去往“和平号”,大家就此分道。
陆臻把聂卓送到车上,聂卓坐在后座上低声叮嘱:“跟夏明朗住一个病房,晚上或者明天我来看你们。你们两个,不要走动,好好休养,不要见任何外人。”
“明白。”
前线军医多半专精外伤科,这会儿在“和平号”上的都是全军最年富力强正当打的医生。夏明朗一上船就被直接推进了手术室,陆臻与徐知着等人本想站在门外张望,很快就被医生护士们一个个抓走,押进处理室清创裹药。
等陆臻被缠了一身的绷带推进病房,恍然发现身边果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负责看护他的护士笑容很温柔,但一言不发。陆臻握住护士的手腕问道:“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位重伤员什么时候出来。”
护士摇了摇头:“不知道。”
白瓷盘里排着一行针剂,陆臻默默看着她把那些有色或者无色的液体灌入自己静脉,手上略紧了紧:“我不需要镇静剂。”
“睡一觉会感觉好一点。”护士说道。
“我想醒着,等我战友回来。”陆臻微微笑道。
护士姑娘点了点头,把其中一支针剂放到了一边。
夏明朗的手术持续了很久,陆臻在没有外加药物的情况下还是顶不住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不实,梦里一直有战火硝烟与天光掠影。忽然听到砰得一声门响,陆臻从梦中惊醒,便看着一大队人涌了进来。医疗船毕竟空间狭小,夏明朗插了一身的管子,林林总总的仪器把整个双人病房挤得满满当当。
陆臻从床跳下来,随便挑了个看起来老成些的医生问道:“我们队长怎么样了?”
医生抬起头,很严肃样子:“手术很成功,但感染很严重,所以还需要再观察。”
陆臻微微点了点头,敏锐地看到医生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潘豪二字。他已经习惯了医生们那种说一句吞半句,什么边角余地都要留全的说话风格。只是既然手术成功,那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吧,陆臻站在人群之后,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哎,你怎么起来了。”潘医生刚刚意识到陆臻也是个病人。
“我没事。”陆臻笑道。
“没事。”潘医生从陆臻的床下抽出病历来看,一边看一边摇头:“快躺下躺下。还没事儿,这上下都缝了几十针了……还没事。”
“我真没事,你们针脚太密了。”陆臻在床边坐下:“跟他比差远了。”
“他?”潘医生指了指夏明朗。
陆臻刚一点头,这哥们儿就怒了:“你跟他比?那可是鬼门关上爬过来的,全身感染又失血,差点就重症脓毒了。”
“那现在呢?”陆臻大惊。
“现在……还行吧,要看他体质了。”
虽然夏明朗的体质绝对是经得起考验的,但陆臻倒底还是放不下心,索性站到床上去看,唬得潘医生连同之前负责看护他的护士一起过来拉人。陆臻一手撑住天花板,另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了那两人的手指:“我就看一眼,你就让我看一眼。”
“哎,你这人。”潘医生用力挣了挣,居然纹丝不动,手指就像是焊在了陆臻掌心里,不由得心里生出一些怯意:“哎,你要看也下来看,别摔了。”
陆臻顾不上理他,只是在人头攒动中寻找夏明朗。终于有人听到这边的嘈杂回身查看,陆臻自缝隙中看到夏明朗紧闭的双眸,半透明的氧气面罩遮住了他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分外脆弱。
“能下来了吗?”潘医生想了想,说了一句重的:“耽误了帮他看病,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话音还没落,陆臻已经呈挺尸状躺在了床上:“你们都别管我,我没事儿,真没事儿!”
“你这孩子。”潘医生哭笑不得。
“他什么时候能醒?”陆臻问道。
“不清楚,他现在不能打催醒药,得靠他自己醒。”
“为什么?”
潘医生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身体情况不允许。”
陆臻恍悟,没有再问,只是蜷曲着身子,侧身看向另一边。那些全副武装到牙齿的医生们推着各种医疗仪器来了又去,好像在对一个山头冲锋,一拔又一拔。陆臻渐渐有些恍惚,只觉得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抢回来一只脆弱无比的蛋,途中险些砸了,让他差点儿毙了自己;现在把蛋运到巢里了,一群大白鹅扑上去,把他踹到了一边。
陆臻自觉有些委屈,眼巴巴地看着,再一次朦胧睡去。
到午夜时分,夏明朗的体温忽然彪到40度,护士催促着医生,脚步声纷至沓来。一通检查下来看不出更多问题,只能扒了衣裤用酒精强行降温。陆臻坐立不安,不停问东问西。终于有人嫌他碍手碍脚,在夏明朗床尾给划了个圈,示意:站那儿去吧!
在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完完整整的整个夏明朗,陆臻乖乖过去站好,心里终于安分下来。医生们在忙忙碌碌地核查各种数据,像密码一样,写在长长的病程记录上。
陆臻感觉到有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潘医生。
“没事的,去休息吧。”
陆臻微笑:“我睡不着。”
“他没事,身体这么好,什么都能挺过来。”
“您就让我站在这儿吧。”陆臻极诚恳地哀求着,眼泪汪汪的。
潘医生愣了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这孩子……行行,你就站这儿吧。”
全密封的舱室里看不到天光,白天黑夜也就没了分别。
陆臻看着护士用脱脂棉沾了酒精一层一层往夏明朗光*裸的皮肤上擦拭,亮晶晶的,闪着细腻的光泽,勾勒出漂亮的肌肉纹理,雪白的绷带勒住古铜色的皮肤,边缘透出些些血色。
陆臻感觉很奇怪,即使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夏明朗看起来仍然是有力的,那种粗狂的生命力,像他的体温一样张扬着棱角,从他身体的每一寸生长出来。曾经以为的脆弱简直就是种假相,他就像远古的战神一样,自血色黄沙中站起,甩一甩剑尖的残血,抓一片云彩擦拭宝剑,脸上满是不经意的笑,闭目只是为了沉睡。
陆臻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温柔地抚过夏明朗的脚背,高烧中的皮肤柔软之极,烫得好像要融化一样。陆臻好像触了电似地握拳,左右望了望,心跳得打鼓。大家都很忙,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陆臻小小声吁了一口气,从耳根处一点点红起来。
陆臻不太记得前一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又被赶到床上去睡,只是合上眼,又是一番梦境与现实的交错,铺天盖地的硝烟味再一次将他吞没。太阳穴里抽搐着疼痛,一半身体渴望着休息,而另一半则固执得不肯睡去。神经回路里因为之前高速的运转积攒下的兴奋性递质还未耗尽。
朦胧中又觉得自己丢了什么,转身一遍一遍地找,身边全是混沌的颜色,灰灰暗暗的,忽然间好像又明白了过来……
队长呢?
不对不对,队长已经安全了!
可是队长呢?
陆臻急得大汗淋漓,挣扎着要从这噩梦里爬起来,可眼皮子像是粘在了一起,怎么都睁不开。陆臻拼尽了全身力气用力一睁,一束光线打进他的眼底,居然真的醒了……
陆臻翻过身,第一眼便看到夏明朗沉睡的侧脸,顿时心头大定。
“哟,醒了。”
陆臻听声音以为是潘医生,起身一看才发现聂卓已经到了。着一身戎装,微皱着眉头在听医生报告病情,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他坐起来,抬手往下按一按,示意他躺下。
不一会儿,聂卓走过来,在陆臻床边坐下,温和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还好。”陆臻想了想,还是坐起。护士过来帮他摇起床,又垫了一个枕头在他背后。
“听说你昨天东窜西跳,搞得医生们不得安宁。”
“啊……”陆臻脸上一红。
“老潘啊!”聂卓转过脸:“我这么重要的战士你也不给安排个单间儿?”
陆臻心里吓了一跳,正想说别!
潘医生已经苦笑着答道:“我们船上只有无菌监护是单间儿。”
聂卓摊了摊手,看向陆臻:“那就没办法了。”
“没事儿,这样好。”陆臻由衷地。
医生与护士一个个退出去,不多时,聂卓的副官帮他们带上了舱门。陆臻知道聂卓有话要说,把腰杆又挺了一挺,尽可能坦然地看向他。
“先说好消息吧,省得你这一脸苦瓜相,看着就烦。”聂卓一顿:“你的习惯是先听好的,还是听坏的来着?”
“好的吧。”陆臻无奈。
“好消息就是,南珈已经打完了,还是我们的。”
“伤亡呢?”陆臻马上问道。
“伤亡,还可以吧,交换比很高!”
聂卓身为主官,自然首先从战略意义上思考问题,然而陆臻却在心底沉下去,毕竟再高的交换比也意味着牺牲。
“我现在不能给你看简报,回头细说。昨天晚上空降兵就已经进场了,没什么意外的话,办办交接,熟悉个业务,最多再有十天,陈默他们就可以回家了。”聂卓像是看穿了陆臻的心理。
“那我们呢?”陆臻敏锐地听出了异样。
“你……”聂卓停顿了好一阵:“你和夏明朗现在……不适合继续留在喀苏尼亚。”
“为什么?”陆臻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意思。
“现在是喀苏尼亚局势最微妙的时候,瓜田李下,不管什么原因,得避个嫌疑。”聂卓按住陆臻的肩膀:“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国内国外都有会说闲话的,万一有什么……站着说话的人,腰是最不疼了。”
陆臻微微点头:“我懂。”
“所以现在你和夏明朗的伤都很重,需要尽快送到国外治疗。”聂卓看向夏明朗:“等他情况稳定下来就走,我会安排。”
“嗯。”陆臻知道现在什么都不必问,你只能选择信任。
“哎呀,还有一个好消息,差点忘了。”聂卓扬起眉毛:“目前初步决定,给你们一个集体一等功。所有前线牺牲的战士追授荣誉称号,夏明朗,你,还有重伤的战士都是一等功。剩下二、三等功人太多了……陆臻同志,领导在说好消息的时候,别这么愁眉苦脸的。”
陆臻愣住,下意识扯出一个笑。
“算了算了……”聂卓挥手:“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婆婆妈妈的?跟巴利维拼命的那股劲儿哪去了?说吧,在顾虑点什么,就你我现在这个交情,还交不了底吗?”
“我们队长……毒嗯,他的药物依赖问题,以后……”陆臻低声问道。
“我还当什么大事儿呢。”聂卓叹气:“相关情况,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报告里我当然会写清楚,你不会指望我就地儿给你瞒了吧?”
“那当然不!”陆臻没敢说我其实真心这么指望过。
“但是,夏明朗这一次,连同你这一次,整个行动都是绝密。”聂卓一笑:“再过三十年解密。”
“所以……”
“所以这是个秘密,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会是,不应该知道的人,没机会说三道四。”聂卓以一种“年轻人,你还太嫩”的眼神看过来。
“谢谢将军。”陆臻喜出望外。
“放心了?高兴了?”聂卓眯起眼,整了整衣角站起,迈出两步,站到夏明朗床前。陆臻心中一动,从床上溜下来,站到聂卓身边。
“海默跟我说了当时的情况,你们队长心胸很大,你要向他学习……”
“嗯。”陆臻猛点头。
“我没机会等他醒了,回头老潘会给你一针,你也得睡着上飞机。以后有得是机会聚,回北京我再请你们喝酒。”聂卓把帽子戴正,从领口到衣角又理了一次军容:“帮我带句话给他,我聂卓一生佩服的人不多,他夏明朗算一个。有勇有谋,知进知退,且以家国为念,我军之幸。”
“将军,您别这么说……”
聂卓瞪了陆臻一眼:“你一个带话的,帮他客气什么?”
陆臻连忙闭嘴。
聂卓抬起手,很端正地敬上一礼。
陆臻感觉有种光芒让他退后了一步,聂卓的背影有如刀削,敬毕时一挥手,肩上金星闪耀。而夏明朗仍旧沉睡着,所有闪烁的金光在他面前化为沉水……平静的流淌。
陆臻不自觉地在想象,如果此刻,夏明朗醒着,会是怎样的神情,可想了半天都不得要领。眼前却渐渐浮出一抹懒洋洋的笑,温柔而狡黠的,是沧海奔流以后,浮华散尽的从容。
英雄本色。
——战争之王正章完——
小注:
《英雄本色》是第五部《战争之王》的一个大章节。好吧……叹气,第五部果然是规模宏大的一部啊,擦汗。
如果还记得《麒麟》最初的文案,大家应该也能明白这一部这一章于我而言的意义,虽然经历了写作生涯中最大的瓶颈,所幸最后还是挺下来了。最后劫狱的高潮我很满意,也希望大家会喜欢。
接下来,戒毒与休养这部分的内容将会归入番外。
所以基本上,《战争之王》这一部的正章到此完结,撒花,放炮……我很高兴!!
俺活着写下来啦!
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完了,我想小休息一下,感觉大家也有点累了,一起休息休息。
休息期间呢,你可以把《战争之王》再看一遍,追文和一顿吃饱的感觉可是不一样的噢!
你看,这么一来,两天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