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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枪声过后

麒麟 桔子树 23034 2024-09-25 12:09:57

1.

在这样的乱世中,什么意外都会发生,夏明朗自然深知其中理由,抓紧时间修建防线,深挖洞广积粮。

这会儿,最为内部核心地带的环生活区地雷防线已经大致建成,铁丝网拉上,警告牌竖好——“联合国难民署”斗大的字用阿拉伯语和英语写在大块的帆布上,张挂得到处都是。夏明朗也算是把这块牌子用到了极致,毕竟,在任何时候,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说话总是比较不腰疼的。

聂卓对夏明朗这种灵活的作战方式非常欣赏,如果不是黄原平那里条件不合适,他还真有兴趣在各地推广一下。

海默她们很快送了第二批地雷过来,但是油井区的情况要复杂得多,那么一大块地方,怎样布雷才最经济实用,这着实得费点脑子。陆臻不放心地图,找了阿泰当助手,又拉上夏明朗一起去实地探查。

油井区是这个纬度最常见的稀树草原地貌,西北面连着一大片起伏的山地,爬到高处,就能看清此地的全貌。

陆臻把车停在山脚,冯启泰抱着望远镜走在了最前面,炙热的风吹过他们的身体,汗水在皮肤与作战服的空隙中流淌,最后汇入军靴里,走路时会发出咕咕的声响。陆臻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阿拉伯人喜欢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现在才知道这绝对是有道理的,要不然,活生生能晒成个人干。

夏明朗把裤脚撒开用力跺了跺脚,浅色的沙岩上留下一个潮湿的脚印。

“妈的,下次送物资,我得再多要一车卫生巾。”夏明朗嘀咕着。

“我脚着就这水量,卫生巾是救不了咱了,咱们需要的是尿不湿。”陆臻开着玩笑。

“滚吧,尿不湿那么大个儿你塞得进去啊?”

“你剪开塞嘛。”

“就你事儿多!”夏明朗故作凶狠地瞪了陆臻一眼。

陆臻做重伤状:“你看你看,就你这眼神,谁敢把闺女嫁给你。”

夏明朗深呼吸,威风样子没摆出来,自个先笑了。

南珈最近最劲爆的笑话就是被求婚,起初是米加尼为他十二岁的闺女向柳三变求亲,吓得柳三变魂飞魄散,不知道自己是哪点出了纰漏。后来才发现不是老米疯了,而是他们都这样儿。那帮人推荐闺女时简直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不分对象,最小的八岁,最大的也才十六岁。当然,在这地界要找个二十多岁的未婚女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被求婚的对象里最红的就是柳三变,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对老婆很不错,搞得柳三每次给家里通话都得报告一声最近又多了几个非洲小新娘。再往后排,各类人气榜红人陆臻自然是备受关注,还有方进这匹黑马杀在前头,大概是长得太壮实,生性太活泼,最近又晒得太黑了一点,已经完全被老岳父们当成了同类处理。

总而言之,除了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夏明朗(陆臻语)和没有正常人类能搭得上话的陈默,麒麟与水鬼营最近春光明媚,烂桃花落了一地。

“哎,你说为什么就没人来找你呢?”陆臻其实也挺想不通的。

“老子正气凛然,邪气不侵。”夏明朗一本正经地回答

“还好有默爷陪你啊!”

“有完没完啊,你有完没完了……”夏明朗不爽,这桃花虽烂,可毕竟是男人嘛,太落后于群众也是个口实不是。

陆臻哈哈大笑。

冯启泰听到他的笑声转身回头,略带困惑的圆脸上带着单纯的笑意。陆臻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没什么事儿,继续走。

这是陆臻最后一次看见阿泰的笑容,这个笑容被永久地保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多年以后依然鲜活分明,在午夜梦回时隐隐作痛。

两分钟以后,一枚点五零口径的子弹穿过冯启泰的胸口,带出一大蓬血,令他仰面倒下。

那个瞬间很安静,这是从远方赶来的子弹,那种安静是如此彻底,以至于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清晰可辩……风声、血液滴落的声响,肉体砸到岩石上那沉闷的撞击声。

陆臻发现时间好像停止了,他所有的训练,所有的条件反射在那一刻通通离他而去,他呆呆地站立着可能有一秒钟,或者两秒钟,直到夏明朗扑过来,带着他翻滚到旁边的岩缝里。

“阿泰!!!”陆臻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疯狂地跳出去试图把他的兄弟拉回来。一枚子弹射在他身前两尺的岩石上,砸出一个深坑,跳弹尖啸着擦过陆臻的头盔。

“趴下!”夏明朗怒吼,把陆臻狠狠地拽到地上。

阳光疯狂地泼洒着,热力在地表蒸腾,一道一道的在半空中扭曲纠缠,像一锅煮开了的透明的粥。陆臻急促地呼吸着,一动不动,鼻腔里灌满了砂岩被太阳炙烤过的气味。

“狙击攻击!我们遇到狙击攻击!!!”夏明朗在他耳边愤怒地咆哮:“12区两点方向,距离600到1000米,全区进入战斗状态,所有哨兵坚守岗位!迫击炮阵地准备发射!”

“阿泰?”陆臻小声地呼唤着,试图说服自己这世界会有奇迹。他最好的兄弟就在他的四米之外,那么近的距离,竟不可逾越。

似乎是上帝也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冯启泰慢慢地转过了脸。

“阿泰!”陆臻欣喜若狂。

“队长……”冯启泰艰难地移动着手指,试图让自己翻过身去。

“你别哭,别哭。”陆臻看见他一向爱哭的小兄弟眼中涌出泪水。

鲜血渐渐漫过了阿泰的肩膀,那种红无比的鲜嫩夺目,好像直接从心脏里流出来,在岩石表面流淌,沿着起伏的纹理蜿蜒而下。陆臻感觉到眼睛干涩得发痛,就好像坐在火堆旁边,满眼都是灼灼燃烧的焰光,最鲜艳的血红,最愤怒的颜色,像一道鲜红的霹雳穿透他的瞳孔,在视网膜上留下烧焦的痕迹。

“组长……”冯启泰胖乎乎的圆脸上沾满了眼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瞳仁清澈得发亮,流露出人生最后的困惑:“组长,我不要死。”

“不不,你不死,你不会死的,我们马上就来救你,马上……”陆臻语无伦次。

阳光燎烈,猛烈的光线让这广袤的大地褪去了色彩,一切就像照片过曝那样白得失真。冯启泰慢慢抬起手,指向那颗硕大的球体,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没有人……最后他的手掌跌落到砂岩上。

一枚子弹射中了陆臻隐蔽的岩石,软质的砂岩被砸出一个深坑,陷在里面。随后,在冯启泰的身边扬起了一篷尘土,在两次纠偏之后,子弹再一次击中了他。点五零的口径,隔着重山而来,带着强大的动能撕开了他的手臂。

“阿泰!!”陆臻怒吼,差点将夏明朗掀翻。

“妈的!趴下!!”夏明朗一拳砸到陆臻脸上。

眼角传来钝感的热痛,眼泪就这样涌出来,流过开裂的眼角,沿着脸颊流进嘴里,咸的……带着让人发疯的血腥味儿。陆臻的手指紧紧的嵌进岩缝里,裸露在外的小臂上绷起肌肉钢硬的线条。他感觉到掌心一空,砂岩已经被他生生扯开了一层。那块尖锐的石片上沾着血,红得令人心惊,被陆臻远远扔开,过了好一阵,他才明白是自己割破了手掌。

“队长……我已经入场,找不到目标!”通话器里传来徐知着焦急的声音。

“妈的!找!两分钟前刚开了一枪,那混蛋没动位置。”夏明朗气急败坏地。

陆臻轻轻扯了扯夏明朗的衣服,指住自己的头盔。夏明朗盯着他看了几秒,判断他的情绪是否已经足够稳定,然后小心地放开了他。

陆臻解开头盔的搭扣,用枪托顶着,慢慢探出去。

“各单位准备!”夏明朗沉声道。

“砰”的一脆响,陆臻的凯芙拉头盔被子弹掀出去好远。

“我看见他了,20%致死,我没有角度!”徐知着忍不住多骂了一句:“这混蛋的阵地太好了。”

所以才有恃无恐么?

“锁定坐标,火炮覆盖!”夏明朗下令。

几秒钟以后,对面山坡上腾起大片的烟尘,爆炸声此起彼伏轰轰作响,在山谷中回荡,令大地震动。他们遇到了一个很好的杀手,但是他不了解夏明朗。

两次火炮集中覆盖,连山头都削下半尺,夏明朗仍然不敢乱动,他自己就是最好的狙击手,他知道在狙击的世界里一切皆有可能。再没有什么比呆在狙击视野里更可怕的事,死神无处不在,没有侥幸。

方进领了一队人从另一个方向贴近搜索,陈默也已经进场锁定,击毙他只是时间问题,又或者,他已经粉身碎骨。

夏明朗渐渐放松下来,他沉默不语,安静地抹去陆臻脸上的血迹,陆臻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合拢双眼,把脸埋进了夏明朗的掌心。夏明朗知道到他在发抖,从肉体到灵魂,无可奈何地旁观,无穷无尽地痛悔,无声无息地痛哭……

是的,他都知道……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

等待,这山野再一次安静下来,唯有风,炽热的风在地面上流动,将人们的肉体层层包裹起来,烧烤灵魂。

陆臻感觉自己被烤干了水分,轻薄得就像一张纸那样飘了起来,他的灵魂出窍,俯看整个大地,那粗砺的砂岩中夹杂着云母,在阳光下闪烁如星河。此刻,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兄弟孤单的沉睡在这星辰里,身下有一张瑰丽的红色地毯。

一声枪响终结了陆臻的幻境。

“我击中他了!”徐知着的声音冷静而深刻。

夏明朗拉着陆臻站起,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那是严重脱水之后中暑的征兆。

一直以来,陆臻都觉得自己对冯启泰存在某种责任,那种感觉很微妙,好像那不光是他的兄弟、朋友、下属,还是他最小的那个弟弟,甚至,一个孩子。

那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可是胆小怯懦,他总是不太自信,却又充满了好奇心。他很爱哭,喜欢依赖人,喜欢听鼓励;他有那么多的坏毛病,他甚至不像个特种军人;可是陆臻却那么喜欢他,因为冯启泰是那么需要他,在这个强手如林的环境里,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是他把他拉进了麒麟,是他鼓励他不断前进,是他命令他不要哭,是他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如果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还会这么做吗?陆臻默默地问自己。

是的,我不会……可是,有谁能知道未来?

张浩江和严炎花了足足三个小时缝合所有伤口,帮冯启泰擦净血迹,换上新的常服。他们已经很久没穿过常服了,那料子实在太热了,可是现在……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个身体流光了所有的血,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苍白蜡质。他的关节还没有僵硬,在喀苏尼亚这炎热的气候里,他的身体仍然是温热的,乖顺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只是病了,他还会好。

陆臻靠在床边蜷缩着,扒住床沿让自己的视线可以与阿泰的脸齐平,眼角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只是每一次眨眼都会牵扯出一丝刺痛。陆臻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他为什么哭不出来,在他眼前,不断的闪现着那个长着大圆脑袋的笨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他那么委屈,那么的绝望,他说:“组长,我不想死。”

徐知着和方进把杀手的尸体找了回来,轮番炮击再加上枪击令他面目全非,样子看起来比冯启泰要可怕得多。当然,没有人关心这个。这里是战场,没有那么多美好的花样文章、仁慈善念。

气氛极为压抑,麒麟们聚集在医务室里,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是死亡第一次切肤而来。他们中最受欺负其实最被宠爱的那个小朋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走得那么仓促,好似一场意外!

没有激烈的战斗,没有壮丽的情怀,没有抛头颅撒热血慷慨激昂之后的英勇就义……没有,什么都没有……战争从来不是一个舞台,他不写剧本,亦没有聚光灯。

一向最会逃跑的战士,逃不过一颗子弹……

后来,在很后来,阿泰的母亲专门问过陆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儿子有没有说些什么。

陆臻想了很久,告诉她:他说他想念你们。

张浩江拿着装尸袋站在一边,没有人愿意看他,无声的目光逼着他越退越远。

角落里传来几声沉闷的哽咽,随后变成嚎啕痛哭,方进从进门起就蹲在墙角,他拒绝接受这个现实,他拒绝看见。他甚至默默发誓,如果你还能好起来,我一定不会再欺负你。

哀伤弥漫。

“咣”的一声,大门再一次被撞开,阳光从门外漫进来,铺了一地的黄金,热浪争先恐后地涌入。

海默站在门口,带着些许困惑的神色:“嗨?!出什么大事儿了?不是说就死了一个人吗?”

陆臻猛然冲了过去,那一刻,用风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速度,那更像一道闪电,夏明朗在中途截住他,将他拦腰抱起,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们两个人一起踉跄了好几步。

“冷静点,先生们……”海默不自觉退出了门外。

“你来干什么?”陆臻的双目赤红如血。

“有人,叫我过来认尸。”海默警惕地审视四周。

“滚!你马上滚!”陆臻暴怒。

“看着我!”夏明朗握住陆臻的脖子,强行把他的脸转过来正视自己,

陆臻怒视他,那种愤怒狂烈之极,像来自地狱的火焰,试图摧毁一切。然而夏明朗平静地与他对视,漆黑的双眸中隐含着不可言说的威严,直到那奔腾的熔岩消褪所有殷红如血的焰光,就像是深蓝的大海,冷却了一座火山。然后,他抬起手,向海默指出那名枪手陈尸的地方。

海默戴上手套,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很久,然后解开那人身上所有的衣物,把口袋里的各种零碎物件一个一个的摆到瓷盘上。

“怎么样?”夏明朗盯住她。

“第一、我不认识他;第二、我不相信他是本地人;第三、我看不出来是谁雇了他。”

“说你能确定的。”

“他的枪法怎么样?”

“很一般。”

“很一般是个什么概念?大概跟谁一样?”海默笑了。

“我们这里没这么烂的,点五零口径950米距离,纠偏两次击中。”

“哦,那他用什么枪?”

“巴雷特。”徐知着把缴获的枪和子弹递给海默。

“哦,老A1,这枪可不便宜,怎么着也得花个一万美金。”

“这么便宜?不是说价值百万吗?”徐知着很诧异。

“你是在说新台币吗?我记得美国卖军火给台湾的时候卖过这个价儿。”

“别扯这些没用的,说重点!”夏明朗很不耐烦。

“OK,OK……冷静点,先生们!”海默举起双手往下压:“我的判断是,这是一名职业杀手,有人花钱雇了他,我不知道他这单活儿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是基本上,从他的武器来看,出价应该在五万美金左右。”

“五万美金的杀手就敢到我们这里来杀人?”陆臻从夏明朗怀里挣脱出来。

“所以他死了。”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这么……”

“亲爱的,你要明白,我们这一行的共识是不要进入中国腹地,你们人太多,那里铜墙铁壁。但是,并没有人特别看重……嗯……怎么说呢,之前在阿富汗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你们应该还不如阿富汗国民军。”

“你说什么?”陆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唔,有谁会相信一支三十年都没有打过仗的部队?”海默无辜地摊开手掌。

“还有别的线索吗?”夏明朗打断了她无聊的优越感。

“是恨你们的人做的。”

“恨我们的人太多了。”

“的确。”海默感慨:“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你可以走了。”夏明朗命令道,他不打算给外人机会来消费他们的悲伤。

海默摊了摊手,听话地离开。

“你们都走吧。”陆臻轻声道:“让我再陪他一会儿。”

夏明朗没再说什么,他用力按住陆臻的肩膀,又轻轻拍了拍,兄弟们一个一个地走过来与陆臻拥抱。一个队伍里不可能所有人的关系都一样好,总是有亲有疏,冯启泰是陆臻的嫡系,队员们会默认他需要得到更多安慰。

夏明朗有些犹豫不决,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刻他是不是应该呆在陆臻身边,可是他又清楚地懂得,有时候,人需要一个人呆着。他站在楼下的院子里,陆臻推开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2.

天还是很热,落日融金,夏明朗不断地喝着水,然后不断地出汗,像是在蒸桑拿,自虐的爽快。柳三变领着李国峰与米加尼匆匆闯进营地大门,后者神色惊惶,从额头到胸口全是汗,夏明朗随手扔了几瓶水过去。柳三变站进楼房的阴影里略定了定神,拧开瓶盖好一通狂灌。

这会儿,整个南珈基地都是风声鹤唳,完全的战备状态。

油田那边来了职业狙击手,好像妖怪那么强大的麒麟居然也牺牲了一个。虽然警报初起时,李国峰就按照应急预案把人都撤进了地下室里,可是毕竟都是没太见过世面的普通老百姓,听着隐隐传来的密集炮响一个个心惊肉跳。

柳三变把瓶中最后剩下那一点残水倒在脸上,拉起T恤擦了把脸,看起来平静了不少。

夏明朗走过去问道:“情况怎么样?”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这小子好像真的单枪匹马。”柳三变愤愤地。

米加尼也跟着摇头,表示他没有从他的族人那里打听到任何消息。这倒也没有让夏明朗感觉意外,毕竟,一个专业的狙击手,完全有能力躲开那些村民,悄然潜入。

“那……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李国峰怯怯地问道。

“没什么可办的了。”夏明朗略作思索:“大家的情绪怎么样?”

“还,嗯!算稳定吧。”李国峰握了握拳。

“厂区还是安全的,让大家注意活动的范围。”夏明朗安慰似地扶住李国峰的肩膀:“没事的。”

“那个,还是你给大家讲讲吧,都心里没底啊。”

夏明朗不自觉看了楼上一眼,微微点头,说道:“好。”

一个扩大化的安全会议旋即招开,一堆人挤在会议室里,居然没有一点嘈杂声,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人都是专注的。

夏明朗借用投影仪张开地图,一块区域一块区域的解释狙击风险,最后在厂区的核心区块画了一个圈,重重写道:安全!

“但是,那油田的巡逻怎么办?”台下马上有人举手发言。

油田区域一天两次例行巡逻,抽查井口的状况,以保证没什么闲杂人等偷偷摸进来按炸药炸油井什么的。今天这个狙击手显然也是奔着这两组固定地巡逻人员来的,只是鬼使神差地撞上了他们。

“暂停。”夏明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会再想办法。”

众人似乎松了一口,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任务完成,夏明朗默默收了东西离开。走廊里瞬间的昏暗让他有些恍惚,眼前又闪过那铺地的血和陆臻悲伤的眼眸。人群从会议室里涌出来,带着明显轻松了不少的神色。李国峰过来握夏明朗的手:“辛苦你们了。”

夏明朗微微一笑。

“你们那位牺牲的同志,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

“我们自己来。”夏明朗摆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反而加快了步子,匆匆跑下楼。他并不打算捆绑任何人来陪他们难过,相隔太远,没有意义;而且亲友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才是人之常情。

海默站在楼梯的尽头,大门外猛烈的阳光在她脚边划下一道分明的线,她抬眼看到夏明朗下来,点上烟抽了一口,伸直手臂递过去。

夏明朗只抽了一口就发现不对:“大麻?”

“最好的印度货。”

“我不抽这个。”夏明朗把烟还回去。

“嗨,你抽烟,但是不抽大麻?”

“这很奇怪吗?我喝啤酒但是讨厌白酒。”夏明朗见海默不肯接,随手把麻烟揉碎,撒到了地上。

“哇噢!太浪费了,相信我,你需要这个,它能让你平静点儿。你和你的属下们,你们都需要。”

“不,我不需要。”

“你是不需要,还是……不知道你需要?”海默微笑着,有些戏谑的味道,带着某种掩饰不去的优越感,就像一个见过大世面的城里人在旁观一只乡下土包子。

“我知道我不需要!”夏明朗表情严肃:“老实告诉你吧,除了那些硬毒,我试过市面上流行的所有麻醉剂。”

“哦?为什么?”

夏明朗听到楼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凑近贴着海默的耳边沉声说道:“为了防止一不小心把像你这样的人递给我的烟全抽完。”

“嘿,兄弟,我可没往里面放海洛因,我这纯粹是好意。”海默连忙叫冤。

“那谢谢了!不过,这玩意儿只会让我更烦躁。”夏明朗神色淡然,眼神却隐隐地严厉起来,有些告诫的意味。

人群从楼梯的转角处涌出来,从他们身边流过,李国峰和他的同伴们好奇地看着他们。

“好吧……嗯!说个正事儿……”海默耸了耸肩:“之前有人告诉我,最近有一支外来的游击队在我们北边大概50多公里以外的地方活动着。”

海默说得很平静,好像跟朋友唠嗑说了个八卦,然而所有人都站住了。李国峰显然是慌了,他看了看海默,又看向夏明朗,想从后者脸上寻找更多的安全感。

“当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你们……嗯,有关系。”海默满不在乎地笑了。

夏明朗收缩瞳孔,眼中闪过一丝肃杀:“一起去看看?”

“好啊,我去找两个帮手。”海默镇静自若地从众人注视的目光中穿了过去。

“夏队长?”

“放心,几个蟊贼而已。南珈这地方,没个成千上万人是闯不进来的。”夏明朗目光平和:“你们呆在家里,注意安全。”

“嗯嗯,我会把……人,人人都组织好。”李国峰又握了握拳,好像要给自己鼓劲儿似的,这是个单纯的人,所以坚韧。

出远门的第一件事情,是脱防弹衣……在喀苏尼亚,从政府军到游击队,没有人装配得起防弹衣,所以,如果你穿着一件防弹背心走在大路上,那差不多所有人都会向你开枪——你居然有防弹衣,你丫一定很重要,先毙了再说。

临走时夏明朗向米加尼打听附近的情况,老米听说有游击队出没紧张的不得了,按他的描述那块地方主要有两个村子,和他一样,都是罗图族人,但是并不相熟。喀苏南部的人们生活闭塞,很多人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村子,米加尼已经算是相当有见识的人了。

换上从非洲兄弟那里借来的衬衫和长裤,再把脸涂黑,爬一辆小皮卡,COS得虽然生硬了点,可在黑暗中也足够唬人了。

夏明朗带上了陆臻和方进、徐知着、刑搏还有沈鑫,再算上海默与摩萨德那位托尼小哥凑了一支侦察小队。似乎是不自觉的,他把那些个性偏火爆的孩子们都带了出去,好像……一次放风。

陆臻很沉默,一路上都在忙着调试电台通话,他好像很不放心,不断向郝小顺确定通话线路是不是足够清晰。

南喀苏尼亚的黄昏漫长得令人惊叹,一轮明月已经高悬在半空,可天边仍然洇染着极为浓郁的紫红色,瑰丽无比。

海默把车开在这乡间的红土小路上,道路两边生长着高大神奇的猴面包树。雨季还没有完全到来,这些巨树上没有一片叶子,短而遒劲枝杈映衬着霞光,奇异的美。远处丘陵的边缘缓慢地移动着一些灰白色的小点,那是放牧归去的土著人。无论这世间有怎样战火纷扰,这些贫弱的人们仍然在努力生产……为了活着。

一路往西,路面上渐渐出现了新鲜的车辙,嵌在柔软的红土地上清晰可辨。方进跳下车仔细研究了一会儿,非常肯定地告诉夏明朗,有人刚刚过去没多久。夏明朗核对地图,确定方向与米加尼告诉他的某一个村子很接近。

那么……就不如去看看吧。

夏明朗感觉到某种跃跃欲试地兴奋,他开始想要了解这块土地,他想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想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怎么想的。就像很多年以前,他在中国西南边境外经历过的那些……

夏明朗不放心陆臻,当然更不放心海默和托尼,于是他们四人组在一起,成了当然的A组。剩下的四个人里,由方进与刑搏搭挡探路,徐知着与沈鑫则拖后负责火力支援。

受气候所限,这里的植被比起真正的丛林来要稀疏得多,好在队员们足够训练有素,他们把车藏好,无声无息地潜近。

前方渐渐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听起来节奏分明,鼓点清晰有力,正时下最流行的那种非洲音乐,热火朝天、激情四溢,让人的每一个细胞都想跳跃。

“他们不会是在开舞会吧!”方进在群通里小声嘀咕。

“说不定哦!”海默笑道。

“这不可能吧!”方进咕哝着。

可是,这听起来最不可能的猜测似乎正在变为现实。再往前走,明亮的火光从稀疏的枝叶间透过来,闪烁着,跳跃着,电子舞曲的节奏越发强劲。

方进甚至听见了人们的欢笑与呐喊……一场正在狂欢中的篝火晚会仿佛近在咫尺。

“妈的!”方进移开夜视镜,轻轻拨开挡在眼前的最后一丛象草,他心里很是不爽,在他如此悲伤的时刻,有人如此欢乐。

然而,他马上愣住了……

忽然间两名前哨齐齐沉默,通话器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怎么了?”夏明朗诧异问道。

没有回应,呼吸声沉重到几乎会暴露目标的地方。

“方进!报告情况。”

“报……报告……”方进舌头打着结:“队长,你,你……我觉得,你还是自己来看一下!”

“怎么了?”夏明朗满腹狐疑。

“队长!我到高点了。”徐知着轻声报告。

“嗯,情况怎么样?”

“您,嗯,……我没法儿形容!”徐知着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都他妈怎么回事?!”夏明朗怒骂,都这种小心翼翼地口吻这算什么?他不自觉地抬头瞪过去,虽然他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棵猴面包树上藏着徐知着。

十分钟以后,夏明朗原谅了所有人,从方进到徐知着……甚至,一直呆在他身边露出诡异神情的海默与托尼。因为,是的,的确无法形容这里正在发生着什么,因为……

几台皮卡车杂乱的停在空地上,车载电台的音量被开到了最大。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一群穿着破旧军装或者T恤的男人们举着枪,唱着歌,跳着舞……在他们脚下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群村民拥挤在角落里,他们惊慌失措,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在黑暗中,夏明朗只能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着的惊恐……

是的,你的确无法形容眼前正发生的这一切,因为你见识过载歌载舞,你见识过屠杀,但是……你没有见识过载歌载舞的屠杀……所以,在最初的那个瞬间,你唯有沉默。

一个看起来军容整齐些的壮汉走到火堆旁边,音乐嘎然而止。在他的带领下人们兴奋地朝天空扫射,激昂的口号声响彻了云霄。

“他们在说什么?”夏明朗听不懂非洲土语。

“革命军万岁。”海默道。

壮汉再一次挥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个村民被拖到空地中间,牢牢地压制在一尊古老的非洲大鼓上。壮汉拔出手枪,居高临下地瞄准了村民的额头。

“你们世代被奴役,肮脏的阿拉伯人骑着骆驼来打你们,抢走了你们的土地和水;那些外国人,和他们勾结,抢走你们地下的金子……”海默小声地翻译着:“只有我们,我们在战斗。没有人能坐享其成,没有人……你们懦弱无能,你们只会拖累这个国家,只有我们才是拯救这个国家的英雄。所有瞧不起我们的人,我们都要让他付出代价,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这就是解放战线?”方进难以置信:“就就,就这……还英雄??”

“有各种各样的革命军,他们有五花八门的名字,你在指哪个?”

“革命军怎么能是这样啊!”

“唔,也有比较像样的,不过很少……”一声突兀的枪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海默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吻说道:“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方进几乎都要压不住自己的声音了。

“队长,能做点什么吗?”陆臻忽然切入这激烈的讨论,声音却平静得吓人。

“嗯?”夏明朗一愣。

“不能就马上走吧。”陆臻说道。

“不不……队长!”方进回过神来:“不行,队长,我们得救他们……”

“要不然让我动手。”徐知着也按捺不住了。

“妈的,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谁给爷说说……”沈鑫一直在后方警戒,被这着头不着尾的局面憋得挠心挠肺地。

“甭管怎么说,你让我先毙了那只胖子。”方进终于急了。

夏明朗心念一动,颇有深意地看了海默一眼,握紧了手中的步枪。这些枪全是从海默那里借来的,有AK74,有美制的M系列,临走时拿了三个基数的子弹,习惯问题,他们喜欢出门把子弹背得比水还多。

所谓众望所归,夏明朗知道自己没有太多选择,他的兄弟们需要一次战斗,用一些血来冲淡另一些血;他们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来证明……为此而牺牲的意义!

虽然夏明朗知道这样做可能会不好……然而,这里或许只有他知道,这样可能会不好。

“各单位注意!”夏明朗沉声下令:“两人一组,分头蒙面行动;徐知着、沈少负责警戒。任务内容:1、清除所有匪徒。2、销毁所有武器。3、不救助任何人。30分钟以后脱离战斗,在藏车地点集合。听明白了吗?”

“需要留活口吗?”陆臻问道。

“不需要!还有问题吗?”

“没了!”众人异口同声。

“行动!”

夏明朗的话音刚落,一声枪响猝然而起,火堆边“那只胖子”应声倒地,四下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缺乏训练的游击队员们尖叫着四处扫射,子弹乱飞。

“妈的!”方进一边用自动档回击,一边怒骂:“老刑,你他妈抢我目标。”

“嗨!上校!今儿晚上我请客。”海默起身正打算冲出去,被夏明朗一把拽了回来。

“你跟我一组!”夏明朗压低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进她耳朵里。

陆臻瞬间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向托尼做出一个分头掩护的手势,情势顿时变得有点儿僵。好在海默一向善于妥协,她很快就笑了,娇声细语:“你这么放心不下我,我很感动。”

3.

在生死面前,专业与业余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或者,真的是云泥!

陆臻发现在这里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流弹,如果有人正在向你瞄准,那反而没什么可害怕的,因为……那一定是瞄不准的。他与托尼甚至只需要几个最基本的战术配合就足够对彼此掩护,这些人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知道开枪。

方进和刑搏追着逃走的那几个进了树林,陆臻他们的任务是搜索村子里还残留的那部分,同时把四下散落的武器收集起来。

刚才被人用机枪压制着的村民近乎崩溃地拥挤在一起,人们尖叫着,哭泣着,却忘记了逃跑。

陆臻冲他们大吼:“你们自由了!自由!”

终于有几个胆大的小伙子远远地绕过陆臻跑开,很快的,所有人像惊飞的鸟群一样四散,丈夫拖着妻子,母亲抱着孩子。

夜色已深,气温比起白天有所回落,这里所有的屋子都由茅草搭成,从红外夜视仪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情况。陆臻一踹开门,屋内的匪徒尖叫着让人无法分辨的单词,把一名赤身裸*体的少女挡在胸前。

难怪从夜视仪里看起来这么胖,陆臻迅速地闪开了。

“唔?放弃?”托尼诧异地问道。

陆臻飞快地绕到屋子背后,换手枪开了一枪,这种草墙像纸一样薄,有如无物。

“当然不。”陆臻答道。他回到屋里把死者的枪背到背上,捡起地上的裹身布包住已然呆滞的少女,把她抱了出来。

“她很漂亮。”托尼吹了一声口哨,移开夜视仪。

白光一闪而逝,陆臻用手掌罩住托尼的强光手电,向他摇了摇头。

“走吧!离开这里,去找你的家人……”陆臻温柔地在女孩耳边低语,为她指出一个方向,女孩惊疑不定地看了陆臻一眼,飞快地逃走了。

“希望他们都还活着!”陆臻轻声自语。

“嘿……我之前觉得你们像一群傻瓜。”托尼说道。

“那现在呢?”

“现在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傻瓜。”

“进步了,不是吗?”

托尼一愣,笑了:“是啊!”

十五分钟以后,战斗结束,这个原本热火朝天的地方一片死寂,只听得到风的呼喊与火柴燃烧暴裂时的脆响,还有重伤者垂死的呻吟。夏明朗追着最后一个疯狂逃命的游击队员冲进村子边缘的羊圈,几下干净利落的短点射,垂死的武装分子在挣扎中扯乱了一个草堆……

“出来!”夏明朗敏锐地注意到乱草堆里有人在发抖。

一个瘦得近乎干枯的老人家哆哆嗦嗦地爬了出来,他埋头蹲着,身体缩到尽可能小的一团,嘴里反复念叨着一连串夏明朗听不懂的方言土话。

“怎么?”海默从夏明朗身后凑过来。

“他在说什么?”

海默凝神听了一会儿:“他说,别的都拿去,只要把这羊留给我。”

夏明朗蹲下身去,就着月光勉强看清了老汉怀里露出的那一小丛白毛,一只小羊正在他怀里蠕动着,羊嘴被捏得很死。老人家看到夏明朗蹲下来,慌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靠这么小的羊?他怎么活?”夏明朗一时震惊,物质的匮乏居然可以达到这种地步,如此贫瘠?

“不知道。”

夏明朗收枪从随身行囊找出一包压缩干粮,撕去所有包装纸,塞到老汉手里。老人家仰起脸,浑浊的双眼正对着月光,满是迷惑。夏明朗从他手里扳下饼干的一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老汉似乎是明白了,却又不敢相信似地捏了一点食物拿在手上。小羊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咩咩地叫着。

夏明朗只觉得心酸,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就走。海默追上来说道:“那老头儿说神会保佑你。”

夏明朗反问:“神能保佑谁?”

战事告下一个段落,夏明朗与海默开始最后的清场工作,把游击队的尸体拖到火堆里焚烧。夏明朗注意到海默会把死者身上的皮带与各种金属装饰物都挑出来。

“这些东西烧不掉,会留下身份。”海默解释道。

夏明朗忽然出手,扼住她的喉咙把人压到地上。

“咳咳……上校,别开这种玩笑。”海默厉声警告。

“你是故意的!”夏明朗低吼,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令他的整个人被分割开,一边燃烧如火焰,另一边沉郁如冰。

“上校!!”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把我们带到这里,你知道这一切与我们无关,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咳,咳……你把我弄疼了。”

“得了,别以为我不会打女人。”夏明朗彻底压制住海默的任何一点挣扎:“告诉我你的目的。”

“如果我说我收了钱,你会不会舒服点儿?”

“谁给你付这笔钱?”

“没有!没有目的!我知道他们在这里,我想救他们,所以我带你们过来,就这么简单!”

“这个国家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死,你怎么可能忽然想救他们??”

“你们中国也有成千上万人在乞讨,你有没有可能在心情好的时候扔两个硬币?”海默怒吼:“你的士兵需要杀人,你的合伙人需要更多自信,上校,我是为你好!”

夏明朗有一瞬间的沉寂,随后,放开她站了起来。

“见鬼!”海默扬起手,蝴蝶刀在指间闪烁,夏明朗侧身躲过那一记直削,一拳打在海默腋下:“我说了,不要以为我不会打女人!”

“你他妈疯了!”海默咬牙切齿。

“我没有疯!我警告你,不要拿你那一套来想象我的士兵!!”

“那我也警告你!这是非洲,T.I.A.这里是非洲,不要拿你那一套来想象这里,这不是你们铜墙铁壁的中国,不是一个发生件枪击案都要全城封锁的城市!!你这样会害死所有人!”

“你不会明白的,我们在为什么战斗。”夏明朗已经平静下来。

“你不明白的是非洲!别拿你那套老兵的姿态来教训我,我六岁的时候就在给M16压弹夹。”海默试着小范围地活动手臂,咝咝呼痛:“你下手真狠。”

“我已经留力了。”

“呵,谢了!今天晚上的子弹我决定不请客了!”

“他们都这样吗?”夏明朗开始继续他这令人恶心的工作,同时学着海默的样子,把那些无法被烧毁的金属制品扔到一边。

“十有八九,嘿,上校,你不能把他们想得太高明,他们只是刚好手上有枪,而且不怕杀人。”

“我以为他们是反对暴政的。”

“不,他们反对的不是暴政,而是,被暴政。”海默抱着受伤的手臂,理直气壮地决定不干活:“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

“嗯?”夏明朗挑眉。

“这个政府很烂,但革命军更坏。”

“呵……”夏明朗苦笑:“T.I.A. Huh ?”

“T.I.A. Yeah! T.I.A.其实这里的人应该庆幸,这里发现的是石油而不是钻石。”

“怎么说?”

“石油是大型工业,开采石油需要秩序,你别看现在打得热闹,但很快会停下来,因为资本需要他们停下。但是钻石不用,钻石需要混乱,所以钻石永远带血。”

“我想……你应该更喜欢钻石吧。”夏明朗从一间倒坍的茅草棚上撕了半片墙下来扔到火堆里。

火焰腾空而起,热浪滚滚,逼得人远远离开。

“队长,他们好像回来了。”徐知着看到红外视镜里一大片红点在往回跑。

“撤。”夏明朗飞快地把地上剩余的几具尸体扔进火堆里。

然而来人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那些红点在接近丛林边缘时忽然爆发性超快速移动。夏明朗与海默还未及退走,一群猎犬已经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夏明朗登时愕然,在心头骂了一句我操,拔腿就跑。可惜,无论是理论还是现实,人都是很难跑过狗的。打头的猛犬发现陌生目标,狂吠着扑上来,夏明朗不得已侧身让过,风声挟着腥气从耳朵旁边擦了过去。恶犬落地后又是一个反扑,夏明朗已经摆好架式,反手一刀从下颚往上直接贯穿了这头猎犬的脑袋。

夏明朗拔出军刀,用尽全力把犬尸甩了出去,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爆炸。狂奔中的狗群急刹车似地停了下来,好像前方升起一堵无形的墙,一个个徘徊犹豫,狂吠不止。

“你们是谁?”在丛林的暗处,有人在问,用了好几种语言。

夏明朗顾不上答话,先找个地方藏身是正经,双方顿时僵持了下来。

“打吗?队长?”徐知着问道。虽然对方很注意隐蔽,可是在红外视镜里看过去,那一个一个的红点简直像明火执仗一样分明。

“等等。”夏明朗一时摸不清来人的路数,并不打算更多的树敌,要是能悄悄地撤了更好。

“嗯?”海默忽然捅了捅夏明朗。夏明朗转头一看,那位抱羊的老头儿不知道为什么跑了过来,用一种夏明朗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大喊大嚷着,捧着他白生生的小羊羔儿一步一步地走到火堆边。

夏明朗心头一凛,顿时紧张起来。他虽然与这位老汉素昧平生,但好歹救过他一命,不想眼睁睁看着他死……

狗群马上就发现了这个的新目标,几只猎狗掉头奔了过去。夏明朗子弹上膛正要击发……丛林里有人厉声喊了一句,正在兴奋中的猎狗迅速平静下来。

“看来不是对头。”海默的语气轻快了一些:“那老爷子在帮你说话呢。”

“你们是谁,是朋友吗?”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从暗处走出来。

老头儿走到他跟前,指手划脚的又说了一通。男人吹了一声口哨让狗群散开,试着向夏明朗他们藏身的地方走过去,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人从黑暗中涌出来。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的村民开始收拾破碎的家园,哭声震天。

夏明朗知道这下子想消没声儿地溜走算是没门了,只能下令各单位保持警惕,小心撤退,自己先去会会这位不素之客。

“你又是谁?是朋友吗?”夏明朗终于现身,同时毫不客气地扯上了海默。

“我叫吉布里列。”对方爽快报上大名,指着海默问道:“中国人?”

夏明朗侧目一看,有小点郁闷,海默长了一张典型的亚洲面孔,即使把脸涂黑,看起来也只会像蒙古人。夏明朗正犹豫着怎么糊弄过去,吉布里列已经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们是QIN的人?”

“清?”夏明朗用眼神询问海默:你的人?海默微微摇头,也是满脸的困惑。

“QIN!”吉布里列挥舞着手臂比划了一通:“中国人。”

夏明朗灵犀一点,脑子里闪出一个名字:秦若阳!

“哦,你认识秦?”夏明朗一时捉摸不透,到底秦若阳与这些人是恩是仇,只能先试探着问问,回头也好改口。

“他是个好人,他给了我们很多药……”在暗处,吉布里列的整张脸就是一团黑影,只能看清闪闪发亮的眼白和两排白牙。

夏明朗耳机里沙沙作响,陆臻的声音听起来很平和:“我问过师兄了,这个吉布里列他认识,靠得住。”

“嗯?”夏明朗含糊地应了一声。

“另外,我们已经撤出来了。”陆臻补充道。

夏明朗心头一块大石放下,轻松了不少,终于有精力问及:“刚刚那些人是谁?”

吉布里列咬牙报出一个绕舌的长名字,怒火冲天地吼道:“他们已经杀了我两个村子了。”

军阀乱斗,各自争抢地盘……夏明朗大概了解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心下恻然。

这个村庄在艰难地恢复着它的气息,把倒下的草棚支撑起来,扫去沾血的尘土……几个背枪的武装人员在忙着给伤者分发药品。很快的,有人发现了陆臻他们收集好留下的武器,吉布里列马上把那些枪支弹药现场分发了下去,几个村民拿着枪即时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所谓有前途的军阀是看得出来的,从士兵的纪律到长官的态度,而更关键的是对待老百姓的方式。即使生在乱世,杀鸡取卵的土匪做派也是混不久的。夏明朗冷眼旁观,发现秦若阳的眼光的确值得肯定。

夏明朗找了个借口解释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把起因推给油田周边村民的求助。这几乎是个戳穿不了的谎言,甚至让吉布里列由衷感激,自告奋勇地表示会帮忙注意周边游荡的陌生人。夏明朗又另外扯了一些理由让他注意保密,俨然一派做好事不图扬名的架式。当然,他们没在现场留下任何东西,万一真的闹出来,一切也都是可以抵赖的。

等夏明朗与海默脱身出来,兄弟们已经在藏车点等了多时。回程时一路寂静,直到夏明朗忽然用中文说了一句:“欢迎回到人间。”

小皮卡车上的气氛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托尼敏感地问海默这话什么意思,海默小声翻译给他听,两个人面面相觑。

“子弹钱回头算给你,衣服就不还了。”夏明朗见海默仍然一脸犹疑,笑道:“你要觉得亏了,我也让你打一拳还回来。”

海默马上一脚踹过去,夏明朗抬手格挡,被震得手臂一阵发酸,唉,这娘们果然有几把小力气。

沈鑫非常不满地在驾驶室里抱怨:“你们又在干嘛了?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4.

柳三变还在值班室里等着,刚一个照面就着急问道:“怎么样?有线索吗?我听老李说……”

“没有!”夏明朗无奈苦笑。

“唉……”柳三变显然大失所望:“当然,你也别太自责了,这都是没办法的……”

换过衣服,简单沾水擦了擦身上的汗,夏明朗回到办公室里开始写报告,有太多东西需要记下来,报告完成已经是凌晨。

这是喀苏尼亚最凉快的时刻,晨风中带着难得的清冽气,夏明朗发现他是如此厌恶这个炎热的国度,他开始怀念清新的水与凉爽的风,还有看不到硝烟的天空。

回屋经过会议室时,夏明朗才发现里面还亮着灯,陆臻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独自面对那幅巨大的卫星地图。

哎呀……夏明朗心头一阵刺痛,他猛然意识到,他好像把陆臻给忘了。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对未来太迷茫,对时局太绝望,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需要思考;居然忘记了,他最心爱的人正在经历着怎样的苦痛。

“还不睡吗?”夏明朗轻轻推开门,异常地懊恼。

“你报告写完了?”陆臻疲惫地搓着脸:“我刚刚去找你,看你在忙。”

夏明朗走到陆臻身后,把他拢进怀里:“在忙着什么?”

“我在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躲过今天这一枪。”

“我感觉他是来伏击巡逻哨的。”

“是啊!不幸让我们赶上了。”陆臻轻轻摩挲着地图上他们遇袭时的那个点。

“不,是所幸让我们赶上了。”夏明朗的神色平静得让人不可思议:“要不然整个哨位,那些人全完了,说不定还能让他给跑了。”

陆臻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有些委屈地强迫自己笑了,说道:“是啊!你说得对。”

“嗯,所以,你的结论呢?”夏明朗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如此脆弱的陆臻终究是他不忍目睹的。

“结论是……没有!地型太不利了。”

“嘿,这是个油田,它没责任长得万无一失。”

陆臻神情肃穆:“我们可以做到全歼来犯之敌,但我们没办法阻止第一枪。除非我们使用直升机勘察地型,可那样的话,又得考虑反直升机导弹和RPG,所以还需要两架武装直升机护航。这家当就太豪华了,聂老板可刷不了卡。”

“不,你得考虑到那些人要钱也得有命花,只要你拉开架式,让他相信自己有来无回,一命换一命绝不值当,那就成了。”

“可是,他们总是要试过,总有人会要牺牲……”陆臻微微发抖,眼眶泛出血色。

夏明朗转身拉上所有的窗帘,把陆臻拥进怀里。

“这是命运!”

夏明朗吻了吻陆臻的额角,声音温柔却无奈,是这些年来,他面对无常变幻时唯一的心得。

“是的,我知道。”陆臻反手抱住他,越勒越紧,有些哽咽地:“我知道。”

“哭出来会舒服一点。”

“我知道,有空会哭的……”陆臻把鼻子揉得通红,他拉过卫星照片:“我不相信今天还有来送死的,我们抓紧时间把地图核对出来。”

“不,我决定放弃那里,就这么点人不够守那么大的地方。”夏明朗按住他:“我去跟上面沟通,要么增兵,要么就算了,反正我们在这儿呆着就是个存在,实际控制多大一块地儿都成,这不重要。”

“你是这么想的。”陆臻陷入沉思。

从来都是如此,思考会让陆臻进入另一个世界,全神贯注,毫无杂念,方才那令人心悸的脆弱如云烟般消散。夏明朗在陆臻身边坐下,有些原谅了自己的疏忽大意。他的小孩儿长大了,不再需要他事事安慰提点,不再需要他抱在怀里……才能平静。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是在美国呆了好几年,我爸那时候在加州理工。”

“说过。”

“我那时候跟邻居家一个大哥关系特别好,他后来加入了游骑兵。”

“永远打先锋的那个?”

“对。他现在阿富汗。我们还有联络,会聊一些打仗的事,当然他一直以为我现在是个工程师。”陆臻微微笑了笑:“他告诉我,他们现在如果要出门,从营部到连部,五公里的路程,需要出动六辆全地型装甲车。一辆排雷车,一辆电子干扰车,两辆运兵车,两辆火力支援车。我当时觉得,哇靠,用不用这么夸张。结果,他跟我说,你不懂,战争是过量的防护。”

“他说得很对。”夏明朗听得很专注,虽然这话题有点儿没头没脑。

“对,的确!可是……过量的防护需要强大的补给。我们没有六辆全地型车可用,我们也没有‘夜空巡游’。我们还想守住这块地方,就不得不冒点险,我们原来的计划的确野心太大,但我还是建议,我们需要有一道防线在那里。”

夏明朗想了想,把地图拉过来:“你觉得哪里合适……”

接下来的流程是他们都做得很熟了,讨论,订方案,从各个方面找漏洞,再讨论,再订方案……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图上划下一道金线,陆臻索性把窗帘都拉开,霞光落满一室。

“行,差不多先这样吧,回头开个会再定,听听他们的意见。”夏明朗扔下铅笔。

“嗯。”陆臻站在窗边,眯起眼看向那个炽热浑圆的球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战斗力是个系统工程,你和我再厉害,在命运面前,也挡不住一颗子弹。”

“那当然。”夏明朗莫名其妙。

“战争是过量的防护,最少的牺牲,超额的补给,最凶猛的武器,尽可能的不冒险……队长,为什么这些东西,以前从来没人告诉过我?”

“这大概……因为我军的光荣传统不是这个吧!”夏明朗苦笑。

“我会让它改变的。”

“唉……”夏明朗想说,这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事。

陆臻却忽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背着几条人命?”

夏明朗一下僵住。

“冯启泰是第一个因我而死的人,我会永远记住他,将来的每一个,我都会牢记。”

“别这样!”夏明朗感觉毛骨悚然,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种从指尖渗入的寒意与疼痛。他知道陆臻想说什么,他甚至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真正明白陆臻在说些什么。

“你不能这样逼自己,你会受不了的。”夏明朗手足无措,他伸出手去而又犹豫不决,现在的陆臻平静得无懈可击。

陆臻握住夏明朗的手指,贴到唇边。

“看着我,”陆臻的神色执拗而严肃,“只要你看着我,你还相信我,我就什么都能做到。”

夏明朗沉默了很久,无奈地叹息一声,轻轻抬起陆臻瘦削的下巴,吻住他。

抓紧时间睡了两个小时,长期的训练已经强迫他们可以用最短暂的休息来恢复精力。第二次巡查的场面被安排得非常大,夏明朗拉开架式,好像要和谁背水一战,当然,假如真有不怕死的,也就只能与之死战了。

集体讨论的最终结论是在油井区拉两道地雷防线,取消原来每天两次的哨兵常规巡查,全部改用无人机代替。控制级别从原本雄心勃勃的完全控制降到了保留控制,只要保证这块地方不被别人夺去了就好。另外,考虑到喀苏尼亚炎热的气候,陆臻申请了一批地动感应器,用于监控坦克和自行榴弹炮这样的重武器。

夏明朗的报告一早就送到了聂卓的案头,不过,等日理万机的聂老板看到这一则已然是下午,瞬间天威震怒,卫星电话一小时拨了四个过来。堂堂中将之尊,如此夺命连环扣,惊得值班室小兵面如土色。然而,甭管它金牌十三道连下,夏明朗依旧气定神闲,硬生生等到所有的检测任务都完成了才班师回朝。

陆臻坚持要一起听训,夏明朗知道倔不过这小子,也就随他去了。

“夏明朗上校,我对你昨天晚上的表现非常失望!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电话刚一接通,一声怒斥迫不及待地传了过来。

“将军,我们只是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维持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正义。”陆臻连忙分辩。

“闭嘴,陆臻,我没在问你。”

“当时情况如此,我没得选择。昨天下午驻地遭遇狙击攻击,有一名队员牺牲;我们外出巡查,无意中撞见暴行,当时队员们的情绪非常激动,我无法拒绝他们的正义请求。”夏明朗的声音低沉而和缓,开玩笑,从他下命令时就知道得有这一出,早就在脑子里盘算了无数遍。

“你应该明白,你们的任何一点举动都在被人用放大镜监视着!任何一点反常的行为都会被人利用。”

“是的,我明白,但是……战士们是单纯的,他们没法儿站在您的高度思考。如果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命令他们袖手旁观,那么,他们会疑惑,会怀疑我们存在于此的意义。”

“夏明朗,重复一遍,你们存在于此的意义。”聂卓的声音里压抑着火星。

“我可以向您重复一百遍,但是那没有用!将军,他们是活的人,每一个战士,他们自己会去想。他们是军人,保护自己保护弱小,在不损伤国家利益的前提下追求正义,是每一个军人的神圣使命。我想,您应该不会期望把这些东西,从他们身上完全剥去的。”

“但是你们的行为已经间接地损伤到了国家利益。”

“可是,将军,您让我怎么向战士们解释?有人在被强奸,小女孩儿,在妈妈面前,在爸爸面前;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就被毙了,所有人看着……而我们,我们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但是……嗯?我要怎么向士兵解释,阻止这种行为会损伤到我们的国家利益?”

聂卓沉默了好一会儿,屏幕上一闪一闪的,滤过雪花和条纹,终于显出了聂卓的脸。显然这个话题太重要了,以至于他不惜耗费更多的卫星流量。

“这个国家,此刻,有成百上千的村庄在消失,一百万人在逃亡。你可以杀掉在你面前开枪的人,但是……这于事无补,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复杂。”聂卓似乎也有无奈,不再像最初那样厉声质问。

“可能是没什么用,但撞上了就是撞上了,我们不能把眼睛马上戳瞎当看不到!您说的问题我都考虑过,我没留活口,也没有审问。我们可以把这件事推给他们内部。我没有留下一丁点儿证据,也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怀疑我们在挟私报复。”

“很好。”聂卓的神情终于和缓了一些:“我很庆幸你还保留着一点理智。这件事我会当没有发生过,但我不想看到有下一次。回头你交一份书面检讨给我。你要明白,有人在煽动仇恨,他们彼此对立,而我们不能卷入这个旋涡。那些人不关心你们杀了谁,他们只会说……你们屠杀革命军。”

“是,将军!”

“你可以出去了,陆臻留下。”

陆臻一阵惊讶,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夏明朗,夏明朗收拾好东西,临走时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听说,牺牲的那位战士,是你直系下属?”

“对,他是我选进来的,一直跟着我干。”

聂卓叹了口气:“我能理解。”

“将军……”

“其实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我希望你们也要理解,事情不是一报还一报这么简单。”

“我们不会知道是谁害死阿泰了,对吗?”

“也不一定,也可能会有人宣布对此事负责。你知道的……现在这种情况下,好坏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对于某些人来说,干掉一个中国军人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如果能利用此事引起我们的报复,那就能生产出更多仇恨。战争需要仇恨,所有的极端势力都得依靠仇恨。他们需要敌人,如果没有,就造一个!”

“我明白!”陆臻强忍住眼底的湿意。

“你能明白最好。我们也在和那些革命军接触,但前景都还不明朗,他们的力量太分散。行,这两天……我看看,”聂卓翻着战报:“刚好,努科比的机场还在政府军手里,把阿泰这孩子运回来吧,我找人送他回家。”

“真的?”陆臻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就这样吧,我估摸着这机场他们也守不久。”聂卓站起身,拿过桌上的军帽端正戴好:“替我,向这位英勇献身的战士,带去一个老兵的敬意。”

“是!”陆臻连忙起立回礼。

聂卓切断了通话,屏幕上留下一片吵杂的黑白雪点,陆臻随手关了电源,疲惫地坐进椅子里。过了一会儿,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露出夏明朗一只贼溜溜地眼睛。

陆臻忍不住微笑:“进来吧!”

夏明朗一脚踹开门:“我靠,那老头儿火气还挺大。”

“他吓唬你嘛!虽然这次没搞砸,万一你回头再折腾个大的,他找谁哭去。”

“他没骂你吧!”夏明朗坐到桌边,伸手顺了顺陆臻的乱发,自从上次嘲笑他头发长了见识短,这小子就把自己那俩头发剪了个乱七八糟。

“没。他说这几天就把阿泰接回去,送他回家。”

“嗯!”夏明朗点了点头:“你还别说,这老头凶归凶,赏罚还是分明的。”

“是啊……”陆臻叹息,所幸如此。

“对了,我问你个问题啊。我军当年是不是真的特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什么的?”夏明朗一本正经地瞪着眼睛。

“那当然,这一点连日本人都承认的。”陆臻莫名其妙。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啊!历史虽然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历史是不会完全被泯灭的。你要是不相信咱们自个儿的材料,你可以去查《剑桥中华民国史》,那里面有很详细的分析,关于早期中央红军的。另外,在日本当年出版的《华北治安战》里也明确指出,我军军纪严明,非常善于团结群众。”

“那太不容易了。”夏明朗裂开嘴,露出这些天以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

“那当然!我军虽然现在是不怎么样了,早当年还是牛B过的。”陆臻诧异地:“你问这干嘛?”

“没什么……”夏明朗用力撸了撸陆臻的脑袋:“你他妈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养你一个在家里太方便了!”

“你到底要干嘛啊?”陆臻疑惑更重。

“你会知道的。”夏明朗意味深长的。

陆臻没等看到夏明朗的花招,倒是在晚饭时分看到了外交部对此次中国油田遇袭事件官方发言。陆臻听着听着就知道糟了,果然,方进首先爬到桌子上开骂:“妈的,怎么回事?有个屁误会啊!!摆明了就是来杀人放火的好吧!要不是作战服穿出去没衔儿,我保证一个被秒的就是队长,有个屁误会!”

陈默敲了敲碗沿示意他下来,方进一瞪眼,脖子梗得更直:“干嘛?我说错了吗?那帮子软蛋什么意思?什么恐怖袭击啊,什么个人违法行为?明明就是有组织有目的,就奔着我们来的!干嘛?!现在放这个话出来什么意思?这仇不报了是吧?这事儿难道要就这么了了吗?”

“你打算找谁报仇去?”陆臻叹气:“我们现在连对手都找不见,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你找谁去?”

方进一时语塞,憋在那儿憋了半天,暴怒:“他妈的,我就不懂了,跟他们耗什么耗啊!给我一个机械化师,就一个,老子不出一礼拜把他们全荡平了去。该干嘛干嘛去……真他娘的!干革命的干成这土匪样,都他妈丢人!”

“你得了吧你,别说给你一个机械化师,我给你一个集团军又怎么样?十万美军都拿不下阿富汗,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看到有哪个国家乱起来是靠外人荡平的?!贸然干涉只会让这个国家索马里化,我可不想在这儿守一辈子!”陆臻怒斥。

“你别他妈跟我说什么国家大义,我,我就是气不过……”方进可怜巴巴地蹲下来:“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那傻冒儿了。”

“我知道,我知道……行了,侯爷,下来吧!”陆臻眼眶眨红,伸手去拉他,没想到却被方进一巴掌甩了。

“你别管我,我就想在这儿呆着!”方进执拗地蹲在一桌餐盘中间。

“你这……”让大家怎么吃饭啊。陆臻无言。

陈默把汤喝干,一声不吭地收拾好餐盘递给方进,然后自己也站上桌子蹲到了方进旁边。食堂里一阵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麒麟队员们不约而同地收拾起东西,在桌子椅子上蹲了一片。

这算什么?无言的抗议吗?陆臻自觉委屈。

徐知着往旁边挪了挪,指着巴掌大的一块空地问道:“你要不要上来!”

“废话!”陆臻马上把自己塞进人堆里。

徐知着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有些惆怅的:“挺傻的哈!”

“你们太幼稚了你们。”陆臻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让阿泰那臭小子看见了,一定得乐死。”

“没事儿。”也不知谁搭了一句话:“反正都已经死了,也不能再死一次了,要能把他乐活了就更好了。”

“妈的,那小子还说要请我喝喜酒呢。”

“他还说回去帮我装游戏呢……”

……

当夏明朗拿着一大叠传单走进食堂时,看到的就这样一幅景象。他的下属们,那些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们一个个抱头挤在餐台上,有人小声哭泣,有人在聊着冯启泰曾经的囧事。电视里还在播放着外交部的答记者问,时不时有人向屏幕竖起中指,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夏明朗有些想哭,又忍不住想笑,他拍了拍方进的后背:“有空位吗,借我蹲一个。”

柳三变的神色复杂难言,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笑了,拍着桌子喊道:“来,大家都起来,帮麒麟的兄弟们站个台!”

世事无常,令人无奈。

所以,别跟我讲什么国家大义,也别跟我说什么是非成败,别……我都不想听。是的,我知道自己有多荒唐,却仍然固执地坚持着不肯改变,只因为太不甘心。

夏明朗很想把聂卓叫过来看看,真的……他真不觉得丢人。虽然聂老板高屋建瓴,目光深远;可他还是更爱这群傻乎乎的愣小子。

方进吃完饭,冷不丁看到夏明朗脚边那一叠纸,好奇地拿起来看。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方进诧异地:“队长,你是要正军风吗?可我觉着咱现在军风可正了……没什么好正的啊!”

夏明朗叹了口气,伸手揽住方进的脖子:“你这孩子啊,就是心眼太实了!”

5.

绝对心眼儿不实的夏明朗同志,拉上几个人把这些单子连夜糊遍了整个驻地,尤其以海默她们的难民集中点门口贴得最多,搞得倒像是海默他们出了新的军用守则。结果大清早的群情激昂,各色人等团团围观,议论纷纷,夏明朗很贴心,配套使用中英文、阿拉伯语加非洲土语多种语言翻译,总有一款适合您。

夏明朗跑完操过来检阅成果,海默错愕地指着问道:“这什么东西。”

“这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夏明朗一本正经地。

“咳……嗯?”海默莫名其妙:“你们……你们有这传统?”

“看这里啊,看着这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回去搜搜看,是不是我军传统,是不是跟你吹的?七十年前,咱们就这么喊了。而且绝对是说到做到,你要是不相信,你去查小日本写的资料。《华北治安战》!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OK,OK!我没有怀疑这……这不是你们的传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忽然把这样的古董翻出来。”

“什么叫古董?”夏明朗傲慢地展示优越感:“‘游骑兵永远打先锋’这口号喊了多少年了?这叫古董吗?这叫传统!”

“OK……”海默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我才能考虑怎样配合你的工作。”

夏明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嚣张的神色渐渐收敛,变得肃然:“我需要向所有人强调一点,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和他们……也完全不一样。”

海默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笑了:“我明白!”她最后看了一眼宣传页:“这规则很好,很有可操作性,真不像你们的风格。”

“那么在你看来,我们的风格应该是什么样的?”陆臻站到夏明朗身边。

“我可以说实话吗?”海默又露出了她习惯性的戏谑笑容。

“说吧!”

“唔,我感觉你们总是在宣传一些无法实现的永恒真理。”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后……希望也不会再这样。”陆臻的神色异常诚恳,反倒让海默有些尴尬。

“嘿,小帅哥……别这样,不用这么认真。”

“认真是好事。”

“OK……”海默笑道:“我会警告我的兄弟们,你们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们不会再试图诱惑你们纯洁的灵魂。拜拜……”

“这就……就这样就撤了?”柳三变素来觉得海默像个祸害,难得看到夏明朗和陆臻联手治她,正看得兴致勃勃。

“人家那是聪明人。”

“倒也是……”柳三变呵呵一笑:“行啊,夏队,你怎么想到这一出的?”

“我不用这一出,我还能用哪一出?我跟他们说 ‘三个代表’说‘八荣八耻’有人能听懂吗?老子自己都不懂!我跟你说,你还别嫌它土,我把那些老口号都翻遍了,也就这一条拎出来是个人都懂。”夏明朗挠一挠头发。

“也是……我就是觉着你大张旗鼓贴这玩意儿挺没意思的,你说这地儿倒是要有一针一线可让我们拿呢?谁有那心情调戏妇女啊……见天被妇女他爹调戏倒是真的。”

“老三啊!”夏明朗叹气:“我都没发现,怎么你这心眼儿也这么实呢?”

“呃?”柳三变愕然。

“三哥,队长的意思是,酒反正都香着了,见天地吆喝一下,不吆喝白不吆喝……”陆臻帮忙解释。

这天下的事儿都是要对比着看的,在一个烧杀抢掠的地方,但凡出几个正常人都像个君子。甭管是审美观限制还是道德操守过硬,不干坏事儿是硬道理。

夏明朗在会议室里拍着桌子训话,什么叫群众路线,什么叫统一战线……那都是老祖宗发家的法宝,实践证明了绝对好用的东西,绝对不能放松了。咱们现在这是敌后作战,其艰巨性绝不亚于当年在华北打游击,所以只有依靠群众,团结群众,才能在这个鬼地方站稳脚跟。

这些话都是从小就听熟了的,耳根儿都能起茧子,只是难得夏明朗这种匪人都有兴趣掺和,大家也只能支起耳朵听一听。效果嘛,一时之间当然也很难看出好坏来……倒是米加尼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找陆臻要了一些资料回去。

后来,米加尼给了陆臻一瓶棕榈酒,陆臻带上酒去找夏明朗,却发现他已经趴在会议室里睡着了。在喀苏尼亚的日子过得晨昏颠倒,似乎随时随地都应该工作,却不能随时随地睡觉。

夏明朗睡得很疲惫,眼皮有点肿,晕着大大的黑眼圈,下巴泛青全是没刮干净的胡渣。陆臻试着靠近他,然而当他的呼吸触碰到夏明朗的皮肤,夏明朗便敏感地睁开眼,有些困惑地问道:“嗯?”

“我帮你刮胡子吧?”陆臻从腿袋里拔出匕首。

“唔,好啊……”夏明朗含糊不清地应声,仰起脸露出最脆弱的脖颈,仍然有大半个灵魂沉在睡梦中。

陆臻关好门,在袖子上把刃口蹭干净,从下巴处往上,一点点地用刀尖割过去。陆臻的刀磨得很利,刀锋过处那些黑森森的小碎屑纷纷落下,留下青郁郁的皮肤。

他把这件事做得很认真,全神贯注,直到最后鬓角的杂毛都被修得整整齐齐,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个心无杂念的时刻。

“好啦!”陆臻心满意足地拍一拍夏明朗的脸颊,声音雀跃。

夏明朗睡眼朦胧地捏起胸口的T恤抖动:“你这傻冒儿,全落我脖子里去了……”

“呃……那我请你喝酒吧!”陆臻诚恳地。

一道闪电从天空延伸到地面,远处传来霹雳的巨响,夏明朗微笑着睁开眼睛:“你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雨,是这个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大雨滂沱,从天上往下倒,夏明朗和陆臻舍不得关窗,七手八脚地把椅子堆到远离窗户的那一面墙边,狂风卷进清凉的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与衣服。

楼下有一些不在岗哨的战士冲到雨中洗澡,艳红色的泥土吸饱了水分,整个大地都汪着血……

陆臻把湿透的上衣晾到椅背上,拧开瓶盖灌下一大口棕榈酒,夏明朗闻到酒气,就着陆臻手里喝了一口,皱起眉:“真酸!”

“出门在外,要求就不要这么高了。”

夏明朗呵呵笑,低头含住陆臻滑动的喉节。熟悉的窒息感,像闪电一样,令人颤栗,陆臻摸索着拉上半幅窗帘。

夏明朗双手捧起陆臻的脸,端详了一阵,用力吻住他,把那两瓣薄唇都含进嘴里吸吮,陆臻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跨部狠狠地撞在窗沿上,厚重的窗帘吸饱了水分,冷冰冰地裹上他的皮肤,兜住了他。

陆臻忍不住颤抖,在这暗红色的丝绒窗帘上划出波纹,他仰起脸,窗外电闪雷鸣,有如暗夜。

在那个瞬间,时间像是突然被拖慢了步调,陆臻甚至能看清夏明朗眨眼的过程,睫毛划过,在空气中留下暗色的残影,汗水缓慢的从眼睑上滑下来,沉重的呼吸漫长如呻吟——那些分不出音节的单字在空气中被拉长成奇异的调子。然而又是突然的,指针又被拨快了,所有一切的事与物沿着命中注定的轨迹飞驰,电光火石间,千帆已过……

快感如暴雨倾盆,又像洪水般退去,陆臻疲惫不堪地靠在夏明朗胸口,异常嫌弃地看着他把手伸到窗外去洗。

“你太恶心了。”陆臻深深感觉对不住楼下洗澡的兄弟们。

“呃……是哦!”夏明朗低头亲一亲陆臻的脖子:“那要不然你吞了它?”

陆臻眨巴着眼睛愣了半晌,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只能由衷地再一次重复道:“你真是太恶心了。”

夏明朗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拉好窗帘。

难得平静,空气是凉爽而湿润的,夏明朗把陆臻圈在怀里,舍不得放开,这个地方曾经热到让人无法拥抱彼此。

“你最近真的要搞群众路线么?”陆臻一脸狐疑地问道:“我总觉得你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我现在给你一把枪,一个混蛋,你会怎么办?”

“杀了他?”陆臻脱口而出。

夏明朗低下头看住陆臻的眼睛:“你看,连你都开始这么说了……”

陆臻猝然心惊。

“我记得在两年前,你还在跟我讨论什么叫程序正义。”

“可是……”陆臻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口发干,心中卷起狂潮。

“当然,你的那个程序正义是不大现实,但是我也不希望你们将来会变成……”

“审判者!”陆臻说道。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不能自己来判断什么人应该死,什么人不能死,这很危险……虽然现在看起来问题不大,但是我很担心,尤其是现在这种环境,我很担心。”

“我明白。”陆臻肃然。

这个地方有无边的黑暗,而你枪口上的火光是离你最近的光明,你将如何选择?暴力是一口甘美无比的酒,成为救世主的感觉好得会让人上瘾。

然而……

“我们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们总是要走的,我得让小伙子们记住,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也杀人,但是我们不一样。”

“最近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我们是枪。”陆臻闭上眼睛:“以前我特别讨厌这句话,可现在……我却觉得,太好了,我们是枪,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用管,执行命令,多简单!”

夏明朗失笑:“你那时候一直抱怨有人妨碍了你伟大的自由。”

“我当时太幼稚。”

“你这不叫幼稚,你是太自信。你也不想想什么叫自由,自由就是自己拿主意,自己负责。可咱们是干哪行的?打仗这么大的事儿,哪是你一个人扛得住的?‘令行禁止’,什么叫‘令’,为什么要‘禁’。你眼前搁着一条河,你要怎么趟过去?我给你架座桥这就是‘令’,桥上加两道栏杆这就是‘禁’。纪律不是用来束缚人的,纪律更多的,是用来保护人的。”

陆臻伸手握住夏明朗的脖子将他牢牢地抱紧:“对不起,谢谢你……”

“嗯?”

“谢谢你居然相信了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呵呵……没事儿。”夏明朗微笑着拍了拍陆臻的脸颊:“你那时虽然狂点,可毕竟不是光赶着一张嘴。脑子好使,手上有活,站得也稳。就是缺点阅历,我给你补上,我相信你练得出来。”

陆臻心中百味杂陈,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只能无比专注地盯着夏明朗的眼睛,用拇指摩挲他浓黑的眉目。

“你别这样。”夏明朗笑着躲,眼中流露出一丝可疑的羞涩:“我也不是特别为你,所有人到我手上我都得为他谋划。”

“我知道。”陆臻站直了身体,他轻轻捧起夏明朗的脑袋,他们头碰头,像两棵彼此支撑的树:“你已经做的够好了,至少你让大家坚持做一个好人,这样未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坦然。”

“是嘛!”夏明朗有些欣慰地笑了。

没多久一个车队抵达南珈,送来了陆臻盼望已久的地动探测器,还有一辆长途冷藏车。海默的同伴们兴高采烈地清点人员,通知哪些人可以就此逃出火海,同时从车上卸下一箱一箱的武器,整个驻地像过节一样快乐。

陆臻冷眼看着那些老旧的武器,海默注意到他略带冰冷的视线,微笑着拦在他身前:“嘿,亲爱的?”

“一边把武器卖给革命军,一边帮政府干活,嗯?”

“呵呵!”

“把这地方打成一锅粥,然后再倒卖难民赚钱,嗯?”

“哈哈……似乎,我触碰到了您伟大的道德底线。”

“不,祝你财源广进,生意兴隆。”陆臻不无讥讽地。

“你不了解战争。”

“不,我想我了解!”

“但你不爱它。”

“是的,我从不打算爱上它……我厌恶它。”

“哦?”海默夸张地挑起眉:“那你怎么办?你要回去退伍吗?”

“不,我会继续呆在军界,为了让更少的中国人卷入战争。”

“哇哦!伟大的梦想……”海默吹了一声口哨。

“陆臻?”夏明朗在远处喊他的名字,他们需要准备一下,好送阿泰回家。陆臻瞬间失去了所有与之争论的动力,他退了两步,温和地看着海默说道:“你不会懂!”

是的,你不会懂,我们所有的梦想与期待,我们所有的荣耀与付出!

送别仪式安排在了喀苏尼亚最具代表性的时刻——黄昏。

当残阳落下最饱满的金红色,除了值班哨兵,所有人都聚集到生活区停车场的空地上。刺刀上枪,子弹上膛,雪亮的刃口淬着霞光。

陆臻是右边第一位抬棺人,暗红色的棺木上覆盖着鲜艳的五星红旗。陆臻感觉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正步走,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刺刀架作的长廊,刀光潋滟,那是一个战士最后的辉煌。

他们每前进一步,都有一对长枪鸣响收起,有节奏的枪声回荡在旷野之上,落日渐渐融进了地平线。

陆臻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长廊的尽头,再往前去,只剩下最后一对交叉的刺刀。一辆车静静地停在终点处,车厢闪着冰冷的光,它将带走他的朋友,永不回来。

陆臻不自觉地停住,棺木带着前冲的力道撞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微微踉跄。陆臻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可是他的双腿像是被焊在了地面上,汗水从帽檐处滚落,流进眼睛里,带着新鲜热辣的液体沿着腮边流下。

夏明朗一直站在车门边,忽然高声问道:“我们是?”

陆臻像是被电打到一样抬起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震撼击穿了他所有的感官,那个瞬间天地远去,只剩下一双坚定无畏的纯黑眼眸。

他在看着我……陆臻在心里默念,他在看着我,我们是麒麟……

陆臻微微抬腿,最后一对长枪鸣响,枪声在耳边炸起,那是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们是麒麟!

陆臻喊道:“我们无所不能!”

“我们无所不能!”在场所有的麒麟队员齐声高喊。

车门洞开,白色的烟雾无声地流淌下来,消散在空气里,这是另一个世界,冰冷而静寂,不再有沸腾的热血和猛烈的阳光。陆臻最后一次抚摸光滑的棺木,那上面热得发烫,然后轻轻抽走了那面国旗。

方进呆呆地站在门边,喃喃自语:“爷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死完了可以盖面国旗,没想到让你小子先实现了……”

“我倒希望你永远也别实现这个梦想。”陆臻小心翼翼地把国旗叠好交给司机,转过头看向方进:“我希望我们都能老成一个老头子,然后毫无意义地死在自己家里的床上。”

方进哑然。

夏明朗敏锐地感觉到望远镜的反光,他眯起眼睛审视周遭的一切。

基于某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清的仿佛嫉妒的情愫,海默站在三楼的一个窗边旁观了这个仪式。忽然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在略带失真的放大视野中,夏明朗逼视的目光迎面而来,她放下望远镜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离开了那个窗口。

夕阳日暮,天边再一次泛出血色。

一周以后,一位与陆臻相熟的新华社记者传给他一段模糊的视频,那里面有红旗招展,有仪仗队,有悲情有眼泪,满足了一名军人对死后名的全部期待,虽然这笔功劳表面上会记录在食品厂的荣誉薄里。

夏明朗在食堂播出了这个视频,柳三变有些感慨。陆臻知道,从此以后冯启泰将从一个鲜活的人凝缩成一个名字记录在人们心底,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洗去颜色,最后化为时代变迁中的一个数字,然而他也知道,他将永远记住他。

随即,一个名叫解放战线的组织宣布对此事件负责,外交部再次谴责了这类恐怖袭击,同时强调只有和平与对话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两周以后,海默的难民营里迎来了一个白发斑驳的老先生与他的十几个孩子。起初,陆臻以为这是某个部落的长老带着孩子们出逃;后来,他震惊地发现这些孩子们大都能用异常娴熟的姿态讨论和把玩枪械。

他们是大名鼎鼎的非洲童军!

老头儿长得很和善,有一双慈悲的大眼睛,揣着一封联合国红十字会的介绍信,支持他收容这些自愿放弃武器的娃娃兵。他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支起木架子,教孩子们学习英语和中文,很快的,所有难民家里的孩子,油田保安的儿女们都坐进了这个免费的课堂里。

陆臻私底下问海默由谁付钱带他们走?

海默微微笑了一笑说道,你要明白,即使是干我们这行,也是需要一点形象工程的。

后来,陆臻找李国峰帮忙给老头儿做了一块黑板,是的,无论干哪行,这样的形象工程都是不妨再多一些的,即使这里是非洲。

与其诅咒身边的黑暗,不如伸手护住眼前的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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