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最后,夏明朗与苏晋依靠大量的干粉、泡沫与瓦斯守住了大门。强而有力的泡沫洪流不断地驱散着抵近的人群,几乎把整个大门口都覆盖住。到处都是湿腻腻的沫子,连跑都跑不起来,稍微动作大一些就会滑倒,成团儿成团儿地撞在一起。
同一时刻,在夏明朗看不到的地方。一辆相同当量的汽车炸弹闯进了安全部队的一个军火库,大量枪支与无后座力火炮丢失;愤怒的人群最终闯进了临时议会大楼,从上到下把这楼里的每一间屋都砸碎。
黎明时分,一直驻扎在城外,与总统大人同一个部落出身的死忠部队开始沿着各条主干道入城,总统宣布喀苏尼亚全国再次进入紧急状态,勒多港全城宵禁。
不过,勒多炼油厂门口的危机主要还是由太阳解除的,随烈日高升,地面温度渐渐升至50度,已经折腾了一晚上的小朋友们终于顶不住了,三三两两地散去。不过这一次所有人都学乖了,大家死守门内,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决不好奇。等到晚上人群彻底散尽以后,夏明朗才同意派人出去查看残局,结果在垃圾与废墟中发现两枚自制炸弹。
很明显,有些专业人士混在了示威人群中,而更让郁闷的是,这种情况几乎是无法避免的。
世事总是如此,有人反对就会有人支持,两天后,支持现有政府的一批人走上街头,挥舞着旗帜与标语,咆哮着一些相似的话,比如说:让某些人滚出去!当然,换了另一批对象而已。没过多久,喀苏中西部三省宣布脱离现有政府,要求招开临时大选,柯索他们果然没有闲着。
前无去路,后院失火,总统大人在万般无奈之下宣布解散内阁,然而这样的妥协已经不足以平熄一锅沸腾的水。勒多城里的治安压力变得非常大,再没有人可以得到轮休,夏明朗几乎把能派的人全派了出去。
在此时的喀苏尼亚,各种政治观点纷呈,像牛毛一样杂乱。有支持政府,要求加强国家统治的;有反对政府,认为自己应该上台的;有反对政府,要求让所有的黑鬼和外国人通通去死的;有支持政府,要求政府把黑人和外国人送到自己肮脏的老家的……有亲政府的伊斯兰教徒,有反政府的伊斯兰教徒;有要求独立公投的黑人,有打算杀尽南方所有“喝血的阿拉伯骑兵”的黑人;有相信大选可以改变一切的,有相信枪杆子里出政权的……
有时候陆臻甚至会为他们犯愁,你说这么多的反对派,偏偏还各不相容,这万一要是当前政府倒台了,谁上来能服众啊?继续打下去?
当然,在实力控制的世界里,一切嘴皮子都只是借口。很快的,在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的各种争议中,南边的小伙子们纷纷拿起了枪。他们对现在这个阿拉伯人控制的政府早就不满到了极点,只要南部可以独立,无论最后上台的是谁,至少也会是个黑人。
内战正式爆发,再没有任何选择。喀苏政府当即宣布国家进入战争状态,同时在全国范围内驱散记者。(什么?你不走?OK!你可以呆下去,但是你们的生死将与我无关。)暂住在营房另一边的雇佣军们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哪里收缴生命。
中国外交部又开始习惯性地呼吁各方冷静,要和平,要和谈,不过,很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样的呼吁会有用。北约发言人也开始习惯性地谴责政府,要求外界军事干预,当然,这样的提案一定会被中方否决掉。
各种势力在外部交锋,各种势力在内部交锋,世如迷局,像命运那样难以参透而又无可阻挡。
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能让人感觉个体的渺小,前方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而无论好坏都伴随着巨大的伤亡。生如鸿毛,命如草芥,就连身处局外的麒麟们都开始感觉到面对命运的迷茫。
离开?还是留下来?
除了刚刚伤愈,之前什么热闹都没赶上的方进,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思考着,犹豫不决,矛盾万分。虽然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决定其实毫无意义。
毕竟,他们都是军人!身不由己,是共同的命运。
伴随着第二批撤侨的飞机赶到勒多的,是一个神秘的外交调解团与他们强大的警卫力量。马小杰警官终于结束了与夏明朗的友好合作,汇入那个来自他母校的警卫团,正牌儿的“食品厂”取代了OEM,正式接手勒多地区的安保任务。虽然交接工作进行了一阵儿,但过渡很顺利,毕竟对方也是正儿八经的国字号反恐精英,素质过人。
而麒麟,将要面对更为艰难的任务。一道急令把夏明朗与陆臻招进了大使馆,随着使馆的工作人员往大楼深处走,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向阳的房间,但是窗帘拉得很死,看不到一点阳光。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站在办公桌后面,他身着便装,一身行伍的萧杀气。
“我是聂卓。”大人物的自我介绍总是很简洁。
夏明朗和陆臻下意识地立正敬礼,陆臻有些激动,他本来以为要回北京才能见到这位打了无数交道却从未谋面的鹰派将军。
聂卓很标准地回了礼,让那两位都坐下,方才开口询问:“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要先听哪个?”
“好的。”夏明朗说。
“坏的!”陆臻说道。
“到底是哪个。”聂卓笑了。
“坏的。”夏明朗更正了他的答案。
“好……”聂卓把一个电子地图推到夏明朗面前:“这个地方叫南珈,位于苏喀南部第七区,在那里有接近三千名中国石油工人,如果算上当地雇员,这个数字可能会接近五千,是我们在这个国家拥有的最大的油田。我们为它铺设了上千公里的输油管线,如果失去它,我们在整个非洲的石油战略都会受到影响。但是前几天,喀苏政府告诉我们,他们要把当地驻军全撤回来。”
“需要我们做什么?”夏明朗问道。
“我需要你带上你的士兵,到那里去。这个国家在内战!喀苏尼亚的未来是分裂,南方独立将不可避免,我们必须守卫南珈,这关系到整个战后的利益分配。我们得让他们明白,无论他们是战是和,由谁来统治这个国家,没有人可以损害中国的利益,我们要让整个非洲明白,中国人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资产。这至关重要!”
陆臻精神一凛,一团热气顶在胸口,令他的喉头干涩,他过来时,并没有预料到自己将会参与这样的大场面。
“能从国内再调点人过来吗?这地方忒大了一点。”夏明朗专注地摆弄着那个地图,缩小放大。
“恐怕不能。”
“为什么?”夏明朗诧异了。
“你的老朋友黄原平将负责一区和三区的两个油田,而你的老搭挡郑楷则需要留在国内机动应变。我暂时没有能力为你调动各军区特种大队;特警学院作战队已经出动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而且他们并不擅长在野外生活。另外,在南珈你能遇到最专业的对手是部落武装,他们的火力不会很强大,战术也不可能很高明。你们的战斗压力并不大,只是生活会很辛苦,我不建议你带上太多普通士兵。”聂卓侃侃而谈,思路分明。显然,他不是那种随便做决定的领导。
“这地方太大,我人手不足,能把柳三变的人带上吗?反正都已经在外面呆着了,会好调动一些吧?”
聂卓思考了一阵:“你觉得他们能行?”
“我觉得他们能行。”
“把名单给我,手续我来办。”
“好的,明天给您。”
“明天把你们所有的要求都整理好一起交给我,你们需要尽快出发,事实上,越快越好。战况在恶化,过不了几天,通往南喀苏尼亚的道路上就会布满了地雷。”聂卓有些抱歉地:“而我只能给你们提供悍马。”
夏明朗苦笑:“希望那些人自制炸弹的能力不会像塔利班那么牛B!”
“很难说。”陆臻的眉头紧锁:“炼油厂那枚炸弹,已经够可以了。”
“还好,他们没往里面装一百条钢筋,咱们的全地型车什么时候能装备到位啊?”
聂卓沉默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桌面:“立项了。”
夏明朗心领神会。
气氛似乎有些沉闷了,陆臻看了看两人,笑道:“来说一下好消息吧,不是还有个好消息吗?”
“好消息就是,我为你们争取到了相当于潜艇兵下水的战时津贴。”
呃……夏明朗与陆臻面面相觑。
“就这个?”陆臻有些失望。
“你觉得这不重要?”聂卓反问。
“当然,这很重要,但是……”无论如何,跟命比起来,钱总是得靠边儿站的,如果一个坏消息是出生入死,这么个好消息实在份量不足。
“很多人都试图说服我,这个不重要,他们说士兵应该为了更伟大的东西去战斗。可我却觉得,我们不能永远只凭几句口号来号召人,口号要喊,钱要发,有些事情应该成为常态。我们拥有最真诚的战士,我们不能回报以无耻。”
陆臻一时语塞,他并没有想过那么远;夏明朗却笑了,问道:“那之前的时间怎么算?”
“从你们上岸开始到现在,这段时间的性质也同样为战时,一样计算小时数,你们的两次作战任务按战时津贴的三倍计算。所有伤员的后继医疗部队会负责到底,包括他这一辈子因为这个伤而造成的后遗症;所有的烈士,我们会按照他家庭居住地平均年收入的三十倍发放抚恤金。”聂卓盯住夏明朗的眼睛,手掌平放到了桌面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夏明朗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异常认真地说道:“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告诉那些战士,他们将为中国利益而战。”聂卓的神情中透出一丝傲慢的威严,那是手握武器之人的骄傲与不妥协。
“我会的。”夏明朗微微笑着,很放松,从容闲适的模样就像在承诺一个等待以久的邀约。
陆臻感觉到某种压力,来自他身边这两个男人的,他们外放的气息彼此碰撞,形成巨大的压迫感,把身边所有人都远远的逼退。在他们交流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插入,无论陆臻如何努力,都觉得自己像个懵懂的小孩子,发出声音也只是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
陆臻唯有沉默……他只能安静地看着夏明朗,看着他起身收齐桌上的材料,然后状似随意地送过来一个眼神。陆臻连忙站起来,与夏明朗一起告辞离开。
似乎总是如此,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赶上去之后,又发现新的差距。他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就一些事,然而,夏明朗独自为王。
他们离开大使馆的时候又是一个黄昏,西沉的落日像一颗熔化的铁球,悬在地平线上。陆臻发现自从他们到了喀苏就一直在黄昏活动,真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人容易苍老。
大使馆门口车如流水,吵杂而纷乱。夏明朗一边吹着口哨,一手插在裤袋里往台阶下走,陆臻不自觉地停下来看他。夏明朗走到底,发现陆臻没有跟上来,又折返回去。
“怎么了?”夏明朗笑了,伸手撸一撸陆臻的头发。
“没什么。”陆臻忽然意识到夏明朗已经很久没有对他做这个动作。
“怎么了,多大个事儿啊?需要您放这么重的心事?”夏明朗抓着陆臻的脑袋顺毛,把刚刚被自己揉乱的头发再理整齐。
“好像头发又长了,咱们是不是得剪个头再下乡啊?”夏明朗捏了捏自己的头发。
“不如都推个光头吧,好洗。”陆臻突发奇想。
“你敢!”夏明朗一阵恶寒。
“这有什么好不敢的啊……”
“行了行了,别闹了,赶紧的,找车回家去……”夏明朗顾左右而言它。
不远处,一位在大门口巡逻的特警主动跑过来询问,毕恭毕敬地把他们带去停车场。小伙子一路偷瞄了夏明朗好几眼,到了也没忍住,小声问道:“您是夏队长吗?”
夏明朗嘿嘿一笑:“怎么?要签名不?”
小伙子一愣,红着脸跑了。
“少男杀手啊!”陆臻啧啧作声,被夏明朗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挟上了车。
回到营地正是喀苏尼亚最热闹的时候,队员们吃过晚饭,在操场上做着一些轻松适意的晚间训练。
“怎么样?是不是能回去了?”柳三变远远地看着夏明朗与陆臻进门,连忙跑了过去,他到底是思乡最切的。
陆臻蓦然间想起了远方的万胜梅,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夏明朗也沉默下来,眼神变得异常郑重。
“怎么了?”柳三变笑了起来。
“恐怕,你得让阿梅再等等了。”夏明朗神色凝重。
“这样。”柳三变仍然笑着,有些勉强的无奈:“又有什么任务?”
“你很快就知道了,让全队集合。”
那天晚上,陆臻站在队伍里,听夏明朗向大家宣布两个好消息——
1、你们有幸,将在远离本土的地方作战,而这对于中国军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年没有过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过。身为一个军人,最基本的使命就是战斗,没有经历过实战的军人是不完整的,全中国没有几个军人是完整的,而你们将和他们不再一样!
2、这次任务得到了中央军委的高度重视,你们将得到中国陆军史上最好的作战津贴与抚恤待遇。你们是军人,你们不会为了钱打仗,但你们也是人,你们需要钱生活。这一次,部队承诺你们……不会先流血,然后又流泪!有一位将军让我告诉你们:这一次,你们将为中国利益而战!
陆臻有种恍惚感,仿佛他不曾坐在那间办公室里,亲耳听到那个命令。他好像忘记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不可抑止地沉浸到夏明朗编织出的热血蓝图里。
在回来的路上,陆臻其实想了很久,他想来想去,不知道怎样向离家太久的朋友们交待,大家都在眼巴巴盼着回乡的日子,而他们带回来的……是又一次漫长的征程。
可是夏明朗轻而易举地把这一切化解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失望沮丧,吵着嚷着要回家。陆臻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血液燃烧地涌动,这些日子以来弥漫无边际的思乡愁绪一扫而空,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整装待发的时刻,如同当初第一次跨出九段线一般的慷慨激昂。
2.
部队将重新整编,各路援军迅速赶来汇合,苏晋带了一辆全地型十轮驱动的越野大货车火线加盟,让夏明朗惊喜不已。当然,更让人惊喜的是苏晋对南方各区地形的熟悉,在喀苏十几年不是白混的。
林珩老爷子连夜送来了大量野外急救器材,这包括各种外伤包和两个装配好的重伤处理箱,只要将无菌条件控制得好一些,就能在野外同时进行两台重伤手术。
驻喀苏的维和医疗队更是专门抽派了一支精兵,夏明朗与他们在奈萨拉曾经合作过一阵,彼此都有些了解,这回在关键时刻再见面,气氛更是融洽。
医疗队领队的张浩江看到夏明朗马上先敬礼,双手抱住夏明朗的手:“我听说是您老哥领头,马上心里就有底了。”
夏明朗苦笑:“我听说你会来,我心里也有底多了。”
时间不等人,纵然仓促万分,这支混编的特殊队伍也得在三天之内开拔,毕竟现实从来不会给人一张准备充分的时间表。营地里一派火热景象,第一批到位的物资已经卸下货,战士们忙着帮医疗队的兄弟们整理打包。
夏明朗转了一圈没发现柳三变,回到办公室居然看到柳三正坐在电脑前上网。
“你倒是好兴致!”夏明朗惊讶地。
“我?”柳三变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急急辩解道:“我在给阿梅写信。”
“噢,写情书啊,那是大事儿啊!要不然我再出去溜一圈?”
“不不不,不用了,已经写好了。”柳三变手忙脚乱地按下发送。
“别这么不好意思啊,合法老婆,想怎么写怎么写,你还怕人说你肉麻啊?”
柳三变嘿嘿笑,也不出声,可没想到的是回信转瞬即至。叮咚一声,柳三变条件反射地点了收信,回信不长,就只有一句。夏明朗纵然想回避,一眼扫下已经看全。
——那就去吧,反正将来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告诉孩子,他的爸爸是个英雄!
不必再问柳三变在信里写的是什么了。夏明朗沉默半晌,在柳三的身边坐下。
“一直以来我都期待着有这么一天,我可以拿起枪,站在真正的战场上,保家卫国。”柳三变把脸深深地埋到手掌里:“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了,我却又忍不住……还是害怕。”
夏明朗默默地揽住柳三的肩膀,把他带到自己怀里。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知道……”
“不,是兄弟我自私了,忘了你还有家有室。”夏明朗说道。
“有谁没有家没有室?”柳三变深呼吸,努力地平视夏明朗:“承蒙不弃,我会坚持。”
夏明朗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不自觉又看了一遍回信,感慨道:“你们家阿梅可够悍的。”
“那是。像我这样的男人满地都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全世界能找出几个?”柳三变由衷地笑了,那笑容看不出是自豪还是自嘲。
夏明朗把人揽得更紧,再用力拍一拍柳三的肩膀,低声喝道:“谁说的!我夏明朗的兄弟怎么可能满地都是。”
又是一个黄昏,车队披着夜色悄然出发,为了避开中东部政府军与南方叛军的交战区,夏明朗听从了苏晋建议改走西线。
这里几乎没有路,但是这里也没有飞机、坦克与大炮。听说解放联盟正在向中部集结,压上了他们全部的坦克与步战车。喀苏尼亚的中部平原是石油高储量地带,货真价实的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南北各方都不会轻易放弃,战事打得异常激烈。
路况太差,悍马车坐起来很不舒服,那些呆在卡车里的同志们更是惨烈,一路过来没有几分钟是安生的。这是漫长到令人生厌的旅程,战士们多半在玩着一些无聊的游戏或者闭目养神,所有人昏昏欲睡。
陆臻与徐知着靠在一起,肩抵着肩的犯瞌睡,卡车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两只小脑袋顿时撞到了一处。
“怎么回事?”陆臻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整个车箱瞬间苏醒过来。睡觉的、发呆的、聊天的……这会儿都把眼睛看向了陆臻。
“刑博,出什么事儿了?”陆臻用对讲机呼叫他们这辆车的司机。
“我也不清楚,前面忽然就停了。”
陆臻无奈,换一条线直接呼叫夏明朗,却只听到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怎么了?”陆臻疑惑起来,身上的汗水好像一下子收干了,凉嗖嗖的。
“给我呆在车里不要出来!”
夏明朗喊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这条是单线,连忙开了群通再喝一声。
“到底怎么了?”陆臻感觉毛骨悚然。相识多年,他第一次听到夏明朗的声音发颤。
“你,嗯,你……过来看一下。”
天已破晓,地平线上染着一层暗红色的紫,空气里飘浮着一些白雾,泛着幽幽偏蓝的冷光。陆臻从车边绕过去,赫然看见头车的车轮底下辗住了一个人。
“这……”
“不是,看那里……”
陆臻下意识地跟随夏明朗的手指转移视线……蓦然,他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在他们将要前进的方向,有更多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伏倒在地,隔着迷蒙的白雾,这条破败的红土小路仿佛没有尽头似地延伸着。
“怎么会这样?”陆臻明显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政府军?”
“不,是部落仇杀。你看,他们都是被砍死的,政府军会用枪。” 苏晋眉头紧皱,他俨然成为了在场所有人里面最镇定的那个。
“为什么要这样?都是一个国的,有什么事需要这么狠?”陆臻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已经自己意识到这话有多可笑。
“国家?”苏晋苦笑:“不要用你的想法去套他们,对于他们来说,部落的利益比那个虚幻的国家要实际得多。抢水,抢地,你死我才能活。以前有政府管着还收敛点,现在……”
陆臻没有再说什么,他并非对这块土地的现状茫然无知。尼罗河越来越窄,人口越来越多,人类的需求与日渐脆弱的生态有那么多的矛盾。争夺水源、争夺土地、争夺石油……这里的人们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控制着人口与利益的分配……大刀砍过,你死我活,几千年来从未改变。
这些尸体大都是老弱妇孺,她们向着一个方向俯倒,用各种姿势。陆臻几乎可以看到她们惊恐万状地奔逃在这条道路上,然后被掠杀者从背后砍倒。这些日子以来,陆臻第一次感觉到冷,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潮湿而粘腻地沾在皮肤上,无可摆脱,仿佛那是有腐蚀性的,已经溶穿了皮肤。
“还有别的路吗?”陆臻听到夏明朗问。
“没有了。”苏晋说道。
“清路吧。” 夏明朗长长叹息,面沉如水。
虽然时间紧迫,可是通过这段路仍然花了他们很长的时间,毕竟光是分批让战士们面对现实就费时费力。虽然悍马车的高轮可以直接从尸体上辗过去,但是他们谁都不想这么干,清空道路就成了新的大工程。来不及掩埋,战士们戴着长胶手套把尸体抬到路边。
太阳渐渐升起,空气在阳光下翻腾,带着越来越浓烈的腐败的气息。终于有人忍不住趴到路边呕吐,瞬间,这种感觉像是会传染,路的两边吐成了一片。
“这里很快会变成疫区的。”张浩江阴沉着脸,那种强烈而又无奈的忧虑让他看起来几乎有些愁苦。
陆臻从背脊窜上一道凉意:“那有什么办法吗?”
“我们没那么多消毒剂,也没那么多时间。”
夏明朗微微点头:“那还是赶紧走吧。”
张浩江愣了好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毕竟是个医生,比军人拥有更多的慈悲,然而理智会告诉他什么才是最应该的那个选择,张浩江默默地组织人力消毒战士的身体与车轮。
再一次出发,整个车队都变得无比死寂,不断的有人冲到车尾去呕吐,医务队忙不迭地给战士们分发着药品。
陆臻再也没了睡意,那股子寒意在他的骨髓中隐隐作痛。战争,拨开所有那些令人慷慨激昂的名词,陆臻忽然发现了它的本质——为欲望所迫,彼此争夺,你死我活。
现实多么丑陋,令人恶心,然而你却无法逃避,毕竟你不想死,你总想活。
陆臻想起之前老谢政委给他们灌输的那一大堆红头文件,他忽然觉得有些话也不是那么可笑了,比如说:稳定,还真他妈就是压倒一切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古到今,人们只有吃不上饭的时候才会揭竿而起,战争永远是最后那个选项。
用暴力来改变现状,那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哀!
正午的阳光像燃烧的熔浆那样倾泄着,铁皮车箱里比蒸笼还要热,陆臻发现他几乎有些享受这种纯粹的干热,太阳像是最好的消毒剂,一点点地烤尽他骨髓里的寒气。夏明朗像是忘了要停车宿营,直到张浩江提醒他,再这么下去马上会有人中暑。
那天晚上,车队悄悄改换了路线。这是整个领导层一致同意的,他们宁愿穿越两军交战的火线,也不想再看到那样的人间惨剧,毕竟他们都是出色的军人,他们从不害怕战场。
结果陆臻一整个晚上都在忙着跟政府军方面沟通前方路线:具体的交火地带在哪里?我们已经在哪里了,我们这个地方安全吗?现在你们在哪里打着?我们要怎么绕过去?
陆臻沮丧地发现他在对着一团浆糊说话,起初,他怀疑政府军方面是不够信任他们,不肯把真实的消息透出来。可是后来他发现不是的,他们是真的糊涂,真的搞不清楚,他们的司令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团级部队目前在哪里活动。
陆臻气得简直想砸电台:“妈的!”
夏明朗从前座伸手过来拍了拍陆臻的脑袋。
“都这样,正常的。”苏晋倒是很淡定:“那帮人打仗跟玩儿似的,坦克埋在土里当炮台用,扛着机枪打飞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我就不相信了,这么打下去,他们还不得全军覆没?”陆臻极为愤慨,毕竟这些情报直接关系到自个儿的小命。
“不至于……”夏明朗淡淡笑了笑:“至少三十年前,咱们也是这么打仗的。”
“呃?”
“建制混乱,后勤混乱,师不知团,团不知连……自己的炮兵连轰了自己的先锋营。所以,我估摸着就他们那群业余部队也就这水平了,不会比咱们三十年前好多少。”夏明朗极为平静地:“要不然我为什么早先不走这条路呢?”
“这真的假的?”张浩江疑惑地:“你这说的是……对越南那场?”
“是啊!一场惨胜。”夏明朗的声音很轻,这一整天,他的情绪都不是很高,心事重重的模样。
“三十年了啊,挺快的!”陆臻感慨:“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打成这样……”
陆臻猛然一顿,后半句话断在了喉咙口,因为夏明朗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在车内昏黄的光线下微微颤动。
“不会了!”夏明朗很认真地说道。
陆臻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了,夏明朗的声音总是不如往常那般自信。他有些冲动地伸手过去撸了撸夏明朗的头发,拿出自己最坚定的语气说道:“对,不会的,我们都不会让它变成这样的。”
夏明朗似乎有些惊讶,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又迅速地平静下来,几不可辨地在陆臻掌心里微微蹭了蹭,然后迅速转回去。陆臻这才意识到他这傻冒儿又犯傻干了点啥,他做贼似的四下张望,强忍住不让自己的脸飚上血。
好在,似乎没有人关心刚刚那个动作,张浩江尚沉浸在越战真相的冲击里,陆臻马上极为粗暴地在张浩江头上撸了一把:“没事儿,老张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了!”
“呃……哦哦!”张浩江有点儿蒙。
夏明朗无奈地轻笑了一声,嘴角终于上扬了些许。
电台的红灯再一次闪起,陆臻这下得到了更好的台阶,连忙接起来。
几分钟之后他的神色渐渐凝重:“停车!”
夏明朗马上向整个车队发布命令,一连串的指令下完才顾得上问陆臻:“出什么事儿了?”
“他们告诉我前方,十几公里以外,有南边的坦克群在集结。”陆臻苦笑:“然后他们马上打算要轰炸那块地方。”
“真的!?”柳三变特不屑地怀疑着,这一整晚,他因为过于忧心的缘故,一直关注着陆臻的电台,现在已经对喀苏军方不抱一点信心。
“是真的。”夏明朗竖起食指贴到唇上,熄灭车灯,轻轻推开了门。
风声中挟着隐隐约约地啸叫,远远传来。
陆臻轻声咒骂:“我操!”
“我说那帮混小子怎么可能还有消息作数的时候!原来飞机都飞到头顶上了!”柳三变气结。
不一会儿,远处传来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夏明朗下车查看,天边透出明黄的血色,在天地相交的那一线。夏明朗艺高人胆大,确定好今天晚上的宿营地之后简单部署了一番,留下陈默与柳三变驻守,自己带上陆臻和方进偷偷摸了过去。
他们一路上遇到不少溃散的士兵,都借助出色的夜视设备安然避开。可是毕竟路途遥远,等他们摸到地方,战局已经接近尾声,轰炸机拖着长长的啸叫在空中盘旋,远离……有零星地爆炸在四周轰开,有些看起来像是坦克们最后无力的挣扎,毕竟用炮弹来对抗飞机是可笑的。一个失去制空权的坦克集群就像一群软弱无力的绵羊,在野狼的扑食下,只有毁灭一条路可走。
轰炸机低空掠下,仿佛炫耀似地投下一枚炸弹,隔着一大片坡地,陆臻都能感觉到割面的热浪与大地的颤抖。
方进拖后警戒,陆臻随着夏明朗爬到坡顶,炽热的烟气拍面而来,令他几乎不能呼吸。即使飞机轰炸坦克集群的演习他曾经参与过无数次,眼前绝对是最破的坦克与最烂飞机的组合,然而此时此刻他所看到的,仍然让陆臻震惊不已。
差不多半个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燃烧着十几辆坦克,高能炸药燃烧时近乎纯白的火焰照亮了整个黑夜,陆臻根本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无边的荒漠被战火炙烧出一片一片的焦痕,四处散落着黑色的碎片,而你完全无法分辨那是一只手、一只脚或者一枚弹片。
不远处,一辆坦克已经燃烧殆尽了,陆臻看到融化的金属沿着坡面蜿蜒而下,仿佛那只战兽留给世间的……最后的眼泪!
说不好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等到这场轰炸彻底消停之后,夏明朗命令车队过来绕了一圈。看着这还冒着热气的新鲜战场,所有人默然不语,车队在断垣残壁间驶过,天地一片沉寂,只剩下引擎的轰鸣。
3.
喀苏南部地广人稀,基础设施近乎原始,道路稀少,被天然的河流与山脉隔断成一个一个自给自足的区块。穿过交战区,天地又宁静下来,越往南去,植被越是繁茂,漫无边际的非洲稀树大草原一眼看不到尽头,成群的羚羊在天边掠过,没有一点人迹。
天高地阔,战士们的心情也平复了不少。车队仍然是昼伏夜行,每天晚上赶路时,一轮孤月悬在晴空里,远方黑郁郁的,天空中映着猴面包树的影子。
苏晋在非洲呆了十几年,是第一代过来闯荡江湖的石油工人,整个非洲大陆都跑过,对喀苏尼亚更是了如指掌。一路上,指挥车里的众人就靠听他侃大山解闷,各种趣闻轶事娓娓道来,算是好好地给大家伙儿补了一堂非洲课。
从勒多港到南珈全程不过两千多公里,却足足开了五个晚上,需要穿越大片的荒漠草原,路况极为恶劣。战士们披着拂晓的阳光进入南珈城,陡然看到街市里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感动得直想哭。
这是一个从蛮荒中硬生生造出来的城市,起初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群中国人为了石油来到这里,修桥造路盖房子,竖起一口口井。慢慢地,开始热闹起来,远远近近的土著们都过来找活干,把自己放牧的牛羊赶过来卖,换回各种各样的生活品,在厂区外面围出一个小小的集市。
这里什么都有,一切的生活所需。它看起来粗糙而富有朝气,同每一个建在荒山野地里的工业小城一模一样。
甚至连战争的阴影都离开他们很遥远似的,那都是一千公里以外的事。
夏明朗下令放慢车速,车队静悄悄地穿过街道。南珈正在晨光中苏醒,路边的小饭店里蒸腾出热气,几个工人匆匆忙忙地过来买几个包子。一位黑人老汉牵着羊,慢悠悠地走路边的野地里。
陆臻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这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些日子以来他看了太多的战火硝烟,已经很久不见这样宁静安然的市井生活。
苏晋指着小街尽头的一个铺子说:“这家的烤肉一流。”
“那我们晚上来吃吧!”陆臻脱口而出。
夏明朗闻言看过来,笑容温柔而轻软,像晨光一样。
石油公司派了一个副总过来带他们熟悉环境,这么大个油田要停产,企业内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夏明朗看到广场上停着各种工程车辆,苏晋在旁解释,这都是下一批要撤走的。
有一种好像在逃难的感觉,这让夏明朗有些隐隐地别扭,说不出来的异样。
原北方政府驻守在南珈的是一个连,差不多100人,军容散漫,拿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制武器,看着倒是令人很亲切。想必,此前南珈最大的风险就是土匪和强盗,这么个部队也足够用了,毕竟石油公司还有自己的保安。
夏明朗和陆臻顶着大太阳与政府军办交接,跟着那位啰啰嗦嗦的连长同志跑前跑后。交接财物,武器,哨所,营房……各种琐碎的手续办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时分才搞定入驻。不在哨位的战士们抢着打水洗澡,几天在路上真是各种脏乱疲惫。
陆臻刚刚擦了把脸,苏晋已经带人找过来。
“烤肉去?叫上夏队。”
陆臻还在犹豫,夏明朗倒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向柳三变交待一声,许下一只羊腿的红利,带着陆臻吃肉去。
黄昏时的南珈热闹了很多,与那些民风粗犷的北方小镇一样,红红火火的大排档一直铺排到马路中央。集市上的店家已经关了大半,剩下的这些生意自然更是火爆了。
苏晋挑了两只羊腿,夏明朗一叠声喊着把鲜肉截了下来,让店家送了烤火炉子出来自己烤。苏晋看着夏明朗摆弄调料,也倒了一些孜然出来放在自己碟里,小心地闻了一下:“这家店好,调料都是从国内带回来的。”
“我们队长的手艺也是从国内带回来的。”陆臻喜滋滋地,一脸的雀跃。
夏明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有一点笑意,被炭火映得发红。
显然,苏晋是这地界的红人,夏明朗的头层羊肉还没烤熟,套近乎的人马已经送走了好几拔。那些人一边聊着,一边欲言又止地往夏明朗他们身上看,陆臻不明所以,只能礼貌地笑出一张解放军的标准像。
“都是兄弟。”苏晋抽空解释:“都好奇,在这地界干了十几年了,没见过自己国家的兵。”
陆臻顿时肃然,腰杆儿都挺直了好几倍。
男人嘛,友谊总是很好建立的,有酒有肉,渐渐都坐到了一桌来。陆臻一边参与话题,好深入了解群众,一边眼明手快的把肉抢到夏明朗盘里去,回头一看自己盘里空了,又索性拿着夏明朗的盘子吃起来。这里的羊都是山上放牧的,天生天长,肉极肥嫩,吃得陆臻满口流油,两只羊腿瞬间报销。
苏晋起身往店主手塞了一把钱,豪迈地一挥手:“上整的!”
“在这儿也能用人民币?”陆臻有些惊讶。
“自己地头嘛。”
“那喀苏别的地方呢?”
苏晋索性把钱包拉开给陆臻看:“美金。”
一叠绿汪汪的钞票里,夹着几页红色,看起来分外可怜。
“哎,我还以为在这儿可以用人民币结算呢!”陆臻叹气。
“在中亚还有点可能,非洲……全非洲就没有一个人民币结算的地方。”苏晋跺了跺脚,指着脚下的土地说道:“没办法,老牌资本主义殖民地,咱也就是过来混口饭吃,还快混不上了。”
苏晋这句话仿佛说得不经意,可是话音刚落,全桌都安静了下来。
夏明朗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气氛的变化,略略偏头,视线与苏晋碰到一起。夏明朗举起酒杯亮了亮,与苏晋碰在一起,一仰脖喝光了杯中残酒,引来一片喝彩。
“我说,真是非走不可了吗?”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犹豫不决地说道:“他们喊打喊杀也不是第一天了,都打了好几年了吧,都跟我们没关系,怎么就……”
夏明朗的视线在一瞬间掠过了所有人的眼,那些热切的眼神却让他疑惑了。
“怎么?你们都不想走?”夏明朗困惑地问道,他是真心没想到,这地界战火纷飞的,能回家多好啊?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这是吃饭的问题。”苏晋苦笑。
夏明朗与陆臻齐齐一愣。
“在这儿干,就算是一线的采油工,收入比国内也是翻倍的,一年十几万总是没问题。苦是苦点,苦上几年回家买房子生孩子,工人们就这么点奔头。现在呼拉一下全撤了,国内一萝卜一个坑儿都占着呢,谁把饭碗挪给他们?”
夏明朗瞬间恍悟,的确……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婆比自己还能赚,可这世上为三餐一宿苦苦挣扎的人海了去了。
苏晋用筷尾轻轻敲着桌面,忽然站了起来,夏明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远方高大的钻井被月光雕成一个个凝重的剪影,贴在夜幕上。
“就那儿,老子带人打下的第一口井。”苏晋凝神看着,连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许多。
每条战线都有英雄,并不是当兵的人才能叫战士。陆臻自心底涌上一股子豪气,随手倒下一杯酒敬过去:“苏哥,我知道您舍不得这地方。”
苏晋接过来喝干,低头又看住了夏明朗:“我跟你说句实话,就南珈这块地方,我们公司从上到下没一个想放的。开玩笑,十几年啊,几百亿的投资,几千个饭碗。当初把我们派过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天呢?现在出事儿了,我们都指着政府给我们撑腰呢,没想到,望风而逃么……这地儿一丢,你们说老子在勒多还有什么可呆的?”
“一起失业!”同桌的马上有附和。
“不干了!”
“喝西北风去……”
在海外讨生活的男人,个性多半坚韧而粗犷,又都是一个公司的,一样的苦逼心事,个个感同身受。酒入愁肠,勾起糟心事,各各举杯,各种叫骂抱怨。
这下子连临桌都闹了起来,又有人跑过来给苏晋倒酒。
苏晋哈哈一笑,有些无奈的,又坐了下来。只是这样的话题再热闹都透着一股子意兴阑珊的味道,止不住的奔向散场,夜未深透,人已经走了大半。
夏明朗目送最后一位闲杂人等退场,招呼店主过来再加四只烤好的羊腿,另外结帐。
苏晋已经有些喝高了,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喝道:“谁敢付钱?”
“不敢。”夏明朗只得把钱包又装进兜里。
苏晋强行结了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道:“我送你们。”
南珈虽然比勒多要凉快一些,也仍然热得很,所以越是夜深,路上的行人越多。三三两两的,乘着难得的凉风,就点小酒吃点小食,这是工人们忙碌了一天之后最好的休闲。
“你们这儿也挺热闹的啊!”夏明朗感慨。
“这也叫热闹?都散得差不多了。”苏晋扶住夏明朗,有些伤感地问道:“夏老弟,我就有一件事不明白,那些喀苏尼亚的怂货都敢把这里守着,怎么你们来了,反而是让我们走呢?”
夏明朗极难得被人一句话钉死在当场,脸色红了又黑。当然他可以解释,情形不同,风险不同……然而此时此刻,怎样的解释听起来都像掩饰。
苏晋知道说过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拍了拍夏明朗的肩膀:“我这就是穷牢骚,喝多了,别往心里去。”
“没事儿。”夏明朗笑得很勉强。
这正是最尴尬的时候,恰好一通电话把苏晋拉去了路边。陆臻提着羊腿过来,不动声色地握了握夏明朗的手,在夜空下彼此对望,有些苦涩。
“一年十几万?真的值吗?”陆臻小声重复,在估摸这个数字的分量。
“你这辈子没穷过,别替穷人大方。” 夏明朗瞪了陆臻一眼,有些无奈的,却又透着悲悯。这小子从小衣食无忧,爹妈照看得好,不必为钱财操心,所以才能超脱,去谈理想谈奉献。可是对于那么多那么多的普通人来说,工作是糊口,是营生,是生活的基础……
陆臻顿时惭愧,这一路颠簸着过来意气勃发的,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将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热情欢迎,没想到人民群众的要求却比想象中复杂得多,也实际得多。
苏晋挂了电话回来:“国内的朋友,问我们这边什么时候停工,他好入市囤柴油。”
“囤柴油?”
“嗯,开小车的看到汽油涨了,他还能少开点。柴油都是商用的,市场需求是硬的,除非他不干了,生意不做喝西北风去。你没看到油荒都是荒柴油嘛。”
“是啊,这地儿一丢,国内的油价还得涨。”陆臻感觉很新奇,他倒是没顾上想这么远。
“那当然,这么大的损失……最后总得摊下去,便宜油源没了,还得用高价油补,缺口大了去了,钱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苏晋忽然指着夏明朗和陆臻笑道:“别说老哥不照顾你们,赶紧的,拿钱囤油去,比你们当兵赚多了。”
夏明朗失笑:“苏哥,您倒是怎么样都能赚钱。”
苏晋愣了愣,笑容收敛了下去:“我也想不赚这笔钱的。”
麒麟们的驻地营房就在油田生活区旁边,有一个独立的院子,门口是高高的瞭望台,探照灯没有开,黑漆漆地隐在夜色里。夏明朗回去招骨干们开会,劈手先把四只羊腿砸到会议桌上。一时间寒光闪烁,数把军刀挥下,切得肉沫横飞。
会议室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南珈卫星地图,夏明朗抱着肩膀站在图前,良久的沉默。
他是一名军人,并且极度骄傲,这不是鲁莽的兵蛋子那种不容一点质疑的骄傲,这是入髓入骨的豪气,我自横刀立马,当保一方太平。所以,苏晋那句不经意的酒后真言着实刺激了他:为什么……十几年了,第一次在外面遇上自己国家的兵,却只能带着他们打包逃跑?
“持剑经商,举刀谈判……”
夏明朗听到陆臻站在他身后轻声道。
“嗯?”
“我们的剑还不够利,刀还不够沉,只能这样了,这是大环境,不是你的错。”陆臻把一只手按到夏明朗肩膀上。
你才皱眉,有人就已经猜到你想什么,已在费心开解……夏明朗只觉心头涌上暖意,为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灵犀相通。他轻轻拍了拍陆臻的手背,半开玩笑似地说道:“和平崛起嘛!要和谐……”
“你有没有觉得‘和平崛起’是个特别无赖的词,嗯?放眼看过去,有哪个强国崛起的时候不是靠几代人的辛劳和几代人的命?都是刀光剑影里杀出来,才赚到现在这份家业,凭什么……我们不沾一滴血,就能‘和平’崛起了?谁会让我们占这么大一个便宜?”陆臻索性上前了一步,兜住夏明朗的肩膀把他半揽进怀里,这样从背影过去反而清爽,只像是哥俩好,不觉暧昧。
夏明朗微微点了点头:“有些话是用来说的,有些事是用来做的,心照……”
夏明朗转身走到会议桌前:“好吃吗?”
方进口里叼着半块羊肉,猛点头。
“买肉给你们的大哥问我:为什么,就喀苏尼亚那帮子怂兵守在这儿的时候,油照采,肉照吃。等我们来了,反而是让他们走?他说,为什么国家有种把他们派过来,却没能力保护他们不被打搅的……做点正经生意!”夏明朗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一瞬间全场肃静。
“我们必须把这里守好,原封不动的……再还给他们!”
“对!”方进费力地把肉块咽下去,急切喊道。
陆臻站在夏明朗身后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笑了笑……这家伙还真是从来不会一个人独自苦逼。不开心的事情,当然要说出来让大家都不开心一下,这才是小夏队长的处世之风。
即使工人们加班加点,南珈油田的完全停产与撤离也足足忙了两个多礼拜,毕竟有那么多的油井要封口,一个个都需要打套管下去,再用石英砂填埋地层。各种设备仪器,能带的带走,不能带的封存,一间又一间的库房合上大门,下锁贴封条再不见天日。车队载着曾经的繁华陆续离开,渐渐人去楼空,原本热闹无比的厂区沉寂了下来,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在无声地述说凄凉。
为了避开中部的交战区,车队大都选择往南走,直接离境,从临国绕道出海。夏明朗派了人随车护送,回来时则带回大批的粮食和饮用水,他们将面对一场持久战,多囤点东西,总是好的。
苏晋是随着大部队撤离时一起走的,离走时买下了烤肉店里所有的调料和大米。随着那一大堆香飘四里的东西一起砸到夏明朗手上的,还有一杆崭新的PSG-1型狙击步枪,荒漠迷彩涂装,配了大量专业子弹与全套备用零件。这是全球最贵的中口径狙击枪,夏明朗正琢磨着使坏了赔不赔得起,苏晋大手一挥,爽快地说道用坏了就甭还了。
夏明朗舔了舔下唇,在心头默念:有钱真TMD好!
当最后一批撤离人员挥手南行,偌大南珈油田就只剩下了留守的五十多名技术员、一个保安队和夏明朗他们。
留守的技术主管名叫李国峰,36岁,典型的工程师模样,看起来单纯质朴,然而执着无畏,傻乎乎地爱较着真,算是个非常自豪的死理性派。陆臻与他一见如故,太熟了,他曾经的师兄弟里有太多这样的人。而油田的保安队队长则是位相当有身份的当地土著,名叫米加尼,眉眼是南喀苏人难得的英俊清秀,气质沉静,是本地一个部落头领的长子。
夏明朗估摸着,请这么一位保安头子,又招了他们的族人过来干活,这伙人在当地的势力应该是不小。当然,有时候过江龙也得指着地头蛇,小夏队长一出手,泡妞不一定能指一个灭一个,但是招小弟绝对手到擒来。而且米加尼说得一口流利英语,交流无障碍,夏明朗不过随便露了两手就唬得他一愣一愣的,瞬间倾倒。
而与此同时,夏明朗已经开始着手规划这块方舟的秩序。南珈这艘孤船上的人们需要明白他们正在面对什么,将要遭遇什么。他们需要清晰的物资记录,完整的防御工事与合理的巡逻制度。而这一切,都需要夏明朗从零建立。
起步时总是艰难,聂卓自然特别重视,各种文件往来、卫星电话,交流得极为频繁,一来二去关系更是熟了起来,简直不像是中间隔了好几级的分管单位,倒像是直线下属。
夏明朗心里有疙瘩,憋久了总是要吐出来。那天,完成了所有的常规汇报后,夏明朗仿佛不经意地带了一句:“这地方无险可守,如果真有大军压境,就凭我们这点人是守不住的。”
“那当然。”聂卓似乎并不以为意:“不过这个概率很小,情报外交那块会帮我们想办法。”
“那为什么一定要停产呢?”夏明朗剽悍的小心肝为这事儿深深地受过伤,到现在都隐隐痛着,那叫一个耿耿于怀。
聂卓沉默了一会儿,淡然地说道:“因为外交部打不了保票,因为中央不肯冒险。”
“那万一呢?真撤吗,那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陆臻有些困惑于聂卓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
“你们存在的意义在于你们存在着。我们不能让这地方空下来,否则用什么来证明这是我们的?一纸合同吗?那不够,那只是嘴上说说的东西。南部要重新建国,凭什么非得认老合同?要记住,嘴巴,只是长在脑袋上的装饰品,只有脚板硬实,才能踩稳一块土地。行之无名,固然行而不远,可有名无实,连一步都踩不出去。至于你们所担心的……”聂卓顿了一顿,忽然提声问道:“你们怕打仗吗?”
“不怕!”夏明朗与陆臻脱口而出。
“很好,我也不怕。但是……”聂卓的声音发沉:“如果你们现在不站在这里,一旦发生意外,我们连打仗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
“当坦克开不过喜马拉雅山脉,那块地就不是你的;当战斗机飞不到曾母暗沙的时候,那片水也不是你的。当你们离开南珈,这个油田的未来就不再由我们控制。”
“明白!”夏明朗感觉踏实了很多,知道自己的任务定位是很重要的,这关系到所有的战略安排与目标。
陆臻关掉卫星电话发了一阵呆,深呼吸,吹起了额头的碎发:“听起来前路可艰险啊,夏明朗同志!……我们以后应该怎么办?”
夏明朗随手拨乱了陆臻的头发,笑道:“凉拌!”
然而,一些人匆匆忙忙地走了,一些人静悄悄地来。陆臻幸运地在他乡遇故知,秦若阳带着他的情报小组向夏明朗借了两间办公室。
情报工作要做在前头,南北战场上胜赢未分,总参三部已经开始考虑南方建国之后的群众基础了。毕竟,对于像喀苏尼亚这样原始而落后的国家来说,中央政权总是力量单薄,县官不如现管,油田周边的部落与军阀的善意才是最关键的。
至此,南珈油田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新章——留守。
虽然大家都不习惯!
每天仍然有当地的牧民赶着牛羊过来卖,黑大叔们被外围的岗哨拦下,异常困惑地看着前方空荡荡的楼房和街道,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4.
世事可以做无常变幻,所以,只有自然是最有诚信的。三月末,这正是旱季最旱时候,隔三差五的沙尘暴让人苦不堪言。夏明朗刚一出门就让沙尘呛了一口,放眼望去,四下里一片蒙蒙雾气。太阳被凝固在漫天的黄沙中,泛着诡异的砖红色,远处尘烟滚滚,天地间尽是混沌。
“我……操……”夏明朗感觉自己的心情已经只剩下无奈了。
而值班长徐知着很快就在他这无可奈何中再加一杯伤心酒:全区战斗警戒,因为所有的哨兵都失去了自己的视野……至于红外嘛,眼下平均气温39度8,估计只有火星上的红外探测仪能分差别来。
夏明朗迫不得已,要求除了哨兵之外的闲杂人等都退到室内活动,同时启用小型阵地雷达代替警戒。
不一会儿,沙尘暴的第一波先锋杀到,正面风向的玻璃窗被吹得哗哗作响,尘土簌簌地落下来。到了这步田地,哨兵基本上算是瞎了,陆臻与冯启泰成了所有人的眼睛,轮流值班,不敢错过一秒钟。
陆臻发现米加尼一直躲在远处观察他,似乎对这台机器非常好奇,索性招手叫他过来。
“能看吗?”与其他本地人不同,米加尼是一个知道距离感的年轻人,这让他看起来总是有些戒备的模样。
“能看。”陆臻对他微笑。
“这是雷达?”
“你知道?”
“我在肯尼亚当过兵。”
“哦……”陆臻若有所思:“原来是个老兵。”
陆臻起身伸出手:“合作愉快,老兵。”
米加尼似乎被惊到了,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去,陆臻抢先一步用双手握住他的:“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
米加尼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白牙闪亮。陆臻总觉得这是个统战的好机会,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顺便执行一把政委的职责,冯启泰忽然大叫了一声:“有情况!”
“怎么回事?”夏明朗马上冲了过来。
“是车,越野车,四轮驱动的。”陆臻盯着绿屏上的光斑。
“这都能看得出来?”
“猜的,常规判断。”
“能判断下是敌是友吗?”夏明朗失笑。
“没问题,待小生借东风做个法。”
夏明朗呵呵一笑,呼叫徐知着准备,看这苗头,这车很快就要进入警戒圈。这年头,飞机可以肓驾,枪当然也可以肓打,夏明朗根据雷达座标算出射击角度,指挥最前方的机枪阵地扫了一梭子。曳光弹在漫天黄沙中划出弹道,逼停了那辆蹒跚前行的车。
“队长,现在怎么办?”方进好久没开枪,有些穷得瑟。
“挺难办的啊……这破天要怎么喊话啊!”难得,夏明朗也发愁了。
“呃……队长,有电台。”冯启泰迟疑地指着电子扫描器那闪烁的红灯,那边已经在主动喊话了。
“哦……”陆臻来了兴趣:“聪明人。”
这种固定频道的信号最好捕捉,来电是一组周期性的摩尔斯码,陆臻一边听译一边记下字母,写完低头一看,乐了。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夏明朗:“Hi baby, It is me!”
夏明朗嘴角一阵抽搐。
海默被带进来的时候就像一颗土球儿,全身上下,眉毛鼻子嘴……除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整个人已经被刷成了一码色。跟着她一起过来的是那位摩萨德的小哥,与海默一样,只剩下一双眼珠子还带着点色儿。
夏明朗让战士给他们打过来半盆水,海默用三角巾沾湿了擦脸,就像在一面墙上活生生把五官擦出来一样,那感觉非常神奇。
“我出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海默愤怒咆哮着,她解开头巾一甩,顿时又腾起一团云雾。夏明朗挥一挥手,把眼前的尘土拨开。
另一边,摩萨德的小哥正发狠地挠着自己的脑袋,地面上簌簌地落下一层土,到最后搓搓手指,长眉深深地纠结到一起。眨眼间匕首已出鞘,在手指间旋出一朵钢花,在场所有的视线迅速集中到他身上。这小哥左右看了看,裂嘴一笑,割起了自己的头发。
“真好!”海默无比嫉妒地看过去。
“你也可以啊!”陆臻笑道。
“我男朋友喜欢我留长发。”海默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也有男朋友?”陆臻骇笑。
“那当然!要不然你以为我应该有什么?女朋友?”
“不是不是……”陆臻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不用这么迁就男人,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你,那无论你有没有头发,他都喜欢你。”
“有道理,那你为什么还留着你的头发?”海默笑眯眯地。
“因为……”陆臻想了半天,还是不敢承担与此妞相互调戏的代价,只能中规中矩地说道:“因为我需要同大部队保持一致。”
“行了!”夏明朗打断他们的对话:“说一下吧,过来干嘛了?”
“我想你了么!”
“我记得你应该已经迷上陈默了啊!”夏明朗连忙提醒她。
“我也想陈默啊!”
夏明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了:“没什么事儿的话,就滚吧!”
“我来找你当然有事儿,让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海默眨了眨眼睛,很有些挑逗的味道。
“有事在这儿说。”
“在这里?”海默左右看了看,这是值班室,人多眼杂,冯启泰笑眯眯地向她挥了挥手,米加尼则好奇地沉默着。
“这里人太多,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夏明朗斩钉截铁。
海默闭眼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好吧,带上你的人,我们去会议室。”
夏明朗就知道这丫头此番前来不是小事,他把柳三变与陈默都叫了回来。一行六人团团围坐,夏明朗跷起腿搁到桌子上:“说吧,什么事儿?”
海默从怀里摸出一只镯子,推到夏明朗面前。
“怎么了?”夏明朗拿在手里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机关暗器来。这玩意儿明晃晃的,看着倒还挺漂亮,工艺精细,上面镶满了大大小小的碎钻。
“你对光看。”
夏明朗随手交给陆臻:“粗人,对娘们的东西没研究,帮爷瞧瞧!”
合着我对娘们的东西就有研究就是了……陆臻无奈,只能接过手装模作样地细看,可是在手上反反复复几圈看下来,一束不同寻常的火彩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你这是……”
海默将一枚小小的夹眼式珠宝放大镜放到桌上,轻轻一触,小黑管骨碌碌滚到了陆臻手边。
没看过猪跑也吃过猪肉,这么个利器放出来,夏明朗他们顿时就悟了,可是……
“你这不可能吧……”夏明朗对娘们的东西再没研究,也知道这么一大堆钻石值多少钱。
“这只镯子是施华洛世奇09年的一个限量,我们拆了其中七颗水晶,换上了真正的钻石。”
“你这真是……”夏明朗叹为观止:“好牛B的手段。那你想从我这儿要点什么?”
“我们现在与联合国难民署合作,负责把滞留在战争腹地的那些人,转移到边境去……”
“你们现在跟联合国难民署合作??”夏明朗感觉这世界真是疯了。
海默微微笑了笑:“我们会象征性的收一点费用。”
“哦!”夏明朗发现这个世界果然还挺正常的。
“那些没法象征的谁负责?”陆臻问道。
海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上帝。”
“别走题,说然后,这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南珈是一个很好中转站。”
“好?”夏明朗挑起眉毛,就这么个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的。
“1.不在战略要地。2.难得还有能开车的路。3.安全。”海默依次曲下三根手指,她知道夏明朗的个性,要说服他,最好的办法是说实话。
“早说嘛!费那么大劲儿跟挤牙膏似的。明白了,你们现在呢,就是想做个倒卖难民的生意。你想万一路上不太平,就在半道上把人往我这儿一送,回头太平点儿了,再找人从我这儿接,是吧?”
“差不多。”海默无奈地。
“那我有什么好处?”夏明朗傲慢地。
海默默默地对手指:“我本来是打算把这只镯子送给你的。”
“呃,啊……”夏明朗左右看了看:“你有四个吗?”
“没有。”
“唉,真可惜,下次行贿挑个没人的时候。”夏明朗同情地。
“受教了。”
“那我现在能送客了吗?”
“夏队长,你总是要维持这个地方的安全的!这里有十个人、一百个人是没有分别的……”海默确定夏明朗别有所图。
“是啊,是没分别,可是老子没好处啊!你们吃肉我喝汤行,不能你们吃肉我洗碗吧?”
“可是你把汤给泼了。”
“小姑娘!”夏明朗笑眯眯地:“再煮一碗嘛!”
柳三变困惑斜眼看之,陆臻冲着三哥眨了眨眼睛。
“你想喝什么?”海默无奈地。
“甭急,咱先掐个盘口。”夏明朗笑眯眯地:“你别看我这儿大把的空房子,都封着呢!这么着吧,我分个小院儿给你,你自个儿在空地上拉帐篷。当然,你的人你自己管好,谁敢闹事儿,我立马轰走。”
“行!说你的条件。”
“我要两千颗单兵地雷。”
夏明朗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陈默都转过了头来看他。
海默深呼吸:“能冒昧的问一下,这些地雷名义上是谁在使用吗?”
“你们。”夏明朗笑得更亲切了。
“我们是合法公司。”
“我也没让你们干不合法的买卖啊!”
“夏队长,这件事,很明显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双赢的结果……”
“小姑娘,求人办事就要有一个求人办事的态度。” 夏明朗语重心长。
“一千!”
“你卖菜啊?”
“要不然我搞一批破烂对付你。”
夏明朗慢慢收起腿脚,坐正了身体:“你别赌气,小姑娘。你再考虑一下,东西别找太破的,伤了自己人就不好了。”
海默默默咬牙。
“要不然我们吃点东西,你先睡一会儿,再跟胖哥聊一聊……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海默一声不吭地伸出右手。陆臻连忙把那只镯子交还到她手上,笑道:“看来这贩卖人口的行当还挺赚钱啊?”
“差远了!”海默淡淡扫了他一眼:“前一阵帮政府军炸了南方的坦克主力,那笔倒是赚了不少钱。”
“那是你们干的?”柳三变大惊。
“要不然,你以为是谁在地面给飞机导航呢?”海默把镯子放进一个黑色丝绒袋,收到胸口的内袋里。她走到夏明朗面前,弯下腰轻声说道:“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顺便告诉你,那七块石头价值23万美金。”
“我肠子都悔青了。”夏明朗做出非常痛苦的样子。
陆臻扒着门缝看海默被通信兵带走,回头一下就蹦到桌前,把夏明朗的胸口拍得山响:“你他妈太牛了你,脑子也转得太快了,我还以为你是想搞点情报,张口就是两千颗地雷。我今天早上就在想着了,这地广人稀的地方要是能用上地雷得有多好!!”
“夏队,这这……这样没问题吧!”柳三变嘿嘿笑着搓手,一双长眼睛弯成了两道弧。
这会儿,连陈默都在笑,气氛欢快得一塌糊涂。
夏明朗咳了两声,把陆臻的手拿开:“省点力气,再打就得内伤了。”
“你得了吧!”陆臻眉飞色舞。
“一看就知道从小不愁吃不愁穿,不知道怎么跟爹妈讨价还价。这丫头的人要是住了进来,咱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手上有情报瞒着我们,有病不?这种一定会到手的条件提出来,有意义不?”
“那你这口开得也太大了。”
“我张口要两千她就能一下给我两千吗?到最后欠上八百,我再把人赶出去?我要知道那破镯子值那么多钱,我还得管她多要点儿。”夏明朗戳着陆臻的脑门:“你呀!头发长了见识就短了!”
“我这是不够了解无赖的心理!”陆臻不满地反驳。
“这倒也是哈!”夏明朗得意洋洋地。
“还真是长了。”陆臻捏着刘海往下拉,一本正经地研究长度。
“得了陆臻,你把头剃秃了也没用,就这手忽悠,你这辈子都赶不上夏队。”柳三变笑眯眯地。
“那是,要比不要脸,谁能比得过他呀!我再怎么努力,那也是学出来的,就他……娘胎里带出来的!”
“哟!长进了啊!三天不打都上房揭瓦了啊!还是我们陈默好,还知道尊重领导。”
“队长……”陈默忍不住微笑:“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明朗舔了舔下唇,慢条斯理地解开作战服的腰带……室内三人顿时作鸟兽散,眨眼间跑了个干净。陆臻的声音远远传来:“队长,小生先瞧瞧地图去,看怎么个画个大符埋雷,好镇压宅中妖孽!”
“臭小子!”夏明朗失笑。
两周以后,海默带着她的第一拨人与六百颗触发式钢珠雷抵达南珈,拿出了更为专业的庇难所管理模式。陆臻作为中方代表旁观了全过程,禁不住对这些佣兵的工作效率叹为观止。一夜之间,临时帐篷建了一溜,男女分开管理,统一提供饮食。所以说,这帮人赚那么多钱绝对是有道理的,刀头舔血的营生不是人人可干。
陆臻原以为海默那块联合国难民署的牌子只是用来挂的,没想到现场真有专业人士参与。一个长着一双善目的络腮胡子老头儿挂着联合国的牌子东奔西跑,陆臻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冒充的,可是怎么看,也不像是完全不知内情的。陆臻忍了好久,实在没忍住,借一起吃饭的机会旁敲侧击。
老头儿说一口咄咄逼人的南非英语,一个句子的末尾总是要带个“Huh”,却笑眯眯地看着陆臻说道:“你知道的,我们不管这些。”
陆臻没料想答案竟会如此直白赤裸,一时倒愣住了。
“你看,我们不能干涉他们愿意带谁出来,我们也不能拒绝对他们的合理要求……提供帮助。”
陆臻想了半天,无奈地笑了,他拍了拍老头儿的肩膀说道:“对,你是对的。”
这时候,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陆臻连忙跑去查问,原来是一名持枪青年拒绝交出武器,进入庇难所的最基本原则就是暂时交出武器,这位小哥被扣在门外,叫骂不止。
这是人家的家事,陆臻只能默默旁观,顺便看看那小妞儿怎么处理这棘手的麻烦事。不一会儿,海默匆匆赶到,三言两语问过大概,一把将那人从人群里推了出去:“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给过钱的,你们答应会把我带到肯尼亚去!”那人勃然大怒。
“对对对,我们答应过的……”海默微笑着走近,却突然翻脸,拔枪抵住他的眉心:“放下你的枪,你就能留下;不然,离开这里……嘿嘿嘿……你在干什么?你的右手……”
那只默默爬行中的右手僵硬在半路上,海默拉开他的衬衫,裤腰上鼓鼓的,插着一把老式的柯尔特手枪与两个弹夹。
“我给你三秒钟考虑,1、2……”
“我放弃!”小伙子连忙高举手投降。
海默招了招手,一个佣兵迅速闪过来,把这小子拉到旁边彻底搜身。
“很厉害。”陆臻由衷地鼓掌,至少他还做不到如此果断雷厉。
海默笑了笑,不以为然。
“我就是有点好奇,如果他拒不投降,你真的会赶他走吗?”
“不!我会杀了他。”
陆臻心里一惊,不自觉声音放轻:“为什么?”
“他故意闹事,可能有图谋。”
“那如果没有呢?”
“嗨,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词?T.I.A.!” 海默转过身看着陆臻,在阳光下,她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瞳色浅淡,映出虹膜的纹理。
“没有。”陆臻扬起眉毛。
“这里是非洲。”
T.I.A.
这是陆臻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后来,有无数人在无数场合这样说过。
孩子们得不到基本的教育,
嗨,T.I.A.
政府专制,腐败从生。
T.I.A.
叛军相互争斗,烧杀抢掠……
嗨,兄弟……T.I.A.
再后来,陆臻自己也学会了这个词。
夏明朗要比他学的更快一些,坦克群歼之后,南北方的战线西移,让可怜的黄原平部赶了个正着,日子过得比南珈凄惨得多。老黄在卫星电话里咆哮:白天黑夜的打炮,打来打去一不小心就打到我家里。白天不能睡,晚上不敢睡,神仙也经不起这么操啊!再怎么经操也没有用啊!!
夏明朗耐着性子听老伙计骂娘,最后无奈地安慰道:“你看,这里是非洲。”
黄原平沉默半晌:“我塞他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