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东西,名叫“诸柘(zhè)”,是前几天,黑夫去云梦泽畔的“平湖里”办案时,在野地里无意中发现的。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发现其茎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节,表皮呈青黄色,高约丈余。
亭卒鱼梁是当地人,他讨好着说,此物名为诸柘,在野地里很常见的,渔民常常用它来解渴。
说着,鱼梁还当即砍下一根来递给黑夫。却见坚硬的表皮下是洁白的茎肉,闻着有些香甜气味,再送到嘴里尝了尝,黑夫顿时乐了。
“这不就是甘蔗么!”
原来,这楚国云梦泽畔,本就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此物一度为楚国贵族喜爱,曾种植在苑囿里,榨取汁液,当成消暑饮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里就说过:“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黑夫前世可是个很喜欢嚼甘蔗的人,夏天常常当做水果消渴,一个人能啃两根!不过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与眼前青黄色的“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时嘴馋,当时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诸柘在手里,他吃这玩意,和顾恺之的吃法一样,从头吃到尾,这样才能渐入佳境。
先尝尝茎尖,只有淡淡的一点甜味,再尝尝茎根,发现也不怎么甜,还有一些苦涩……
本以为只是这一根的问题,但他在这片野柘里连砍几根,都是一样,其味淡如水,甚至还有几根是苦涩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谁料这些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话,叫什么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过想想黑夫就释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惯坏了,后世的大多数农作物,其实都是数千年人工选育的结果。
不仅牲畜是被驯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麦、稻谷等,都是从野生的稗子、野禾开始,慢慢被驯化成栽培价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垄上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
它们在农夫有意识的栽培下,逐渐优胜劣汰,变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产量更高、生长期变短,甚至连口感也越来越好,这就是人工选育的结果。
经济作物也不例外,后世的甘蔗,那也是千余年精挑细选的甜蔗后代啊,甜度增加了几十倍不止。而眼前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皮厚、味涩、杆细、实硬,怎么比啊?黑夫想起来,前世小时候看《鲁滨逊漂流记》时,里面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为是野生的,未经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当时还不理解,看来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了。
黑夫将手里嚼了一半的诸柘扔了,但想了想后,却又让鱼梁帮忙,把平湖里附近能找到的诸柘都收集起来,雇牛车帮他运回家去。
上次的投书盗墓案里,托了黑夫的福,鱼梁也得到了千余钱的赏赐,这让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鱼梁如今对黑夫也言听计从,虽然亭长让收集不值钱的野柘,听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没多问,立刻照办……
除了平湖里外,黑夫还托亭里的众人,将他们各家附近野生的诸柘,挑最甜的也带一些来。
于是等几天后黑休沐回家,夕阳里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黑夫拉了一整车的柘回来……
这才有了春耕之时,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里争论的这一幕……
……
衷对弟弟拉了一车诸柘回来很不理解,说道:“这诸柘在云梦泽畔随处可见,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里种呢……”
衷干了这么多年的农活,还从没见人在田地里种柘的,在他看来,这些好不容易才开垦出来的好田,当然要种粟、稻之类能救命扛饿抵租赋的粮食了,顶多再加点豆、麻,怎么能浪费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只种十亩,十亩!”
黑夫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衷,分出十亩本该今年休耕的土地,让他种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样的妙用,可以食用,成为家里孩子青睐的水果;可以榨糖,最开始可能只是黑糖红糖,以后说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来酿酒!
当然最后这一项是违法的,但秦国禁酒本就是因为害怕酿酒浪费粮食,若是不耗费粮食就能酿出度数比较高的酒来呢?
那些事情虽然想想就挺心动的,但还遥远,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选育。
他得把吃起来还有点淡淡甜味的甘蔗种到地里,或许用心施肥照料,它们就能长得更甜呢?等选育几次后,也许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许、也许……搞农业就是这么蛋疼,除非使用后世科学技术,否则你永远都只能撞大运,但后世吃在嘴里的优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农夫撞大运般地种出来的么?
这就是农业的伟大之处了,辛劳的双手,春种秋收,于无声处,改我们的味蕾、改变我们的肠胃,乃至于改变世界,以此为基础,人类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后世见村里种甘蔗的场面,黑夫让惊帮忙,将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里浸泡半天后,就着田亩沟畛里的泥水,将甘蔗种苗横放在地里,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复,像撒种子一样,将那一牛车的诸柘,分散在了十亩地上……
他们在这边忙活的同时,衷依然在驾驭黑夫新买回来的那头黄毛耕牛,踩着犁,将全家的几块地一一耕过。
说起来,随着黑夫成为上造、橼成为公士,他们都被赏赐了新的土地,因为橼和阿姊已经搬去了县城,家里的地就托衷照应。于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达到了四百多亩。
衷是家里的农活好手,五谷都能种得好,耕牛也驾驭得不错。但黑夫生怕大哥累着,还是出钱,在本里闾左雇佣了四个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粮食作为报酬,让他们帮自家干一年的活。
只是可惜了,里面还真没叫“陈涉”的。
本来旁人都建议他们家买几个隶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亲和衷也为人良善,觉得自家的确不需要奴隶。
“幸好买了耕牛啊,不然这么多地,靠人可耕不下来。”
衷在歇息的时候,不由感慨,他们家原来也是有牛的,但后来病死了。
黑夫细细询问了衷和邻居,才知道,原来安陆县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连犁都没见过,直到秦国统治了安陆后,才强制普及开来。
这也正是秦国的恐怖之处,对农耕的极度重视,使官府会竭尽全力,把先进的技术推广开来,乡、里都安排了专门的农官,管理耕牛、铁农具,甚至能借给普通民户,其功能和后世的生产大队很像。官方的力量,永远比潜移默化的传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国能做到,六国却不行,据说当年赵国官方有人不想与秦打长平之战,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粮食倍增,而赵国却没有这种条件……
因为唯有秦国,才能将政府的触须伸展到乡、里级别。而赵、楚等国,乡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贵族控制着,极度封闭,水泼不进。
黑夫他们做出的踏碓同样如此,才短短一个月,安陆县仓就已经把杵臼统统换成了踏碓,不仅隶臣妾们因为活变轻松了喜上眉梢,连出产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许再过几年,踏碓就会像秦国当年向南郡推广农耕一样,传遍北方、传到巴蜀了吧。”
这么想着,黑夫心里就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仅让生产力在舂谷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还间接解放了秦国的半边天们……
田间闲聊总是过得很快,农家汉子们很快就得继续起身忙活了。
衷说反正黑夫已经把诸柘种在地里了,就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好好照料。说着,便让黑夫和惊去将这几日自家耕牛的粪便铲过来。
早在百多年前,用动物粪便施肥增加产量,已经成了每个农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说:“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说过:“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地”。
不过黑夫却只见,衷用木铲将那些新鲜的牛粪铲起一点,就要往刚埋下的甘蔗种苗边上放。他再回头看看邻居家的田地,也同样是以新鲜的牛马人粪作为肥料。
于是黑夫便喊住衷,对他说道:“伯兄,就这么施肥?”
“粪田不如此,还能怎样?”衷一脸奇怪地看着弟弟,怀疑他这些天是不是当亭长当习惯,连农活都不会干了。
“我倒是听一个北方来的客商,说起过关中种地肥田的法子,听说能让亩产增加不少呢!”
黑夫又开始胡扯了,他明明是前世在去农村时见到的,因为那股味道,终生难忘。
不过那并不重要,他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试试?”
“从关中学来的法子?你且说说看。”衷顿时来了兴趣,关中是秦国著名的粮仓,亩产能达到南郡的两三倍。
“很简单。”
黑夫指着那铲中黑乎乎的新鲜牛粪道:“堆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