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次日天色大亮,众人才得以看清楚武昌水陆上的乱象:因为忙着打仗无人救火,营地已被烧毁大半,等火势稍熄后,老兵们去抢救了些衣物、帐篷出来。
烟尘到处乱飘,像是雪花,落满众人头顶。
水里也好不到哪去,本欲渡江去夏口的杨熊部,因为遭到突然抵达的船队袭击,被拦腰截断。
除了杨熊、辛夷等将领坐小船逃走外,近四千人滞留江中,这些满载兵卒的运兵船十分笨重,被灵活的艨艟勾住,无法走脱,翻的翻,毁的毁,船只残骸留在浅水,还飘着不少尸体。
遭到袭击后,船上的兵卒有人跃入水中,妄图游到对岸,但长江岂是人人都能横渡的?多半殒命江心,大多数人,还是明智地返回南岸,选择投降。
“老实点,将甲脱了,兵刃也扔在地上,别磨磨蹭蹭,快些!”
汝阴人邓宗洋洋得意,他因昨夜阻止了一些汝阴同乡随葛婴逃窜,被提升为“百长”,而他的上司,则是据说与武忠侯有旧的沙羡人兴,如今已是五百主。
前些天,南征军的老兵们,被当成贼一般看管,现在反过来了,轮到他们趾高气扬地,手持戈矛威吓那些落水后,不得不爬上岸来投降的秦卒。
不过尉将军有令:“不要苛待彼辈,他们只是被奸臣逆子骗了,等真相大白后,仍是袍泽兄弟。”
不仅饶了那些秦卒性命,黑夫甚至还让人分发干燥的衣物,让他们聚集起来烤火。
四千俘虏里稍稍心安,他们之中,有驻扎在夏口的南郡郡兵,也有来自关中的中尉军。前者久闻黑夫威名,见武忠侯果然善待自己,而其军中也多南郡人,不少人咬咬牙,反正已犯了“叛军”之罪,回去纵然不死也要罚作刑徒,索性跟着武忠侯算了!
而关中兵则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投降后,身在关中的家人会不会受牵连……
这时候,武忠侯的主薄陆贾过来了,开始向俘虏们讲述赵高胡亥如何弑君以及“衣带诏”的故事,剧情曲折,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远远看着这一幕,黑夫颔首道:
“假以时日,这些俘虏稍加改造后,都可成为吾等新的兵源。”
黑夫善待俘虏,自然是有目的的,在他看来,虽是天下首义,但打的却不是推翻秦朝的旗号,更不是六国对秦人的复仇,而像是一场……内战?
现在是二月下旬,按照夏无且的说法,距离秦始皇崩逝,已过去半个多月,算算时间,赵高胡亥,应该已至三川郡,马上就到函谷关了……
而黑夫的主力,尚在长沙郡,纵然歼灭俘虏了五千人,但在江北,还有冯家父子的三万余人等着他。
无法阻止对方入主关中,战争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要做持久战的准备,所以,他必须争取一切能争取的人!
这时候,众人也发现了,武忠侯所谓的“十万大军”根本没有十万,也就两千,驾驶着数十条船,如此而已……
胜利之后,气氛是轻松的,更没人打算像葛婴一样逃跑了,南征军老卒里,有胆大的兵大声问道:“君侯,天亮了,十万大军为何迟迟不到?”
“十万大军?不是在这么?”
黑夫露出了笑,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道:
“见吾旗帜,彼辈便狼狈而逃,仓皇南顾,余一人,可当十万雄兵!”
这话说的,让所有人收起了玩笑,肃然起敬,两万余人,皆朝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在,则如南征军三军将士在!”
……
让东门豹、吴臣等人将武昌营的兵卒加以整编,黑夫则接见了昨夜来援的大功臣,共敖的长子,年仅17岁的共尉。
共敖年纪和黑夫差不多,但耐不住成亲早,儿子都成年了。
去年,共敖让共尉来到岭南,在黑夫身边做短兵亲卫,算是以子代父,保卫君侯安全。
对自己人,共尉学过武艺,黑夫也不吝提拔,让共尉很快做到了五百主的位置。此番北上时,又令共尉留在长沙营,等待黑夫准备的“后手”。
“你这孺子。”
共尉来拜见时,黑夫高兴地拍了拍这个晚辈的头:
“虎父无犬子啊,若非你及时赶到,彼辈就统统跑了,吾等连一条船,一个人都留不下来!”
原来,十二月时,黑夫借口探索去往西王母邦的水路,打发楼船将军任嚣西行,又使尉阳、徐福将其软禁在合浦,夺取了舟师的控制权。
接着,骗子婴说任嚣已死,无法接管岭南军务,不如调赵佗来番禺主事。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赵佗无奈,只能孤身抵达番禺,被黑夫的亲信们盯着,命令无法出城,形同傀儡。
而另一边,共敖带人从郁林北上,持黑夫军令,接管桂林郡军务,任假裨将。
在黑夫诈死,悄然北上之际,又令共敖调动灵渠舟师,以从长沙郡运粮去岭南的名义,将船队开到长沙营待命。
在黑夫得知秦始皇帝死讯后,使利仓南下报信,得到命令,灵渠舟师立刻行动,接上了在那的共尉等一千短兵亲卫。随即,又顺湘江而下,直入洞庭、云梦,也不管什么停船检查,通关符节了,日夜不休,经过数日航行,总算赶上了黑夫他们……
想到这,共尉也有些后怕:“君侯,灵渠舟师多是运粮船,只有几艘艨艟,更何况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若真与夏口的舟师硬碰硬,孰胜孰负还不得而知,幸好来的凑巧,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黑夫却只神秘一笑:“一切尽在我预料之中。”
他感觉自己就差一把羽毛扇子。
虽然表面装得成竹在胸,但打心里,黑夫却明白,此战能赢,实属侥幸。
“打仗很多时候不是比谁更勇敢,谁更善于用兵,而是在比谁更胆怯,谁打得更烂……”
“还有,谁运气更佳!”
这就是黑夫对昨夜那场“大战”的总结,双方都出现了致命的破绽,这边临时凑数,数千人临阵脱逃,那边则太过胆怯狐疑,被黑夫的名头吓住了,错失良机。
虽然是场菜鸡互啄,但好歹,靠着运气和胆大,黑夫还是赌赢了。
他又问共尉道:“汝等在湘水上行时,可遇到李由之师了?”
共尉想了想:“并未,应是错开了,从武昌去临湘的路,也并非全然沿湘水而行。”
黑夫颔首,又发问道:“汝等出发时,韩信可到岭北了?”
“未曾听说消息……”
黑夫呼了口气:“也不知长沙那场仗,是否开始,孰胜孰负,但吾等已无暇顾及,只能各自为战了!”
这时候,东门豹、吴臣等人也入营帐来,听黑夫的意思,是不打算回头配合小陶、韩信夹击李由了,便齐齐问道:
“君侯,接下来当去何处?”
“还用说么?”
黑夫露出了笑,从众下属脸上能看出来,他们接下来最想去哪!
“打回老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