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开始了!”
咸阳北坂之上,廷尉官署就在奉常官署隔壁,进入九月下旬后,每天一早,喜欢安静的法吏们,就总能听到隔壁儒生们叽叽喳喳的争论声。
头戴獬豸冠的乐有些不满,他原本是安陆狱吏,从扫灭六国起便在黑夫军中为军法官,现在升任廷尉正,乃是廷尉官署的二把手,主决疑狱,并由黑夫做主,以乐为氏,还加了个名:
乐事……
乐颇有些不满,对身边的恢抱怨道:“奉常已成了儒生的地盘,不管什么儒生,只要是来投靠的,都往里塞。”
“是有些吵闹。”
恢二十余岁年纪,他是安陆喜君的次子,先前在军中任军法官,如今做了廷尉左监,管逮捕之事,前些时日抄那私藏《秦记》,中伤摄政的老史官家,便是恢出动的。
这青年沉默寡言,乐却和以前一样,是个话匣子,眼下工作间隙,吃饭休憩,他便跟恢说起那些儒生的来源来。
“一批是始皇帝、胡亥时遗留的博士们……”
虽然因为扶苏之案,博士儒生遭到打压,但毕竟要留着装点门面,好歹没彻底取消,只留着吃闲饭,只是忽然有一天,也不知胡亥脑子抽了哪根筋,得知关东变乱后,因为诸儒生关东人居多,竟派人将他们召集起来,问道:
“楚戍卒攻淮南入东海,当如何?”
当时还剩下的三十多个博士皆言:“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楚地乃响应黑夫,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岂料胡亥只是想当鸵鸟,无法接受关东与南边一起造反,天下摇摇欲坠的事实,还想让儒生们安慰自己一下,闻言竟怒而作色。
“于是当时的太祝周青臣,便将这三十多人,一起卖了。”
乐说起此事来,依然觉得好笑异常。
“周青臣言,诸儒所言皆谬!如今天下归为一统,关防兵器皆已销毁,而且有二世皇帝这样的明主在位,下有完备的法令,派出去的官吏都效忠于职守,四面八方都像辐条向着轴心一样地向着朝廷,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南方的贼人……嗯,便是吾等。”
“总之,哪里还有什么人敢作乱呢!那些人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不值一提,各地的郡守郡尉们很快就可以把他们逮捕问罪了,何足忧?”
“于是胡亥置关东六国群盗于不顾,专让王贲对着吾等进攻。”
“这还不算,胡亥还让当时的廷尉,又挨个问那些三十余儒生博士,儒生们有的人依然说是‘造反’,有的人说是‘盗贼’。于是胡亥让御史将言反者都抓起来,投进了监狱,罪名是‘非所宜言’。而那些说是盗贼的人一律无事,更赐了周青臣二十匹丝绸,并把他提升为奉常。”
恢听得瞠目,这世上竟有这么蠢的君主?
“难怪胡亥败亡,而关中无人愿效命。”
乐笑道:“结果到了胡亥败亡,周青臣又是第一个出城迎接君侯的大臣!”
这……胡亥果有识人之明。
乐继续道:“吾等入咸阳后才发现,关在牢狱中的儒生,基本都被拷掠至死了。剩下的这批博士,可知皆是机灵阿谀之辈,对着武忠侯大唱赞歌,将他说成是商汤、周武,引经据典,大肆吹捧。”
“我听了那词句都觉得尴尬,武忠侯却只是一笑,让儒生们继续在奉常任职。”
乐大摇其头,他最看不起这批人。
“而另一批儒生,则是叔孙通带来的。”
二月时,叔孙通到江汉投奔武忠侯,此人乃是孔门后学,在儒家圈子里交游甚广,于是在接下来几个月,随着黑夫的大军不断向北推进,叔孙通的弟子、师兄弟、朋友们相继来投,加入了叔孙通麾下,为宣传工作添砖加瓦,竟聚集了数十人……
但这群人别的本事没有,却还嫌俸禄低,抱怨叔孙通不将他们推荐给武忠侯,像陆贾、随何那般得到重用。
恢忍不住道:“陆奉常,随行人皆有游说之功,岂是彼辈俗儒能比?”
他们法吏并非看不起所有儒生,像陆贾、随何这种靠着游说之功得到高位的,却也无话可说。
“可不是,叔孙通只给武忠侯推荐一些昔日在关中认识的勇士,关东的武者,面对儒生的抱怨,他对彼辈说,武忠侯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之,我必不忘矣……”
“这倒是实话,在作战时,儒生有何用处?”
乐笑道:“满口空谈,打完仗也并无大用,但君侯还是应了叔孙通的推荐,将彼辈一股脑,塞进奉常。”
奉常现在由陆贾主事,掌宗庙礼仪。
其下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分别执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卜筮、医疗。在地方上,还有诸庙寝园食官令长丞,雍太宰、太祝令丞,五畤各一巫祝,博士也归其管理。
太祝、太史由叔孙通兼任,他算是奉常的二把手,比两千石大吏,近来修订史书,可出足了风头,连带着一众儒生也越发猖狂。
真以为这朝廷换了主人,他们就有重新出头之日了?据说这群人又开始拿出秦始皇帝刚一统时的精神头来,经常写奏疏给武忠侯,鼓吹周礼和封建。
乐忍不住,是日去向黑夫禀政时抱怨道:
“君侯,再这样下去,奉常都快成粪坑了!”
……
“粪坑?那在汝等眼中,儒生是苍蝇蛆虫?”
这就是法吏眼里的儒生,毕竟在他们心里,“儒以文乱法”,儒士是国家的蛀虫,必须消灭。
黑夫乐了,儒法可是老仇家了,随时都能干一仗,不过他和秦始皇帝一样,留着那些儒生,还真有用处。
于是黑夫道:“见过狙公养狙么?”
乐点了点头,狙是楚地对猴子的称呼,养活戏耍以博取众乐和赏钱的职业,叫“狙公”,他还听过一个狙公“朝三而暮四”的故事……
但黑夫却不想在今天,这个点,谈朝三暮四的问题。
“狙公给群狙喂食果子,但群狙天性如此,精力旺盛,终日吵闹不休,与狙公为难,你可知如何才能使之不烦扰狙公么?”
乐手往下一挥:“逐之!”
“我还要让彼辈耍百戏以娱人呢,岂能逐走?我告诉你罢,光喂食物可不行,得扔个玩物给彼辈,让其自己一边玩去……”
“武忠侯的意思是……”
“没错。”黑夫朝着远处的奉常官署一指着:“除了陆贾、叔孙通之外,其余诸儒皆狙也。”
奉常就是个猴山,上面关满了大大小小的猴儿,头顶还带着冠。
黑夫道:“知道怎么样儒生才能不终日空谈闹事,鼓吹周礼么?”
“很简单,给他们找事做!”
而现在黑夫给奉常的群儒找的事,便是为公子高挑选谥号,因为他才是“太子”……
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尤其是从周代开始,王公贵族死了,后人都要给他一个谥号,用以总结他一生的功过是非,还为此有了《谥法解》这门学问。谥号基本上就是一个字,无非是什么庄、惠、文、襄、桓、武之类,每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言简意赅。
只是到了秦始皇帝时,认为谥号是“以臣议君”,直接取消了,连带底下的彻侯们也不再有谥号。
但今日,黑夫却恢复了侯爷们的谥法,首先要给公子高、扶苏两位要举行“葬礼”的“死者”定谥。
群儒们顿时高兴坏了,真像见了玩具的猴子,将什么复周礼,兴封建的,崇礼乐的三板斧抛之脑后,争先恐后,为这事吵了好几天。
最初,争论的主题在于,公子高在“悼”和“哀”中该得何谥?
“有何区别?”当奉常陆贾抱着简册来禀报时,黑夫皱眉问道:
“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劳祀曰悼,恐惧从处曰悼。”
陆贾又道:“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
黑夫文化少,没听出差别来……
“你以为呢?”
“悼合适一些,只是……”陆贾道出了麻烦之处:“秦昭襄王之太子,早死,谥号亦是悼太子。”
嘛,这就是战国以后取谥号的麻烦事了,春秋的诸侯卿大夫们,基本把单字的谥号都取了个遍,后人很容易重复,跟祖宗叔伯撞谥号,地下相见会很尴尬的。
不过陆贾也有解决方案:“或可在悼前加一字……譬如,孝。”
孝,这是个怎么用都不会错的谥。
“那便叫孝悼太子罢。”
黑夫对公子高不甚在意,这只是他篡改历史一个挡箭牌。
真正重要的,是要给“扶苏”的侯名和谥号……
儒生们也是奇怪,他们曾经无比推崇扶苏,可现在,却似乎为了讨好武忠侯,一连抛出了许多个恶谥来……
什么愍、哀、幽,也不知是何道理,他们与扶苏又有何深仇大恨。
一连否了无数个后,黑夫终于挑定了一个。
“刚。”
“强毅果敢曰刚,追补前过曰刚!”
陆贾走后,黑夫默默望向东方。
“扶苏……嗯,那个还活着的,远在辽西的扶苏,你称了召王,算是与我的隔空通讯,那心意,算是传达到了。”
“而我现在,正式给你回复!”
“海东刚侯,这便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