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凑巧碰上了,黑夫便和鲁荡一起,引领巴忠前往夷陵县寺面见郡守。
县寺位于县城的最高处,从码头上去,一路都是上坡的石阶,昨日才下过雨,满是青苔的阶梯有些湿滑。
黑夫小心不要让自己摔倒,一边听着后方巴忠与一众巴人晦涩难懂的语言,一边想着来到这时代后,听闻的“巴寡妇清”事迹。
他听说,秦国虽然上农抑末,商人地位很低,却有两位大商贾是例外的。
其一是北地郡的乌氏倮,据说他拥有牛羊马匹十多万头!其二就是巴郡枳县的寡妇清,靠夫家世代相传的丹砂之穴发家,此外还杂采巴蜀金银铜铁,以及井盐,妥妥的矿老板。
世人将这二位和春秋战国以来的范蠡、子贡、白圭、猗顿、郭纵一起,七大巨贾并列战国福布斯财富榜。
除了惊人的财富外,他们还有出众的地位。
秦王让乌氏倮的地位与封君相匹,得以入朝议事。巴寡妇清受到的礼遇略逊于乌氏倮,她的儿子被封为大夫,但秦王又亲自下诏,表彰其守贞之节,封其为贞妇,巴郡地方官吏,都可以免拜。
之所以如此礼遇寡妇清,除了寡妇清家垄断了丹砂矿,专供秦国官府外,还因为寡妇清夫家乃巴中豪强,据说血统可以追溯到巴人的祖先廪君。
廪君之后分为五族,分别是巴氏、樊氏、醰氏、相氏、郑氏,构成了巴国的统治阶层,称之为“内五氏”,位于核心区域,其中以巴氏最贵,仅次于姬姓王族。此外,賨(cóng)、濮、苴、共、卢、獽(ráng)、夷、蜑(dàn)则是“外八部”,位于巴国的周边区域。
如今巴国虽已灭亡,但五氏、八部却延续了下来。所以寡妇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谓又富又贵,她又善于经营,其矿产庄园到处都是,家财数不胜数,拥有僮仆上千,矿奴上万!其影响力甚至超出了巴郡,船队、马帮的足迹遍及原巴国疆域,与南郡夷陵、夷道、秭归、巫四县的巴人部落往来密切。
和反复叛乱的蜀人不同,巴人五氏豪强服从秦国统治,秦也投桃报李,允许他们保留产业,部族和私人武装,依靠他们来统治语言、风俗与中夏大异的巴人。
若无这些巴人豪强协助,巴地必乱,司马错伐楚也无法筹集那么多巴人武士为秦而战。
黑夫暗想:“南郡工曹的人和我提及过,南郡江北一带的铜矿,经楚人数百年开挖,已所剩不多,盐也缺乏。故每年还要仰仗寡妇清家从巴地经水道运铜锡、井盐入江陵。”
正因如此,当寡妇清之子来拜见郡守腾时,叶腾亦不能怠慢,竟让自己的长史相迎。
不多时,县寺已到,郡守腾正在夷陵县令议事,见巴忠带到,叶腾便让夷陵县令带着众吏员下去,黑夫正欲告辞,却被叶腾喊住了。
“左兵曹史,你也留下。”
叶腾面色严肃,黑夫想着肯定有事,便应诺坐于一旁。
“巴郡巴忠,见过叶郡守。”
巴忠下拜,寡妇清可以见郡守不拜,他却没有这份优待,一口夏言虽带着浓重的口音,却也流利。
“免礼。”叶腾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派小船使者相告,说有要事禀报于我,究竟是何事?值得亲自冒险前来?”
巴忠再拜:“是大事,我家近来得知,南郡夷道的夷部君长,意欲叛秦附楚!”
……
“夷道君长欲叛秦附楚!?”
听闻此言,长史鲁荡首先失声,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叶腾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夷部叛服不定,本是常事,哪年没有一两次部民抗徭之事?最后都被当地官吏平定了,再者,夷道县长都未向我通报此事,为何却是远在数百里外的巴郡枳县先知晓了?”
巴忠笑道:“郡守,秦虽在内地郡县治理甚严,但在蛮夷之道却不同,其部族聚居于溪林之中,无官吏管理,出了什么事,常常月余之后才能知晓。恰好我家的运盐马队在那一带活动,据他们所见,上个月,夷部君长接待了楚国使者,以好酒好肉招待,最后还与其饮鸡血盟誓……”
“此事千真万确,家母认为非比寻常,甚至来不及再去巴郡城禀报,便直接让我乘船东下,本欲前往江陵谒见,正巧听闻郡守行县已至夷陵,家母和巴忠一片忠心,还望郡守勿疑!”
秦对蛮夷君长的统治较为松散,不要求编户齐民,也不缴纳一般的赋税,只交付当地特产,派人服徭役即可。但接待了楚国使者,并与之盟誓,这是严令禁止的,叶腾的眉皱了起来,看向了黑夫。
“左兵曹史,掌兵卒,知郡内关隘、地形、夷情是你本职,你怎么看?”
就在他们对话的间隙,黑夫的脑子便飞速转动起来,他作为左兵曹史,管的就是兵事,南郡的山川地理、道路亭舍都必须烂熟于心,对夷道的情况当然不陌生。
夷道(今湖北长阳、宜都)距离夷陵不远,就在下游七八十里外,但却是在大江之南,与夷水交界的地方,那里的土著叫做“夷部”,其实也是巴人“外八部”之一。
于是他斟酌着词汇道:“下吏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必须立刻查实。”
“哦,说下去。”
黑夫道:“去岁秦败于楚,损兵甚多,连都尉都战死七人,此事是瞒不住的。夷道地处江南,离楚近而离秦远,难免生出离心之望。去年就发生过一次夷道某君长因逃避戍役,被缉捕腰斩的事。当地蛮夷心中必有怨愤,若楚人以此事游说,再以利害诱之……”
言下之意,巴忠所告发之事,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秦国在做战争准备的同时,楚国也没闲着,试图从边角给予袭扰,让秦国无法集中兵力。
长史鲁荡也道:“郡君,楚国湘沅之地,乃是屈氏领地,屈氏在楚国东迁前便居于秭归、夷陵,与巴人诸部亦有往来。屈原死后,屈氏世代与秦为仇,去岁时,本来秦楚已经讲和,就是屈氏不愿交出青阳,甚至反攻南郡潺陵、夷道等地,才引发了战端,如今派人游说夷道巴人,是要故技重施啊!”
黑夫亦言:“夷道若失,则夷水上游的巴人诸部皆非秦所有,此地道至险阻,蛮夷错杂,得之亦无大利,但若是当地巴人被楚人鼓动,助其攻秦,则潺陵县孤悬江南,必难保住,待到江南数县尽失,巴人再以木舟出夷水,顺流而下,助楚军越江侵扰江陵,则其患不可量也……”
二人一通分析,都认为这件事必须立即查实,若是真的,一定要将其遏止在萌芽之中,否则夷道叛秦,楚国屈氏就有了直接威胁江陵的能力,南郡的兵力将被拖在本地,一兵一卒都没法往外派了。
“若连失两县,那我今年在南郡奔波劳碌做出的成绩,恐怕也要大打折扣……”
如此想着,叶腾下定了决心。
但在委派人员前,他却先看向了巴忠,笑问道:“巴忠,汝母为你取名为忠,还真是对了,不远千里前来相告,足见对秦国的忠诚,若每个巴人都能像你一样便好了。”
巴忠谦虚地说道:“巴氏世受秦国之恩,得以保全产业,岂敢不忠于大王,不忠于秦国?再者,夷水乃是巴人起源之地,千年前,廪君便是从夷水西行,让巴人壮大的,夷道的武落钟离山至今依然是巴人魂归之地。岂能因为夷部君长的一时糊涂,而让武落钟离山遭兵祸之灾呢?这对我家收盐贩布,也大为不利。”
对于这些场面话,叶腾只是笑而不语,巴忠毕竟年轻,被老滑头一直盯着,顿时有些心虚,索性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此外,家母还有一事相求!听闻南郡近来做出了一种不需人力,也能日夜舂捣矿石的器械……不知郡守可否派能工巧匠入巴地,将此术传授给我家?”
听他这么一说,黑夫也暗道:“果然如此。”
对于巴寡妇清家这种矿老板而言,水碓亦是节省人力、成本的神器,这次来通报此事,想必是想作为交换吧。
叶腾见猜中了巴忠所图之事,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巴忠,汝家在巴人里,素有威信。且运盐马队熟悉夷道地形,知各部据点,若能作为使者,协助官府平息此事,我定替汝家,向大王报功!南郡水碓之术,亦可以交付于你!”
这老滑头,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巴忠略一犹豫,还是应承了下来。
叶腾又下令道:“左兵曹史!”
黑夫应诺:“唯!”
“此事关系到两县安危,甚至可能危及江陵及全郡,干系重大,我先派人去调夷陵、枝江之兵,后日能渡江南下。你先持我虎符,与巴忠乘船,星夜赶赴夷道,将此间情形告知县长、县尉,立刻着手彻查,同时想办法稳住当地巴人君长。”
黑夫接过了那枚鎏银的虎符,又问道:“敢问郡守,若是属实,且情形危急,无法等待援军到来呢?”
叶腾没有丝毫犹豫,杀气腾腾地说道:“你可便宜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