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县,秦卒被要求不得单独行动,毫无疑问,是为了安全。
这座城市虽然是陈国故地,但早在春秋时就被楚化了,顷襄王东迁后,这里还充当了三十多年的都城,被深深烙入了楚的印记。
据说前年昌平君反叛时,带着亲随百人,入陈市振臂一呼,便有数千楚人袒露左臂,群起而从之,将秦军赶出了城池。
直到如今,带着兵卒们走在街巷里,黑夫仍能感觉到一些不善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向他……
这是一座对秦人秦军丝毫不友好的城市,但值得玩味的是,虽不友善,反抗的事件却不多,或许是秦王东巡的威势压下了反抗者的气焰,或许是前日,楚王卑躬屈膝的投降让他们感到绝望?
但黑夫奉命为秦王离城开道时,却丝毫不敢大意,要知道,历史上对秦始皇的刺杀是前赴后继的。从他刚来到这时代之初的荆轲刺秦,到还未发生的张良博浪沙行刺,或许此人现在也躲在陈县呢。就在那密密麻麻的里闾屋顶之下的某处,复国者们正聚集起来,谋划一场针对秦王的刺杀。
一年前发生在江陵城的刺杀郡守腾事件,黑夫记忆犹新,他不会让类似的事重演,和上回不同,若出了事,他也要担责任的。
不过,纵使黑夫让手下人仔细搜查,在秦王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每每推开街边的屋舍,他们没有找到全副武装的恶徒。
他们只见到,男人和女人拥抱着,用饥渴的双手笨拙地解开对方的衣服,却被推门而入的秦卒打断,男人黑着脸起身,女人则大呼小叫。
只见到,某个茅屋内,一个饥饿的婴孩正哭着要喝奶,其母亲却面黄肌瘦挤不出奶水,见到秦卒推门而入,母亲便战栗地起身,用羞耻却又迫切的语气询问,能否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一些粮食或钱?
下一个屋舍,一个无人照看的老翁躺在席子上奄奄一息,苍蝇在他头顶嗡嗡乱飞,仿佛提前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众人捂住口鼻,摇着头离开了……
大人都忙于生计,挣扎于生死线上,只有不知忧愁的孩子们穿着破烂的衣裳,依然在肮脏的道旁玩闹。当黑夫他们过来时,孩童们便齐齐停下了,看着这群身披黑甲的秦人出神,有的孩子眼中是畏惧,但也有的眼神空洞而冷漠。
他们的年纪和黑夫侄儿、侄女差不多大,黑夫有些可怜他们,掏了掏身上,还剩下从南郡家中带来的最后一小袋红糖,他在营中时,便将一整块的红糖切成小块小块,急行军后吃一块补充血糖。这会便拿出来,倒了十来颗在手心,对那些陈县孩童露出了笑。
“可想尝尝?”
几个在地上用泥巴草叶学煮饭,脸上脏兮兮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一人拿了一颗后远远跑开,塞进口中,原本灰蒙蒙的眼神顿时撒发出了光,一个个开心地笑了起来。
战争年代里还能吃到甜食,真是莫大的幸福。
不过,那些在玩骑马打仗的男童就不一样了,他们只是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神愤怒,甚至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妹妹手中的红糖拿起,重重抛回到黑夫脚下!抬起头时,眼中满是自豪。
“这些小竖子。”季婴有些恼怒,要过去揍这些孩童一顿,却被黑夫阻止了。
“和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计较什么?”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陈人多是硬骨头啊,其俗剽轻,易发怒,历史上,再过十几年,这里依旧是反秦的大本营,也许这些男孩,那会也成了反秦大军里的一员呢……
让人将这些孩子驱赶到别处,黑夫又带着兵卒们继续巡查下一个街巷。
连年的战争给陈县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城外的田地青黄不接,城内的百姓也活在水深火热中,虽然因为秦王的到来,为表现王的宽仁,城内外开设了数个粥棚,救济因战争而流离失所,失去了衣食的难民,但仍是杯水车薪。
战争尚未结束,秦国是不可能把军粮全用于赈济的,陈县人恐怕得一顿饥一顿饱地熬到秋收,而秦王免了薛郡、泗水、东海三郡明年的赋税,却唯独陈县不在此列……
“或许是对他们支持昌平君叛秦的惩罚吧,听李由说,秦王最恨背叛自己的人了。”
黑夫暗暗想道,秦王的心思总是让人摸不透,有时宽容大度到让人不可思议,有时候又很记仇。
他可以对想要逃离他身边的尉缭既往不咎,依旧重用。可以接纳叶腾这种被人诟病道德有问题的外国叛臣。
但却对小时候非难欺辱过其母家的邯郸贵人毫不留情,数百人统统坑杀。
所以黑夫也很谨慎,没有乘着护翼的机会,提出什么大胆的建言,他现在只是一个外围小臣,在张口前,先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黑夫不是陈郡郡守,所以看着眼前种种,只能希望在南郡提高生产力的法子,明年能被用于新征服的淮北各郡,一旦鸿沟贸易恢复繁荣,想来陈县也能兴旺如初吧?
“这一进一出真是不容易,好在大王今日就要离开陈县了。”
又搜罗完了一条街巷,利咸走出来松了口气,这项工作虽然荣耀,但也叫人胆战心惊,一旦出了什么纰漏,他们是要负责的。
“率长会随大王去咸阳么?”
季婴则在一旁关心地询问,在安陆兵眼里,黑夫已得到了大王的优宠,或许会直接去大王身边做大官呢!
黑夫却摇头道:“我那天在王帐中,可是说故要做大王的将吏,讨逆立功的,如今残楚尚存,二三子尚在前线,我岂能跑到咸阳去?”
黑夫这态度让众人十分感动,而说话间,众人也巡视到了位于城北的市场处……
黑夫看了看左右,今日正是集市日,陈市热闹非凡,每个摊位前都有不少人,是他们巡查的重点。
“听说就是这了,熊启振臂一呼,数千人袒左臂响应他的地方。”
“大王怎么偏偏选了走这条道。”利咸叹息。
然而,秦王的行程是中车府定的,当天早晨才会临时公布,安排郎中令和驻军清道,可不会为了表现亲民而改变既定路线。
于是黑夫便让人将市掾吏喊过来,让他立即罢市!又派东门豹、利咸等人,去将市场上那些贩缯的,编草鞋的,屠狗的小贩,统统驱散!
一时间,犹如后世城管过街,整个陈市鸡飞狗跳,虽然也有一些不满的声音响起,但好歹没人拼命反抗,毕竟秦卒只让人撤摊离去,没有没收他们吃饭的家伙。
然而黑夫并不知道,就在陈市一片混乱之际,在一个围了不少人的肉铺边,几对不善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
陈馀在陈县呆了一年多,对这里每一条街巷都十分熟悉,且有不少受过张耳恩惠的人可用为他所用,所以在得知黑夫带人从城内的楚王宫开始,一直向北搜检清道,便猜到了今日秦王的出行路线。
不过,在叔孙通一顿嘴炮后,陈馀也觉得秦王守备森严,他们人手不足,难以建功,便放弃了刺杀秦王的计划,反而将目标对准了黑夫……
眼下,见黑夫果然亲自来到了陈市,分派手下去轰走集市上的商贩,他自己则只带着持弓弩、短剑的亲卫数人,站在市旗处与市掾吏交谈,陈馀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看了看肉摊内满手油花,五大三粗的屠狗者,以及散在抗议人群中的三五人。按照陈馀的计划,靠着这几人非凡的身手,突然暴起,肯定能打黑夫一个措手不及,自己或能近身将其杀死,然后乘着这集市上千人的混乱,还能全身而退。
这是一雪前耻的好时机!
“到那时,我便能持黑夫之首,去向兄长谢罪,告慰亡者在天之灵了!”
陈馀死死盯着背对他的黑夫,捏了捏自己袖中的短剑,赫然起身,便想要动手!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支宽厚有力的手掌突然伸过来,捏住了他欲拔剑而出的手臂!
“别动。”
身音低沉,却不容置喙,偏过头,陈馀能看到他的皂衣和被风吹拂的赤帻,还有拴在腰带上的那枚铜管籥(yuè)……
制住他的,是一个中年秦吏,一位看上去老实本分,普普通通的里监门……
是他兄长张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