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喝口水吧。”
七月初二傍晚,望夷宫以北二十里外的郑国渠边,秦始皇帝弟长安君成蹻之子,子婴地捧着一瓢水过来,膝行奉至胡亥面前。
胡亥昔日非金杯玉盏不饮,眼下奔逃许久,嗓子干得直冒烟,却没那么多讲究了,接过木瓢一阵痛饮,还呛到了自己,还是子婴体贴地为他抚背。
胡亥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族兄:“朕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族兄救了朕……”
子婴因久病而有些浮肿的脸上露出憨厚一笑:“这是臣下应尽之责。”
子婴作者这一辈公族之长,数年前作为监军,赴黑夫军中,当秦始皇南巡时,黑夫诈死,子婴“未曾识破”,但事后继位的胡亥却未怪罪这个一直与他交好的族兄:
“黑贼奸猾,始皇帝尚未看破,何况从小到大,连谎话都不会说一句的婴呢?”
胡亥不欲追究但子婴却天天在人前说,对那件事后悔不已,更因此数次向胡亥请求惩处,让他去做一个庶民……
越是如此,胡亥就越对子婴越是信任,让他做了九卿之一的“宗正”,专管宗室之务。
虽然做了九卿,但子婴仍很低调,朝上见了李斯、赵高,都要远远趋行施礼,任谁看,这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宗室长者。
而在任上,子婴更是循规蹈矩,进言胡亥,说但凡新君继位,必祀山川宗庙,不过既然陛下忙碌于政务,离不开咸阳,那就由他代劳。
胡亥大悦,于是一年多时间,子婴多奔波在关中各地,也由此巧妙避开了咸阳朝堂一系列的政治倾轧:
冯去疾、公子高出事时,子婴在雍地祭祀陈宝祠。
李斯、公子将闾发动政变时,子婴又跑到泾水上游为胡亥祭祀水伯。
直到事件发生后,他才返回望夷宫,见了赵高后立刻下车稽首称“丞相”,又积极地将一众公子、公主押送到高陵去羁押,眼看这厮如此乖顺,就是个贪生怕死,任人摆布的铁憨憨,赵高也不疑有他。
岂料,一直病怏怏的子婴却突然爆发,在望夷宫外,带着一众公族宗室子弟,以戎车发动了关键一击,夺了胡亥,让赵高掳天子东投六国的打算功亏一篑……
赵高本来人众更多,但突遭袭击,亲信们以为是黑夫来了,乱作一团,亦无战心,竟被子婴冲散。
他只好弃了胡亥往东而逃,而子婴救下胡亥后,也不敢久留望夷宫,携带者胡亥及其皇后,往北来到郑国渠附近,才在一间亭舍边停下歇息。
眼看胡亥面色颓唐,子婴下拜道:“陛下天资聪慧,否则始皇帝也不会属意陛下,只恨赵高奸佞,隔绝中外,欺上瞒下,骗陛下至今日,这才使得社稷崩坏啊……”
“是啊,都是赵高之错。”
胡亥现在大彻大悟后,恨透了赵高,但却又问子婴:
“赵高谋叛已久,世人皆知,唯朕不知,公何不早告于我?”
子婴一愣,叹息道:“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已如卫令仆射一般为赵高所诛,安得护卫陛下?”
“也对,也对。”胡亥接受了这说法。
子婴又似想起一事:“陛下离开望夷宫时,那玉玺和天子剑可在身上?”
胡亥满脸悲愤:“玉玺已为赵高所夺,但天子剑却是在的……”
说着胡亥看向一直跟在左近,未敢离开的小宦官,他手里捧着的正是秦皇帝的天子剑:太阿!
子婴这下放心了,朝旁边的亲信韩谈使了个眼色:“带他出去,我有秘事要禀报陛下。”
这边胡亥不疑有他,又捧起木瓢,边饮边嗟叹道:
“患难识忠臣,胡亥今日方知,这硕大朝堂,族兄才是真正的忠恳之臣啊……”
但当他回过身时,却愕然发现,这间亭舍的院门被紧紧关上,身后有几个子婴亲信,手摸在腰间剑上,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
“汝等意欲何为?族兄,他们……”
胡亥大惊,但这时候,原本拜倒在地的子婴也缓缓起身,整理衣襟,脸上的懦弱憨厚不翼而飞,却换上了另一副神情。
那是胡亥二十多年来,从未见子婴有过的坚毅与决绝!
“陛下,汝知罪么!?”
……
从小到大,不论是锦衣玉食的公子,还是说一不二的皇帝,胡亥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受这种奇耻大辱……
他被按在地上,上衣被扒掉,露出一身白肉,嘴里塞着布团,叫不住声来——就算能叫,也不会有人来相救。
而子婴高高举着一捆荆条,站在胡亥身后,居高临下地说道:“始皇帝寄予厚望于汝,使汝立为皇帝,但你却转眼忘了先帝临终之言……”
“先帝言,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再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先帝一身,而称颂二世皇帝之仁政。”
“然汝却反其道而行,变本加厉,大兴徭役,毁减租之诺,使得朝廷信誉扫地,再无人信之,而天下亦蜂拥而叛,此罪一也!”
言罢,子婴高高举起荆条,胡亥已做好了剧痛的准备,岂料那荆条却又轻轻落下,就像拂去了胡亥背上的一粒微尘,不痛不痒……
“先帝又言,务必防好匈奴,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西边的李信,亦不必召回……汝却使人召李信,使之与朝廷决裂,又撤长城兵防,使得三十万边民无人守卫,胡虏破长城南下,肆虐河南地,此罪二也!”
“先帝言,李、冯、王四臣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但也不能偏听一人。”
“汝却亲小人,远贤臣,听任赵高,自己沉溺享乐,荒淫无度,纵容其弄权,排斥异己,祸乱朝堂,诛冯氏,杀兄高,自己却期年不听朝,使得国政败坏!最终离国家,失社稷,此罪三也!”
当日秦始皇颁布遗诏,子婴在旁,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昔日楚文王狩猎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终日淫乐,期年不听朝,葆申遂笞之。今汝罪过十倍于楚文王,然先帝已崩,汝师赵高本奸佞,子婴身为宗室之长,不得不代劳了!”
三次轻轻的鞭挞后,他让人解开胡亥嘴里的布团:“痛么?”
胡亥最初是惊骇愤怒,眼下却变成了心虚,垂首道:“不痛……”
“是啊。”
子婴冷笑道:“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不管如何,胡亥,聚九州之铁,不足铸汝之大错,涛大河之水,也救不回大秦社稷了!”
“汝天资本不笨,若在继位之初,有始皇帝十分之一的手腕,拿出他百一的心思放在国事上,黑夫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破关入都,如今大秦社稷如同鱼肉,而黑夫为刀俎,你真是该死啊!”
胡亥抿着嘴:“既然胡亥罪至于死,族兄为何要将我从赵高手中救出?”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绝望地说道:
“族兄欲献我于黑夫?”
“不。”
子婴扔了荆条:“因为,你不论如何,都是大秦的二世皇帝。”
“故不能落入六国之手,有辱先人。”
“也不能为黑夫所擒杀,任他折辱。”
一根长绫扔到胡亥脚下。
“只有一种办法,能保住大秦皇帝的最后一丝尊严!”
胡亥盯着那根白绫,颤抖着要去拾取,却在触碰的刹那像是被烫到手一般,又缩了回来,眼中满是畏惧。
“怎么,下不了手?真孺子也!”
胡亥摇头不答,只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族兄,送我一程吧……”
有人靠近,然后,长绫缠到了脖子上,绕了几个圈,又有人死死按着他的手脚,而脖子上的长绫,越勒越紧……
“胡亥,陛下……你可还有何遗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子婴亲自动的手。
死亡扼住了喉咙,胡亥眼里溢出泪来:
“胡亥……无颜,面对……父皇!”
……
片刻后,望着被勒断脖子倒毙在亭舍里的二世皇帝胡亥,子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道:
“至尊无上的皇帝,死后也与寻常人的尸体无异啊……”
这时候,亭舍的门悄无声息打开了,子婴的亲信韩谈进门,瞧了一眼胡亥尸身,拱手道:
“皇后也已自缢,主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主君是个怎样的人,韩谈最清楚,作为罪臣长安君之子,从小韬光养晦,装傻充愣,否则怎可能越混越好?
子婴早年入黑夫军中为监,就秉承“陛下不是楚怀王,朝中没有子兰,前线并无庄蹻,我子婴,也绝不会做屈原”的念头,什么该回报,什么该隐瞒,极有分寸。
就连狡猾如狐的黑夫,也未曾疑他,甚至还当着子婴的面诈死,而子婴虽看了出来,也装傻到底,两不得罪。
果然,秦始皇和胡亥,都未追究子婴。
今日之事,不过是过去的翻版。
子婴指着胡亥尸体:“伪造成悬梁自缢的模样。”
韩谈道:“令史看得出来……”
“看出来最好。”
子婴笑道:“得让世人知道,胡亥是不甘受辱,毅然自尽,但唯独黑夫那,必须让他知晓,是我,一向贪生怕死的我!为他解决了胡亥……”
子婴保全了大秦皇室的最后一丝尊严,也没耽误为己谋身。
上对得起先祖,下也未连累家人。
“然后便是等待。”
子婴走出亭舍,外面夏日灿烂,而十余里外的南方,一阵烟尘正滚滚而来——那是黑夫前锋的车骑。
“等黑夫的前锋追至此地,吾等献上胡亥尸首,天子剑,还有……”
他弄乱了头发,从地上捧起一把灰,往脸上扑去,让自己满面尘土,显得狼狈而颓唐,待会跪在道旁高高捧起天子剑迎接胜利者时,也更显懦弱。
“宗室中敦厚长者,病怏怏不知何日将死的……婴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