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彭越军出曲阜,过亢父之险后,又向西移动,鲁地的丘陵群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风景是连绵旷野,以及一片烟波浩淼,方圆数百里的广袤湖泊。
彭越十分自豪地向陈平介绍道:“这便是巨野泽了。”
陈平放眼望去,但见泽畔森林茂密,遮天蔽日,珍禽飞于蓝天下,异兽奔于灌木丛。
“其泽薮曰大野,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大湖乃是梁山水泊的前身,位于卫、鲁、宋三地中间,一向是三不管地带,就像这片低洼地带不断汇集水流一般,数百年来,这儿也持续吸引梁鲁各地逃离苛政厚赋的逃人涌入,他们在泽边开田耕作,或捕鱼打猎,更有甚者数百成千相聚,成为群盗。
早几百年,这儿就出过一个盗跖,从卒九千,横行诸侯。
而彭越,不过是盗跖之后,巨野泽层出不穷的群盗领袖里,赶上风口的一位。正巧遇上天下大乱,而齐地被黑夫杀过一遍,诸田豪杰难成气候,遂为在巨野起兵的彭越配合泰山群盗,乘势取之。
他的麾下众人中,也多巨野渔夫,甚至还有一支持鱼叉大网作战的部队。
“这巨野泽周围,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昔日官军来剿,自有娴熟水性的众人与我阻挡,打不过时,就遁入泽中,那儿尽是水泊和连天芦苇,除非本地人,否则无法找到路,没有兵戈,吾等便砍苦竹削矛,芦苇杆做箭,森森如雨。”
总之,便是和后辈宋江一般,啸聚山林、筑营扎寨,至于有没有抗暴安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彭越率军回到他的家乡昌邑(山东巨野县)时,的确受到了当地人英雄般的欢迎,而彭越这厮也十分豪气,将从济北和鲁地勒索来的粮食分予父老,甚至还站在车上,大把大把往人群里撒钱……
“巨野一带过去穷啊,除了鱼什么都没,哪怕聚众为盗泽中,日子也不好过,天下板荡之际,我本欲观望,但谁料却被人赠甲兵金帛,我这才有了起兵的资本。”
彭越看向陈平:“而那些钱与甲兵,是来自胶东商贾所赠,这是陈君授意的罢?”
时至今日,陈平也不必否认:“两年前,夏公起兵于南郡,而胶东为临淄、琅琊两地胡亥逆兵所困,多亏彭将军和泰山群盗,才为胶东缓解了困境啊。”
然后陈平就又反过来,帮临淄、琅琊的秦吏抵御彭越和龙且,齐地的战火拖拖拉拉打了一年多,胶东这才能安然游走在齐、燕、赵各个势力之间,维持了均势,又保全了自己。
彭越道:“还得多谢汝等了,若无当初起兵,便无这两年巨野子弟的富贵快活,你我也算各取所需了。”
“也因为这份交情,当你亲自到临淄说我时,我才愿意多听你说几句!”
当时陈平尚未表明身份,先以普通说客身份问彭越:“将军知天下之所归乎?”
他给出的答案,自然是“天下归于夏公”了。
“夏公起荆州之兵击雍梁,入关而继始皇帝之业,收天下之兵,戮暴君奸佞。降城即以尊其将,得赂即以分其臣,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而项氏暴虐,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彭将军占薛郡,项氏以为薛乃楚地也,不忘索取,龙且更为争临淄,与将军有隙,以至两国短兵相攻,雍齿先投齐又降楚。”
“今日夏公与楚决于中原,天下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遣将涉西河之外,破西魏,举河东三十二城:挠上党太原之兵,下长平,诛鲁勾践;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而今夏公亲出函谷,已据关中之粟,塞成皋之险,渡白马之津,越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将军若能下夏公,富贵可得而保也;不下夏公,危亡可立而待也。”
彭越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觉得对方只派一个小小行人来,太没有诚意了,而当陈平表明身份后,他顿觉诧异,下堂避席。
陈平诡计百出,曾乱匈奴,定胶东,在燕齐长袖善舞,将胶东经营成了关东乱世里,难得安定的一片乐土,彭越自知其大名。
再加上早年陈平派商贾暗暗资助巨野水盗反秦的交情,他对此事便信了一半,乃听陈平,反正胶东曹参为守,一时难下,而西方的形式越来越不对劲,遂同意与胶东罢兵。
但形势是这么个形势,条件还是要讲的。
进了昌邑的县寺,彭越指着外头的巨野子弟道:“你也看到了,我做决策,可不只是为我一人,也要考虑彼辈。”
“吾等当初起兵时,可杀了不少秦吏,大秦摄政夏公,当真能答应我的要求,让吾等保有济北?”
陈平大笑:“吾等夺取胶东时,也杀了不少执迷不悟,定要为伪帝胡亥尽忠的庸臣。”
“而当初彭将军是除暴安良,反抗胡亥暴政,杀其苛吏,无罪而有功,至于拥立田广为齐王……”
陈平一摊手:“这难道不是鲁地儒生的馊主意么?”
彭越摸着胡须:“确实,就是彼辈终日游说,才骗得我立了田广,真是可恨,该杀啊!”
陈平道:“然,儒者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其罪大焉。”
“好在彭将军迷途知返,只要答应招安,大秦朝堂的大门,一直为将军敞开!”
“而摄政已答应,彻侯之位,一郡之长,只要彭将军助秦击楚,早定天下,夏公必如诺!”
“此外还将予彭将军麾下士卒合乎律法的地位。”
“功高者立卿三十六位(五大夫以上)。”
“功低者立大夫七十二位(不更以上),皆有食禄,各为济北县令、乡啬夫。”
“夏公还答应,济北之政,只要彭将军在一日,朝廷决不会插手。”
彭越多疑,对以后的事不是很确定:“真能如此?我可是听闻,蜀郡常頞就被迁到咸阳去软禁起来了。”
这个大盗,远在东方,消息倒是挺灵通,陈平却笑道:
“哪里是什么软禁,常頞是去做右丞相,他已贵为彻侯。至于其他降将,殷通如今做了豫章守,而辛夷为长沙守,吕齮做着南阳守,皆为一方长吏。”
彭越却还是无法安抚心中的怀疑,陈平收敛笑容,肃然道:
“将军若迟疑不决,大可在此杀了陈平祭旗,将我头颅送去给夏公,表明要顽抗到底的心意,然后挥师去助楚与秦为敌。”
“夏公数十万大军东出,战无不胜,今已取荥阳彭将军这三万人,真的能改变战局么?是保有现在的富贵,还是为楚国陪葬,望彭将军早决!”
“岂敢有此意,只是麾下泰山豪杰偏向楚国,不肯尽听啊……”
彭越还想继续拖,但就在这时,属下带着一个消息来报:
“半月前,项梁东撤,至襄城时,雍齿、郦商及梁地县公忽然反楚,项梁军分为二,而秦骑追至,与项梁战于睢阳,项籍救之,互有胜负,今秦楚交战于陈、宋之间!”
“此天亡楚也。”
彭越仰天而叹,眼看胜利天平再度向黑夫倾斜,再不跳船就晚了,他也不顾虑什么了,立刻做了决断:
“睢阳距昌邑不过三百里,大军二十日可达,我这便去助夏公合围项梁,表明心意……”
这却并非陈平的计划,彭越若带兵去了,黑夫还得分兵提防,反倒不美。
于是陈平道:“睢阳之事,大不必彭将军插手,倒是有一个地方,不仅防守空虚,还多有楚国厚爵重臣,夏公望彭将军能击之!”
“何处?”
陈平面含笑意,指向东南方:“楚都,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