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瓜是安陆县城人,长得矮矮的,与他同里同什的冬葵则身材瘦高。自打从大营出发后,虽有率长在军中推行的绑腿为他们减缓小腿的酸痛,但二人一路上仍饱受那双质量极差的布履折磨,满脚是泡,身上的厚厚冬衣,也让他们在艳阳下满头大汗,消耗了不少体力。
好在,率长爱兵如子,不仅将自己的夏裳给二人穿,还让人将一双新布履也赠予了他们。虽然夏裳有些宽大,布履也有些不合脚,但在垫上一块布,好歹能穿,小卒卑贱,行军在外,不赤足便不错了,哪那么挑剔?
南郡兵离开鲖阳后,先抵达了寝丘,寝丘封君已经跑了,黑夫率长又令当地楚人上缴夏裳三百,不同尺寸大小的鞋履三百双,二人总算找到了合脚的履,当地楚人暗暗怨恨,兵卒们却对黑夫率长感恩戴德。
作为前锋踵军,他们每一个地点都不停留久,次日又匆匆上路,两天急行军百余里后,抵达了胡城和汝阴(安徽阜阳)……
这是两座城邑,可彼此之间只相隔两里地,和江陵、郢县颇有些相似,胡城城高池深,用以驻军御敌,汝阴则是市肆、民户集中的地方,二城互成掎角之势。
然而,胡城的封君斗氏在上一次战争中被俘,其家主年幼,城内兵又不多,当秦军抵达时,竟将胡城拱手相送,反而将兵力民众集中到了汝阴城中。
秦军乐得轻松,迅速占领了胡城,军司空章邯指挥众人以城为垒,并派人去打水,准备在天黑之前造饭就食,为明日进攻汝阴做准备。
王瓜、冬葵在屯长和什长垣柏的带领下,护送两百民夫去河边打水。颍水是条大河,宽近百步,水桶陆续抛入,打破了波光粼粼水面的平静,二人也蹲在河边洗了把脸,冰凉的河水让他们精神一振,正要捧起清澈的水痛饮一口,却被旁边一人飞起一脚踢翻了!
王瓜被踹倒在地,水了洒了满身都是,他勃然大怒,再一抬头,却见是率长身边的传令吏季婴……
“季君!”
王瓜连忙起身顿首,垣柏也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季婴虽然只是个小什长,爵位簪袅,但他却是率长身边最信任的人,手下十人骑着马,在各个屯之间传递军情命令。
“这水不能喝!”
季婴大声传递率长的命令,同时指着颍水上游骂道:“汝等瞎了眼,没看到那漂的是什么?”
王瓜、冬葵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在河中央,有些东西在一沉一浮地飘着,隔着远时还以为是浮木,等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几具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
再往上瞧,密密麻麻的浮尸比鱼儿还多!其中有黑甲的秦兵,更多的则是赤甲的楚卒!
见此情形,王瓜等人一阵后怕,方才性急饮水的民夫们,也连忙扣着喉咙,将水吐了出来,只感觉满河均是腥臭之味,哪还有先前的清澈?
垣柏让人将水桶一一倒空,又陪着笑对季婴道:“季君,为何竟有这么多浮尸?”
“知道颍水流经何处么?”
在黑夫军帐中看过地图的季婴开始显摆自己的地理知识,傲然道:
“是项城!听说王翦老将军的中军,前日在项城追上了楚军,双方大战,楚军不敌而退,楚军上万具尸体倒毙于颍水中,就这么被水流冲到了此处,这条河里的水,月内恐怕都不能饮用了!率长令汝等去城周围的里闾中寻找现成的水井!顺便再看看,能否搜到粮食!”
众人领命,各自跟着屯长、什长散去。
王瓜他们这个屯,手持兵刃,小心翼翼地在河边的道路上走着,却见道旁的田野中,田里的青苗才刚刚冒尖,土地已有些干涸,却无人来料理。
一路上,他们路过了两个里闾,却都是空空无人,连鸡犬都不剩半只,好不容易逮到了个人,却是走不动路,在家等死的老人。
秦军杀俘,却不杀老弱病残,因为杀了也无用。于是众人默默合上门,心好的王瓜还将怀里一小包炒米留在了原地,那老人衰弱地道谢一声,其话音与南郡相差无几,垣柏则狠狠嘲笑了王瓜自身难保还关切必死之人的愚昧行径。
之后,在下一个里闾,他们逮到了三个在村头四处晃荡,翻找财物的无赖游侠儿。将其擒获后,他们回答说,早在昨日,听闻秦军要来,汝阴城里的一位先生便组织城外的百姓入城了。
“众人皆言,秦人凶暴,若是留在原地,定会沦为俘虏,并且秦兵看到男子就要砍其头颅……”
这几个胆大的游侠儿露出了发黄的牙齿,笑道:“不至于此吧?”
垣柏和王瓜、冬葵等人面面相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等他们离开这个里闾时,腰上已经挂着三个双目瞪大的血淋淋头颅……
“只要不是妇女,孩童,老人的头颅,砍了也无事,尤其是,这几个轻侠可能是楚人留在城外的细作!杀之亦算功劳!”垣柏振振有词,众人也纷纷点头。
虽然收获了几颗头颅,但他们却没有找到任何粮食或者水源,因为井水要么被石块塞堵,要么一打开井盖,才发现里面有只死狗,苍蝇乱飞,这井已经被污染了……
……
入夜时分,散到周边里闾寻找水源、粮食的人回报后,黑夫也将此事禀报了李由。
“都尉,颍水及周围的里闾虽无水源,但军司空可组织民夫,在城外就地打井,距离此地二十到五十里不等的茨河、柳河、润河,均可取水,明晨可让车队前往,半日可以来回……”
而且逼急了,颍河里的水只要煮开,也是可以喝的,就看兵卒们能不能忍着恶心下嘴了。
但李都尉却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楚人发现我兴军抵达,也不过是前日的事,昨日匆匆入城,却还能组织众人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部带走,将井水全部堵塞污染……”
“不错。”
跟在章邯身边的秦墨程商亦道:“除此之外,据我观察,汝阴城外,在箭矢射程内的墙垣,全部被推倒,一里之内的大小树木,全部被伐毁,这是为了避免被我军利用,来作为推进的工事,并方便就近制造器械。一些未能及时运入城内的木材及木制的屋舍,都被烧毁,这是为了不致落入我军之手。甚至连牲畜,也或运走,或宰杀殆尽,吃不掉的还扔入井中……”
说完后,程商道:“城内有人,精通守城之法!”
黑夫亦道:“程君说的没错,但蒙武将军的军令,说这汝阴,必须三日之内拿下!”
自从离开壁垒大营后,南郡兵一万人虽作为南军的踵军前锋,顺着李信上一次伐楚走过的路线,在颍南地区攻城略地,但一路上都比较顺利,没有遇到什么硬仗。
这是因为楚军的主力,大多集中在颍水以北的地区,被王翦的主力吊着,双方数日内在陈郢、项城打了好几场大仗,因为秦军人数和士气上的优势,楚军都不敌,死者遍野,颍水几乎为之不流……
眼下,项燕的主力十万人,已经全部退到了鸿沟以东,在苦县、新阳之间组织第二道防线,只在淮阳(陈郢)留了一万人守备。
而王翦的大军,也只留了一万秦军和数万民夫围困淮阳,主力十余万,则日益向东逼迫,淮北平原无险可守,楚军久敝,恐怕也挡不住多久。
王翦不打算一直让楚军后退,他希望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一举消灭楚军主力,于是蒙武所率的南军八万人,就承担了战略包抄的任务,他们要打穿颍南,再强渡颍水,出现在楚军后方,完成合围!
南郡兵作为踵军,其任务是配合兴军,一起拿下扼守颍水渡口的汝阴城。
“若能得此城,北上可配合中军合围楚师,南下则可以夺取颍口,饮马淮水,直接威胁到楚国都城……”李由眼睛里闪着光,这可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楚国似乎也清楚这点,东拼西凑,依然在汝阴城内备下了数千军队,静待秦人到来。
多说无益,军令的刀子在头顶悬着,纵然城内有擅长守御之人,李由也必须硬着头皮打好这一仗。于是便让军司空章邯组织民夫伐木,再让秦墨程商协助制作攻城器械,明日便要开始进攻此城!
黄昏之后,夜深人静,秦军亦大多睡下,只有巡逻的兵卒绕着胡城和营寨走动。
忽然间,两里开外的汝阴城,却猛地听到一声剧烈的鼓点!随即,满城军民,都发出了响亮的呐喊!
万人呼喊,声震瓦砾,胡城内外的秦军都不由一惊,纷纷起身出营。黑夫最初还以为是敌军想要夜袭,手中持剑,向汝阴方向看去,又询问了奉命巡逻的利咸后,才得知只是城内高呼,并无一兵一卒出城。
“这是故意要让吾等疲敝么?”
“不是,是为了压制秦军气焰,让城内的军民心齐。”
一旁披着件单衣的秦墨程商喃喃道:“这亦是书于《墨经》的墨家守城常用之法,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城内或有墨者在协助楚军!”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清晨,李由正召集军司空、军舆、率长等人开战前会议,外面便有军侯来报,说是汝阴城头坐在竹篮上坠下一人,说是城中使者,要见李由!
“将他带进来!”
军侯却犹豫道:“但此人衣着粗陋,不似大夫使者,吾等怀疑他是城内派来的刺客!”
李由微微皱眉,但还是让短兵将来者搜身数遍后,带入帐中。
等那人带入营帐中后,坐在李由下首的黑夫却见,这是一个身穿粗裘褐衣,面目被晒得和自己一样黝黑的年轻人,脚上还踩着一双草鞋。
这就是城内的使者?应该是个工匠农夫吧……
众率长都以为他是来消遣自己的,露出愤怒之色,曾和黑夫争论过王翦用兵的孟嘉更是拍案而起,要让兵卒将此人拿下轰走。
这时候,秦墨程商却有些激动,起身发话了:“裘褐为衣,跂蹻为服……你莫非是南方之墨?”
“然。”
年纪与黑夫相仿的年轻人朝在座众人拱手:“南方之墨相里革,见过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