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扫六合,一天下,废封建,立郡县,大治濯俗,九州承风,皆遵度轨,和安敦勉,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万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庙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通法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于三十七年二月初七,授胡亥以册宝,立为太子,以代朕抚军,以重万世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左丞相李斯一道诏令读罢,而秦始皇帝拖着虚弱的身体,强起为胡亥完成“册太子”的仪式后,赵高松了口气。
“事定矣……”
作为胡亥的老师,中车府令赵高无疑是群臣中最大的赢家,他暗暗窃喜。
李斯也悄悄擦了擦冷汗,固执的皇帝陛下终究意识到,自己即将故去,总算立了太子,秦朝将相群臣悬了十几年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其实,李斯很清楚,从扶苏出逃,公子高惧拒皇帝之意后,秦始皇可能传位的子嗣,就只有胡亥一个合适的人选了——立长、立贤均不可后,君主往往会不可避免地偏向立爱,还常常骗自己说,“爱子亦是最贤,最类我之人”。
但秦始皇却只是让胡亥随驾出巡,却不直接立他为嗣,除了皇帝依然心存侥幸,希望能改变命势外。也是为了拉开时间,让扶苏出奔的影响渐渐消失,不要搞得像皇帝为了废长立幼,而逼得长子出逃似的……
而且,从秦始皇昨日的召见里,李斯也发觉了皇帝的忧心。
老皇将崩,新皇继位已是必然,但秦始皇却哀怜其孤弱,恐不胜大臣之纷争,从而出现韩非子警告过的“奸劫弑臣”现象,新主被强势的大臣架空!失了权柄!
胡亥虽然娴熟于法令,熟读韩非之学,为人也不圣母慈悲,甚至还有一丝狠辣,但他太年轻了,才21岁,其手段,真的能驾驭住满朝人精么?
比如说……左丞相李斯。
所以昨日秦始皇故意提了公子将闾,来试探李斯的态度。
作为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将闾及其弟二人,为一母同胞三兄弟,虽然不受宠,却相互抱团,更值得注意的是,将闾的两个弟弟,都娶了李斯的女儿为妻……
李斯立刻悚然,表明了态度:“陛下,臣本上蔡闾巷布衣也,承蒙陛下擢我为丞相,封为通侯,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子孙皆至尊位重禄。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且不说如今陛下尚有万岁之寿,即便是要立嗣,一切皆当决于陛下,不当问下臣。”
他再拜道:“不论陛下以哪位公子为太子,老臣只要一日未曾入土,便将竭忠辅之!不然,臣愿尽戮死殉葬,以报陛下之厚恩!”
言下之意,他李斯唯皇帝之命是从,不会在陛下去后,动什么歪心思……
赵高先前已暗暗有过承诺:不论谁人继位,李斯均能重返右丞相之位!李斯谨慎,不至于铤而走险。
秦始皇当时叹了口气:“朕知丞相之忠,然又曾闻,牛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争,齐民苦。一旦出现,将是大乱之兆,丞相能如此,朕心甚慰!”
于是秦始皇不再提其余公子,一意册封胡亥为太子,而在册封典礼后,秦始皇又做了一项震撼朝堂的任命:
“使通武侯王贲为太尉!”
……
如果说,立太子让群臣松了口气,之后的这道任命,则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秦朝建立后,虽设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别为辅政,监察及治军领兵,但从始至终,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为太尉,一直虚设空缺,而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虽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统天下的战略,但他始终只是国尉。
居功至伟,一统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职。
为何时至今日,却忽然任命久病的王贲为太尉呢?
这意味着,久被打压的王氏,将重新崛起么?
众人想到了一层关系:“胡亥,娶的是王氏的女子……”
秦始皇为胡亥设定的朝堂格局,已渐渐清晰:李、冯、王三个功勋家族的联合辅政,如此才能应对扶苏、黑夫两案后,朝野错综复杂的局面,以及六国故地可能出现的“群盗”。
但如今的情况是,冯氏有些势大——冯去疾为右丞相,冯毋择掌御驾数万大军,冯劫在北方军团,冯敬也是都尉。
虽然冯氏一向敦厚质朴,忠于嬴姓,但不可不防。秦始皇召见李斯,托付危难,又让王贲坐上太尉之位,就是希望曾横扫天下的王贲坐镇,帮胡亥稳住局势,使天下战栗。不论是大臣还是六国宵小,乃至于那不知生死的黑夫,都不敢造次!
做完这一切后,到中午时,秦始皇再度昏迷,太医夏无且摇着头出来,告诉胡亥、李斯、赵高等人,皇帝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胡亥哭着入视其父,却见昔日高大威武的秦始皇,却虚弱得坐起来都做不到,只能由胡亥握着他的手,零碎却又杂乱地,交待一些后事……
“李、冯、王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但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
“朕已扫清一切能扫清之事,征服一切能征服之邦国,子孙大可坐享疆域,马放南山,兵戈不用……但决不可分封,再兴诸侯构难,使一统之业毁于一旦!”
“南边与北边是最值得忧心的,匈奴要防好了,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至于南方,且待李由收了江南、岭南各营兵权后,要慢慢置换其都尉,以免黑党复起。”
“朕从未有半途而废之事,寻西王母邦尤甚,此心至死不改!西边的李信,就不必召回,但能走多远,能做些什么,就靠他自己了……”
“群臣皆曾言,大秦租赋过重,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便会拥护你。再适当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就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朕一身罢。”
言罢,秦始皇忽然又清醒了几分,扇了胡亥一巴掌哭得稀里哗啦的胡亥一巴掌:“不许哭!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表露汝之喜怒哀乐!”
但随即立刻变脸,摸着小儿子的脸,且哀且怜地叹息道:
“胡亥,朕这么做,究竟是爱你?还是害你?”
随后,秦始皇不再复言,只是虚弱地说道:
“出去……朕不愿临终狼狈之态,为人所见!”
……
脚下发霉的地毯曾经华美艳丽,织物上的金纹装饰隐约可见,在暗淡的灰色与斑驳的绿色之间断续地闪烁光芒。
秦始皇帝在繁华与枯萎中穿行,大限已至,弥留之际看到的事物,多是曾经的过往,后世将其叫做“走马灯”。
这似乎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阶梯层层往上,盯着它们,人会不由自主地攀爬。
但深蕴攀爬之道真谛的秦始皇帝,却在一扇门前停步了,再难向前。
他认得这扇门,还有院子里那株梨树,这是秦始皇从小长大的地方。
邯郸城,赵姬的母家,作为邯郸大户之女,这道厚实的黑漆大门能保护被遗弃在邯郸的母子,不被长平、邯郸两战后,愤怒的赵人撕成碎片……
每当那些赵人轻侠来造次,来羞辱,来锤门时,母亲就会紧紧抱着她的政儿,躲在里屋瑟瑟发抖。
政儿的脸贴着母亲丰腴的身体,能闻见淡淡的芝兰味,他眼中并无畏惧,听着那些羞辱母亲,羞辱秦国的话语,却充满愤怒,捏着拳头,发誓要让邯郸,让赵国付出代价!
他做到了,三十年后,秦王政让邯郸城的仇人们尸横遍野,王族、轻侠、兵卒、甚至是老人与妇孺,街头巷尾那一滩滩正在凝结的血,像极了盛夏的繁花。
但当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些事告诉母亲时,母亲却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个天杀的!”
捂着脸,他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高塔的边缘,一眨眼,手上,多了两个布囊,分量不轻,仍在挣扎……
他当然知道,母亲为何恨自己。
“放过他们……”
母亲态度变了,向她的儿子下跪,脸上是泪,声音满是哀求。
“他们也是你的兄弟……”
她看向那两个孽种的眼神,好像当年看向小小政儿,舐犊情深。
或许就是这一点,触发了他心中深埋的嫉妒。
“我没有兄弟。”
他冷着脸,手松了,两个布囊被抛下高塔,伴随着母亲尖锐的哀嚎,摔得血肉模糊!
“不!”
母亲发生了变化,美丽的秀发变成枯萎银丝,丰腴婀娜的身躯渐渐佝偻,就连容颜,也丑陋不堪!
那熟悉的芝兰味,也化作腐朽的尸臭。
“王族的血是冷的,做过的事,不可渎!”
更不会原谅!或祈求原谅!
不再管那疯女人,秦始皇帝坚定了目光,继续向高处走去。
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延伸,迈过了人生最大的坎后,之后秦始皇仍路过了无数扇门,但仅能使其驻足,却不能让他久留。
他看到,仲父在与初登王位的自己说道:
“陛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
年轻的秦王抬起头,目光锐利:“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
他笑着摇摇头,从那双自缢吊死后,依然摇晃的双脚边抽身。
“陛下,上下一日百战,权……权力,决不可与人分享!王者之道,只在三个字,法、术、势!”
下一扇门,口吃的韩非在为自己讲解人主之道,中年的秦王政不断颔首,与之对谈到天明,几度虚席下问……
但当他吸收完韩非的学问后,发现其目的,仍然是存韩后,便翻脸不认人。
“韩先生,你给朕献上了一把利剑,剑刃名法,剑格为术,剑柄为势,但现在,这把剑究竟锐利与否,朕想请韩先生为朕试之!”
韩非惨然一笑,饮剑自尽,鲜血流满了地面……
踩着他的血,秦始皇帝,终于快接近这高塔之顶了。
但在路过最后一扇敞开的门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却使皇帝再度停下了步伐……
外面是大雪纷飞,粉扑扑的婴儿被颔下尚未蓄起浓须的父亲抱在怀中,笑吟吟地为他取了名:
“扶苏,你就叫扶苏!”
孩子飞速长大,却如此柔懦寡断,令人头疼,甚至在将玉璧摔得粉碎后,不顾一切地逃跑,躲在蒿草中,害怕地抽泣。
秦始皇帝怜惜又嫌弃地看着他,踌躇许久,想要去伸手拉住,这孩子却又一溜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追赶,他寻找,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最高处,阶梯,已至尽头。
拔剑四顾,却什么都没看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似乎只有背叛与秦始皇帝步步相随……
那些此生深深影响了秦始皇帝的幽魂,又萦绕在他耳边,闲言碎语。
“到头来,政儿,你依旧是眇眇之身,真是可怜……”母亲的芝兰味飘过。
“一人之天下?独夫,必为天下人所叛!”舌头伸得老长的吕不韦如此讥讽。
“失去了我,陛下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懂你的人了吧?”韩非捂着流血的脖子,步步走来,却不结巴了。
秦始皇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站在这天地顶端,迟迟不迈出下一步。
“不。”
一个厚实的声音,打断了韩非的话。
“我理解陛下,懂得陛下。”
他单膝跪在秦始皇后方很远处,面容漆黑,看不清样貌,但声音,却依然那么洪亮,更大着胆子,问了秦始皇一个大不敬的问题。
“陛下,顶峰之上,有什么?”
“这是你该问的么?”
纵然轻蔑,但秦始皇还是摊开手道:
“你看到了。”
“顶峰之上,一无所有……”
这一刻,秦始皇的衣裳袍服,皇帝冠冕皆去,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他迈出了步伐,踏上了云端,但在即便走过那道桥,通往黄泉时,却再度停了下来,因为身后那人又问了:
“当真?”
秦始皇低下头,看到了他打造的人间帝国,打下的恢弘疆土,奠基的坚固制度。
它、它、还有它,都将传承万世!
回过头,秦始皇帝看向朝自己作揖送别的那人,嘴角露出骄傲而固执的笑:
“顶峰之上,有一切!”
……
伴随太阳落山,带着对人间的不舍和帝国未来的担忧,弥留许久的秦始皇,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三十七年二月初七,秦始皇帝崩于衡山郡西陵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