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月到三月,中原的局势又僵持住了。
秦军八万人军河南、南阳,而楚军七万人军陈郡、砀郡,双方在汜水、方城一线僵持。
秦军在河南是攻势,以成皋为基地,不断渡过汜水在京、索之间对楚军发动进攻,而楚军大部队——十八路县公组成的联军,屯于大梁、陈留,构筑甬道,支援荥阳的楚将钟离眛,勉强能够守住。
而在南线,秦楚则攻守异势,一月时,项籍出南郡,过申息,与共尉大战于汝南,取得胜利,收淮西楚人子弟,补充损失,遂乘胜西进,欲破方城,陷宛城。
但秦军早就在南阳部下防线,陈婴率众御之,楚军疲敝,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踌躇难入之际,项籍让人将被俘得到共尉带到方城之前,使之招降旧部,岂料共尉纵然被缚,刀斧在侧,却仍大呼:
“奋力杀贼,勿负摄政!”
又回过头对着楚军大喊:“项籍小儿,非夏公之敌,汝等若不趣降,必为虏也!”
项籍怒,烹共尉,结果却使得方城守士卒更加尽力,楚以故不能过方城而西。
僵持之下,正好夹在秦、楚之间的颍川反而成了最遭罪的地方。
对秦军而言,这是最好突破的缺口,比起楚人,韩人的抵抗微乎其微。
对楚军而言,这又是搜粮捉丁的好去处——韩国不是楚国盟友么?自然要为战争做贡献。
作为韩国“假王”,身在新郑的张良每天不知要收到多少让人揪心的消息。
比如在秦楚发生交锋的苑陵,乃是历代韩王陵寝所在之地,双方在此遭遇,可不管韩王们的清净。楚军以陵寝和古松为依托,企图阻止秦军越校梅鋗的进攻,秦军也朝此地发动猛攻。
两军激战的结果,是韩釐王和韩桓惠王的陵寝惨遭破坏,古松被焚毁无数,陪葬坑也有被掘开,公子王孙的尸骸被随意丢弃,楚军说是秦军干的,但张良怀疑是楚军所为……
而楚军三闾大夫昭骚入驻了新郑,许多民房,皆被楚兵所占,楚军后续粮食不足,竟向新郑商贾索要财物、粟米及酒肉供给,这可是历代郑、韩之君都没做过的事啊,韩人稍有不从,便遭到楚人折辱打骂……
“这群楚国猴子,苛待起韩人来,比秦吏还狠!”
这是新郑市掾吏对张良的哭诉,他因为出面维护商贾,被一个楚人校尉打得鼻青脸肿。
秦吏好歹还依法判决,可楚人,却是全然不讲规矩的强盗啊!
张良向昭骚抗议,但昭骚也只是挑了打人的楚将出来,不轻不重地惩罚而已。
张良虽为假王,但在楚人看来,他不过是项氏的傀儡,与郑昌并无区别。
楚人也并未完全信任张良,他管的只有颍水以北地区,至于颍南,仍由身在阳翟的“韩相”郑昌管理,据说那边的情况更糟。
作为近日交战的主战场,颍南的郏(jiá)县(河南郏县)和襄城(河南襄城)损失最大,楚军英布部与秦军吴广部在那周边交战,大批当地人只能去阳翟避难。
张良有亲信二月份时奉命去颍南,回来后向他禀报了所见所闻。
“下吏往来阳翟、新郑之间,道上遇见穷民数十次,有四五十一伙,有一百多一伙,皆郏县、襄城人也,来拦舆含冤,哭声震地。”
“他们说,秦占郏县,楚占襄城,往来激战数日,两县之中,乡里多被焚毁,双方都来抢粮、拉夫,交不出粮食、来不及走脱者多被杀害。甚至在襄城一个乡,因为没有执行楚军征粮的命令,被诬为通秦,七十余人惨遭杀害,英布麾下楚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反倒是秦军军纪更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一个月下来,原本富裕的两县,竟至死亡山积,十室九空。
从乡里逃亡的大量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城市,据统计,近日逃到新郑附近的难民总数达九千人,还在持续增加。阳翟更多,郑昌却不予接纳,关闭城门,将难民拒之门外,让他们自生自灭……
沦为战场的颍川,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盗贼横行,秩序败坏,楚人的勒索越来越过分,这叫张良忧心忡忡。
“这种僵持,只会给颍川带来最大的损害!春耕已被耽误,秋冬的食物尚无着落,若连夏天补种也错过,颍川百万韩人纵不死于战乱,也会饿死一半。”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啊,他们的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上。
说来也可笑,张良年轻时奋力刺秦,祈求天下复乱,年纪大了,却渴望和平……
或许是那时候他眼中只有国仇家恨,而现在,却多了邦国父老,开始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了。
好在时间进入三月下旬时,张良盼了许久的一人,却总算是回来了!
三月十五日,与张良阔别两月的郦食其,在张良安排的亲信护送下,再度抵达新郑!
……
“我还以为,子房见夏楚僵持,会再度反悔,害了老朽性命。”
再见面,郦食其更加胸有成竹,甚至揶揄起因颍川局势糟糕而总是皱着眉的张良来。
“楚国看似顶住了秦军猛攻,甚至互有胜负,可实际上,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张良很清楚,楚国已耗尽了自己战争潜力。
“据我所知,关中丁壮春耕时都在家耕作。反观楚国,国中青壮皆征发至梁、陈,十八位县公也各以兵卒相属。”
“这就好比,眼下楚已出了十分力,而秦,却只出了五分,一旦春耕结束,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候……”
更何况,项羽叔侄都在中原,淮南必然空虚,项羽军事冒险未能解决的后患:南郡、衡山、江东,会随时背刺楚军的大本营。
与整体形势相比,就算一点点战术上的胜利,也无关大局,不出大意外的话,这场战争,和十三年前一样,最终结果必是秦胜楚败。
既然打不过,那就只能加入喽。
见张良看得明白,郦食其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不隐瞒子房,这两月里,河北局势已定,赵都尉陈胜起兵于恒山,南攻邯郸。而将军韩信已在长平破鲁勾践,虏赵卒四万,以之为前锋,攻长子及太行诸道。张耳放弃上党,溃逃东阳,李左车也被困于太原。如今看来,赵国实力已去其半,接下来,就轮到楚国了……”
“而摄政,也已誓师东征,此刻已过函谷关,入夏之后,便是夏楚决战中原之时,夏公将以数倍之众,击灭项氏!”
郦食其看出张良揪心之事,拱手道:
“恭喜子房,如此一来,韩国终于可摆脱如今的困境了。”
张良却道:“我的条件,黑……夏公应允了?”
“摄政接受你的条件。”
郦食其伸出两个指头:
“其一,宽恕所有韩人,要知道,公孙信曾与摄政麾下韩信部,在昆阳合力作战,本就是盟友,如今被迫依附楚军,只是遭到胁迫而已。战后,不会以谋逆、群盗任何罪名惩罚韩之官吏将士。”
“其二,韩地降后,从洛阳、南阳运粮三十万石入颍川,解韩人饥荒,他甚至会派出农官,协助韩人补种粮食,让法官判处被抓获的楚人,为死难和财务受损的韩人主持公道!”
张良细细听着每个字,慨叹道:“夏公,他的胸襟的确宽广,活该能赢得泰半天下,既如此,张良便安心了……”
郦食其却又道:“但摄政,也有一个条件!”
“他要什么?”
张良警觉起来,他就知道,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黑夫想要什么呢?要韩人在战争中作为填沟壑者,要颍川战后缴纳惩罚性的赋税?还是要韩人的孩子作为人质……
为了和平,韩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张良真希望,只是自己一条性命这么简单啊……
“摄政亲口说了。”
郦食其指着看上去病恹恹的张良笑道:
“他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