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蒲坂、封陵、茅津等渡口的布防情况,有魏军多寡、主将为谁,以及安邑、平阳现状和城防情况,粮食运输通道等,都一一画在图上。
这是郦食其在亭舍歇马饮水时找来纸笔匆匆画就的,果如他所说,河东的一切虚实,都在他脑子里……
黑夫放下草图,看着眼前五步之外,这个鼻子熏红,口中还有些酒气的老叟郦食其——他想了半天,仍是只觉得此人名字耳熟,但具体却还是想不起来,大概是个名人罢。
“先生既为魏人,何故弃魏而来投我?”
郦食其面醉心不醉,伸出一个指头,笑道:“其一,秦强而魏弱,魏之覆亡只在一年半载之内,像老朽这样贪图富贵,害怕死亡之人,自然是唯强是依。”
“其二,魏豹虽是魏王,实则一傀儡耳。张耳虽号称魏相,然过去不过一县侠,有虚名而无实才,他治国无方,掌兵治民,仅靠轻侠义气,废除律令,迫害秦吏,只靠各地轻侠豪长为官,既无律法,也难以收取赋税,搞得东郡、河内、河东一团糟,由此看来,不过一冢中枯骨耳。”
“就我所见,这天下之中,唯独夏公,才是真正能扫平乱世的英雄!”
他抬起头,孰视黑夫,仔细辨认后道:“不瞒夏公,早在十多年前,老朽便与夏公见过两面。”
“哦?我却是不觉得先生面善。”黑夫自诩记忆力一向不错,只见过一面的老刘他都能在咸阳街头认出来,更何况是郦食其这种性格鲜明的狂生,应该有印象才对。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郦食其道:“第一次是王贲率军灭魏,包围大梁,而派遣偏师向东略地,在消灭一群轻侠抵抗,打下了陈留县后,有秦兵入城,当时夏公便在列中,老朽则与弟郦商在道旁观看……”
“又隔了数月,大梁城崩,魏国已亡,驻扎魏地的军队南下,经过陈留,老朽与吾弟又见了夏公一次。”
那会郦食其已经当上了里监门,他老弟则在做脚夫,还替这些秦卒搬运物件,这群人操着南郡口音,瞧见里面有个黑面秦吏看着眼熟,只是头顶上的右髻苍帻,已经换成了单板长冠……
“数月之间,夏公从簪袅而至于大夫。”
“十七年来,夏公全靠功绩和一场场大胜,从小小百长,一跃而成为执国命的摄政,行天子事,操持天下之柄。于武昌首义,以下克上,以弱并强,岂非英雄?又岂是张耳那种在淮阳躲了十多年,最后乘着夏公举义掀起的大浪逞威一时的取巧者可比?”
黑夫颔首:“原来如此,不知竟与先生有此渊源,也真是注定能遇先生。”
不算不知道,时间一晃而过,竟已十七八年,连始皇帝的纪年也翻篇了。
而以他为主角的纪元,已开始了……
郦食其再拜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
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还有第三点,摄政知人善任,魏人陈平,本是白丁,如今却位列九卿,他甘心为摄政效死,魏地士人,欲效仿陈平来投摄政者,不知凡几。”
黑夫笑道:“但唯独你敢冒着性命危险,渡过大河,第一个来投。”
郦食其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可不止是老朽一人,项籍以陈留以东划归楚国,吾弟在雍丘为县公,麾下青壮数千,若夏公东征,必能响应!”
“而魏地豪杰,如横阳人傅宽、冤句人靳歙、宛朐人陈豨等,如今皆为魏之县令,在商丘、陶丘一带割据一方。老朽曾借着魏大夫的名号,为魏王豹往说之接受魏国印信,与之谈论天下英豪,彼辈也颇服摄政!”
这郦食其还真是有备而来,给黑夫送了一份大礼啊,黑夫麾下虽有随何这样的说客,但游说这种事,若说客与目标人物熟识,成功率会大大提高,日后大军东出,靠着这郦食其的关系网和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还真能让许多关东豪杰反戈……
但饭要一口口吃,干部队伍才刚开始重建,黑夫可不想像当年始皇帝骤灭六国一样,能并却不能凝……
这个冬天,他的目标只是河东等地。
“说说河东的情形罢。”
他也正好考校考校,这郦食其除了嘴皮子了得外,肚子里是否有真本领。
“河东东连上党,西界大河,南通陕、洛,北阻太原。宰孔所云景、霍以为城景,太也,谓霍山,汾、河、涑、浍以为渊,而子犯所谓表里河山者也。”
“河东治所为安邑。策士曾云,安邑者,魏之柱国也;晋阳者,赵之柱国也;鄢郢者,楚之柱国也。故三国欲与秦壤界,秦伐魏取安邑,伐赵取晋阳,伐楚取鄢郢矣。”
“魏失河东,必弱,而夏公便能东塞轵关道,得到秦昭襄王削平赵魏之势!以河东之众,据安邑、平阳之城,而食其积粟,待日后遣一上将,越太行而击河内、东郡,尽灭魏国,断山东之脊!摄政则自从函谷出,兼二周之地,举韩氏取其地,且得天下之半,楚赵两国将各自为战,莫能有害足下者矣!”
这是大战略上,竟与韩信所献之策,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想要实现,还得靠战争来赢取。
黑夫问道:“河东魏军大将为谁?不是张耳罢?”
张耳早年在外黄曾为杨熊所败,从那场仗就能看出来,并无治军之才,若他头脑发热自为将军,那黑夫做梦都能笑醒。
“大将为周叔。”
黑夫没听说过:“此乃何人?”
郦食其道:“本是魏国老吏,如今为魏王豹重整武卒……”
黑夫摇头:“许多年前,最后的魏武卒,便已经在魏地,被我亲手斩杀了!”
黑夫至今记得,那个从森林里冲出袭击他们的老兵周市,他的悍不畏死,他的坚持,他临死前的畅快大笑。
那是让人敬重的对手。
但武卒的脊梁,早就被一次次攻击彻底打垮,这样的军队,就算名号复活,但那股精神气,也再不会复有了……
他又问:“步将呢?”
“赵高之弟,赵成。”
黑夫不由失笑:“赵成倒是与张耳一样,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做一个郎官还行,指挥军队作战,且不论能力如何,和他并肩作战的周叔等魏人,能信赖赵成么?骑将呢?”
“骑将曰柏直。”
“这又是何人?”怪不得黑夫,是对方太没名气了,而季婴派去收集情报的人,尚未归来。
郦食其道:“张耳门客之子,口尚乳臭,善骑马,能使长戟。”
“能骑马就能做骑将,那我麾下的北地良家子岂不是个个都行?”
黑夫放心了,这几个人加起来,都不是韩信、灌婴的对手,更何况还有黑夫刚建立的总参谋部为韩信收集情报,布置细节,力求万无一失。
而黑夫给郦食其的官职,也是隶属于羽翼营中的“游士”,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让他当了游士长。
郦食其再度请命道:“张耳与周叔的官深沟高垒,运粮积甲,欲守蒲坂等渡口,轻易不得渡。然老朽与不少魏军司马、率长、县令相识,可再度渡河去规劝其降服,以接应夏公!”
“你过去在魏地是下大夫?”
“是。”
黑夫对侍从道:“让人去制作一套五大夫的衣冠来。”
五大夫,相当于魏的上大夫,算给郦食其提升两级了,他是第一个来投降的魏地士人,要起到马骨的作用。
黑夫还给郦食其的工作定下了KPI。
“若能为我说得一县令或一司马来降,便能升一级!”
郦食其大笑:“若老朽能说得三四万魏军、河东十多个县全体倒戈呢?”
虽知不可能,但黑夫丝毫不吝啬:“那就连升十级,为大庶长,往后再立功,便可得封侯!”
郦食其眼前一亮:“老朽年纪虽大,却心贪,不喜欢一寸寸吃桑叶的小蚕,而向往一口吞下巨象的巴蛇。”
“若我说,我腹中还有一策,可让夏公事半而功倍,能不战而屈关东之兵,若夏公行之,不过半载,便能再使得六王咸服,敢问老朽当为何爵?”
黑夫道:“若能如此,我又岂会吝啬侯位呢?你且说说看,是何策?”
郦食其遂道:“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昔日秦始皇帝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今楚、赵、魏、韩、燕虽复国,但要么为权臣所架空,要么不是正统继业之人。”
比如所谓的齐国,掌权的是彭越,楚国,掌权的是项氏,魏国,更是张耳一个人说了算,赵国稍好些,但大权也掌握在鲁勾践、李左车二人手中。
“老朽这一年来游历各地,发现,其实六国想要与摄政顽抗到底的,是项籍、鲁勾践、张耳等将军大臣,而非六王本身,彼辈胸无大志,不过是想恢复过去的富贵而已……”
“夺取河东,威慑天下后,夏公若能答应,让六国复存于世,各保留一郡之地为封土,再由老朽去授其王印信,离间其与大将关系,六王必愿臣服于摄政。”
“项籍、张耳等将失去后援,必败!事后,六国之君臣百姓皆戴摄政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敛服而请朝于咸阳。德义已行,摄政便可南乡称帝,大霸天下!”
愉快的对话到此为止了,黑夫不由颦眉,而一旁更响起一个声音:
“万万不可,此竖儒之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