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东北军》,片长两个小时,最后在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中结束。
当银幕上失焦一片黑暗的时候,诺大的广场成为了一个激荡的海洋!
人们已经完全沉浸在莫名的悲痛、愤怒和感动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广场之上,人们的痛哭声,怒骂声,高喊声,此起彼伏,掺杂在一起,如同海啸一般。电影结束之后,并没有立刻亮灯。
这是事先我跟张石川他们说好的,当时张石川还有些疑问,问我为什么不立刻开灯,我告诉他,当人们在一部电影中沉溺进去的时候,必须要有一段恢复神智的时间,如果突然开灯,他们的精神就会被强硬地扯断,这样会对他们的精神有极大的损伤。
张石川对我的这个说法十分的赞同。
但是结果我们谁也没有想到。
广场上面,黑暗一片,原本我觉得五六分钟就已经差不多了,但是人们根本缓不过劲来,周围一片哭声。
约莫过了十分钟,啪啪啪,广场周围的一盏盏汽灯才亮了起来。
这个时候,人们才纷纷抬起头来。
也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不是在沈阳,不是在战场,而是在南京。
啪啪啪啪!嘉宾区中的人在蒋中正的带领下,站了起来齐声鼓掌!
哗!紧接着,是十几万民众的铺天盖地的掌声!
“柯里昂先生,好电影!”
“柯里昂先生,谢谢你了!”
……
人们一边高呼一遍鼓掌!
我带着斯登堡、胖子、小津、沟口、费穆、蔡楚生等人走上了前方的高台,向观众行礼致谢。
掌声长久不息!
我们一次次鞠躬,一次次致谢,等抬头的时候,却发现下面的民众脸上皆是泪水。
我走上前去,握住了话筒:“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向着沈阳城的方向,向那些东北军的英灵鞠躬吧!”
唰!十几万人开始之调转身体,面对这沈阳的方向齐齐鞠躬!
连蒋中正都牵着宋美龄的手弯腰鞠躬。
三鞠躬之后,我才开始我的讲话。
“女士们先生们,拍摄这样的一部电影,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一件让人发疯的事情!这种感觉,我想你们也能够在观看这部电影之前的时候感受得到!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次的摔打,心灵被一次次地狠狠地割伤!”
“我要感谢我的同伴,感谢伯格先生、斯登堡先生,感谢我的中国同行们,蔡楚生,费穆,尤其还要感谢三个有良知的日本导演,沟口健二、小津安二郎和伊藤大辅,你们看到的很多镜头,都是出自他们之手,他们是冒着生命危险伸张正义!所以,请把掌声献给他们!”
人们看着台上的那个三个日本导演,全都鼓起了掌!
“谢谢了!”
“谢谢了!”
……
民众的掌声和感谢声,让沟口、小津和伊藤感动得掉下泪来。这一刻,虽然他们是日本人,但是他们获得了中国人的极大的尊敬。
在民众眼里面,他们不是魔鬼,他们是朋友,有良心的朋友。
“女士们先生们,沈阳城陷落,几万人殉国!对此,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想蒋主席有话要和大家说。”我退到一边,看着台下的蒋中正。
哗!现场一下子就乱了!
刚才还秩序井然的民众,一下子就陷入了大乱之中。
“对!我们要政府还沈阳城守军一个公道!”
“我们要抗战!”
“我们要政府打鬼子!”
……
现场吼声如雷,民怨沸腾!
蒋中正愣了,他想不到我当着十几万人的面玩这一手!
对于他来说,这绝对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如果上去,面对这群情激昂的民众,他该怎么说!?他如果要说不抵抗的话,今天哪怕就是宪兵、警察和军队的保护,恐怕也很难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
但是如果他要顺应民意,那将是一个和以往有极大不同的改变!
这样的一个难题,他该如何解答,我很是期待。
这一幕,我早就想好了,我就是要当着十几万民众的面,确切地说,是当着全中国民众的面,让他站出来,让这个从九·一八事变之后一直就躲在总统府深处不出来的最高领袖站出来和民众面对面!
这个讲话,他必须得讲,没有任何的选择。
蒋中正看着我,愣了愣,然后眼神变得无奈起来。
然后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上了台。
“柯里昂先生,你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呀。”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道。
“主席先生,这个时候,可是一个关键时刻,有些话,你可要想好了再说。”我提醒他道。
我的话,他自然明白。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这位最高领袖肯定内心不高兴,但是我是不管的,我又不拿他的工资,不在他手底下干事,他能奈何得了我。
蒋中正走到讲台跟前,拿起了话筒,他刚要张嘴说话,就被下面的一声力喝打断了。
“出兵东北,还我河山!”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举着拳头高喊了起来。
“出兵东北!还我河山!”
“出兵东北!还我河山!”
……
这位学生的大喝,立刻得到了十几万民众的认同,一阵阵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声,让这个城市都震荡起来。
蒋中正站在讲台跟前,看着一眼望不过去的民众,脸色铁青。
我想,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吧。以前他不论到哪里,都是各级官员夹道欢迎,现在,十几万人的反对声,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蒋中正站在讲台上,十分的平静。在海啸一样的呼声之中,他就那么站着,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
渐渐地,呼喊声平静了下来。
在等待观众完全安静下来之后,蒋中正握住了话筒。
“沈阳城牺牲之东北将士,永垂不朽!”蒋中正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观众彻底呆了。
不仅观众呆了,连我都呆了。
面前的这个人,还是那个不抵抗的蒋中正吗?是他改变了,还是后世的历史对于他的不抵抗的评价是误读?
我有些茫然了。
蒋中正的这句话,说得十分的郑重,也十分的真诚。
“永垂不朽!”
“永垂不朽!”
……
人们都高呼了起来。
蒋中正深吸了一口气,道:“诸位!日军进攻沈阳,乃十足之侵略!我国土之沦丧,乃十足耻辱!今日,我要说的是,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土落日敌手的!何况我还是中华民国的主席!”
“不抵抗之命令,我没有具体下达过!这个我可以保证。东北之事情,十分之复杂,不是只言片语所能够说清楚的。今日,在诸位面前,在英雄的灵位面前,我蒋中正撂下一句话,这句话,东北军的那些英勇的将士们说过,现在,我也要说,那就是:中国人,没有一个是孬种!我们不会让国土白白沦陷!中国,不死!”
蒋中正挺着身躯,高举起了手臂!
他站在那里,牙关紧咬,表情十分的坚定!
“中国不死!”
“中国不死!”
……
民众一声声的高呼,声势震天。
电影结束之后,按照常理有一个庆功宴。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和好莱坞不同,这次的庆功宴并没有在首映式现场举行,而是选择在了总统府的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
参加宴会的人,除了各国的使节之外,还有政府的各级高官。
我们一行人成为了关注的焦点,我、斯登堡、小津、沟口以及费穆、蔡楚生等人都被人们团团围住,他们要亲耳听我们讲述东北军的那些惨烈而英勇的故事!
这个宴会,完全不是之前的那种莺歌燕舞的宴会,弥漫着悲怆,也弥漫着愤慨。
中途,我找了个空荡走出了大厅,来到了外面的一个花园里面,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星空。
星空璀璨,星斗满天。
我记得,不久之前,在沈阳城里面,我和那帮东北军的将领们也同样看过这样的天空,那个时候,星空也是如此的澄澈。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没错,我的这部电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事实上,对这部电影我自己也十分的满意,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和以前相比,我的心里面没有任何成功的喜悦,有的,只是一种沉重,一种悲怆。
我就坐在那里,呆呆的,没有任何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转过脸来,发现是张学良。
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尼子大衣,奔着我走来,然后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们两个并没有说话,就那么并肩而作。
“真漂亮呀!”张学良看着星空,叹息了起来。
“安德烈,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在大帅府的露台上看星星。那个时候,父亲还活着,他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动不动就会骂妈了个巴子,但是对我却很好。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和我们呆在一起,整天都是带着人打打杀杀,母亲是个信佛的人,她说父亲这么打打杀杀一辈子,临了恐怕不会善终。”
“不过那些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尽管无数人见到我都很尊敬地喊声少帅,但是我一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直到有一天,父亲把我叫过去,告诉我如果他死了,东北三省的大业就由我来承担。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几岁,也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不是平常人,我是张作霖的儿子。”
张学良坐在我的身边,一边看着星空一边说着话,像是自语一般。
“后来有一天,我跟着父亲到东北讲武堂去,见到里面的那些学兵们一个个雄姿英发,就跑去跟父亲求情,让他允许我进入东北讲武堂去。你知道父亲怎么说我吗?”张学良转脸看着我,笑了起来。
“父亲说,你这不是丢我的脸吗?那里是什么地方,那是东北军最神圣的讲武堂,你一个公子哥进去,受不了那苦,没几天逃了出来,我张作霖的脸哪里放!?”
“我就不服气!别人是人,我也是人,别人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做不到!我进入了东北讲武堂,入堂的那一天,我告诉自己:你不是什么少帅,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讲武堂的那些日子里面,我比任何人都要刻苦,训练之后,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肤,被人睡觉,我躲在走道里面学习文化课,毕业的时候,我以优等生的身份接收证书,连八叔都说我是不愧是张作霖的儿子。”
“然后有一天,有人跑过来告诉我,父亲被日本人炸死了!那个时候,我彻底崩溃了!父亲在家里就是顶梁柱,他是我的依靠。他死了,我就彻底没有了方向。八叔他们帮助我,告诉我必须挺下来,我咬牙挺了下来,为父亲,为东北军!这么多年,我殚心竭力,从来没有一丝懈怠!”
“安德烈,你知道我为什么下达不抵抗的命令吗?”张学良看着我,声音有些哽咽了。
我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你或许不知道,如果我不是少帅,我会第一个冲上去和日本人拼命!但是我是少帅呀!几十万东北军的少帅!父亲在世的时候,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和各个军阀大战,很多次战斗,我都直接参与指挥,我见过将士们尸横遍野的惨象!我见过东北军将士的遗体运回的时候,他们的老小妻儿痛苦的惨景!”
“我不像让东北军让无数家庭痛不欲生了!这种景象,我见够了!所以哪怕我一个人顶下骂名,我也希望东北军希望东北的百姓能够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你明白我的想法吗?”张学良说着说着,已经满脸泪水。
我呆了。看着张学良,彻底呆了。
说实话,九·一八事变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很不好,但是现在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对面前的这个少帅生出了一丝同情。
在别人看来,他是东北军的少帅,有名望,由地位,有军队,但是实际上,他也就是个刚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和责任!
我敢肯定,他今天晚上和我说的话,之前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眼前的张学良,不是少帅,他只是张学良,一个真实的张学良!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想法,其实是错误的。不错,老百姓、东北军希望能够一家老小好好过日子,但是他们更希望能够有尊严地活着,如果活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我想他们宁愿昂首挺胸地去死!”
看着张学良,我咬了咬牙。
张学良不说话,只是拼命地点头。
我们两个沉默了。星空之下,我们之间好像又恢复了当初我刚到北平城我们一起在城外看星星的日子。一对好兄弟。
“拍完了电影,你有什么打算?”张学良问我道。
“回好莱坞去,我出来的已经太久了。”我长出了一口气。
“不在中国多呆了吗?”张学良有些失望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某种程度上说,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剩下来的其他事情,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毕竟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是呀。是呀。”张学良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说道:“安德烈,我替东北军几十万将士感谢你,感谢你让他们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
“不要感谢我,感谢他们自己吧,那是他们应得的。”我摇头道。
“什么时候走?我去给你送行。”张学良道。
“不用了,你好好做你的少帅。我大概这个星期就回去了。”我看着他,心情复杂。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我沉声对张学良道。
“说吧。”张学良看着我笑了起来。
“你是个单纯的人。真的,和其他人相比,比如和那位蒋主席相比,你实在是太嫩了。我要告诉你的是,以后的日子里面,不要意气用事,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的依靠是东北的土地,是东北军,和东北军分开的那一天,就是你失去自由沦为阶下囚的那一天。这句话,我希望你能够记住。”看着张学良,我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根本说不出来。
“我记住了。”张学良点了点头。
“还有,不管什么时候,如果在国内呆不下去了,就去美国找我,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我笑了起来。
“知道了。谁让我们是兄弟呢。”张学良破涕为笑,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们俩抬头看着星空,一边看,一边笑了起来。
“大哥,你知道吗,我的记忆里,小的时候,我也这么看过星星。有二哥鲍吉,也有大哥卡尔,但是现在,我根本记不清卡尔的面孔了,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轻声说道。
张学良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搂住我的肩膀,使劲拍了拍。
“安德烈,现在,你不是有大哥了嘛。”他的话,让我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