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分隔出的检查室简陋得不能称之为一个房间,几平方米的方形帐篷里放着个简单的折叠桌,四个持枪军人分立两边,腰间的备用弹闪闪发光,看着就让人眼晕。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带柳若松进门的那位指挥官歉意地看着他,说道:“麻烦您……”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不知道该怎么提出这种有些过分的“检查要求”,但柳若松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连带着手里厚厚一本文件夹一起放在桌上,然后开始脱衣服。
其实柳若松很能理解,毕竟现在时间紧任务急,意外事件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发生,就算有人真的从医院开了什么“无伤证明”,也不能保证在来集合点的路上没遇到什么情况。
人在求生时,会迸发出最大的情感潜力,这时候善意和恶意会达到峰值,无论底线落到什么地方都不令人意外。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傅延那样,说舍己为人就真能毫无怨怼,岗哨把控得这样严格,柳若松一点都不意外。
他不怎么扭捏——在野外拍摄的时候,什么离谱的情况都能遇到,他刚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有一次对户外情况预估错误,又正赶上天气极端变化,带上的衣服一点没用上,最后只能用土办法光着身子裹羊皮。
“好了,感谢您的配合。”折叠桌后面的年轻人很快填好了一张表格,放在了柳若松那堆随身物品之上。
他的目光在柳若松的枪套上一闪而过,嘴唇略动了动,但在指挥官的眼神示意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柳若松利索地套好衣服,把枪套拴紧,想了想又挪了个角度,把枪挪到了左边腰侧,是个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傅延走之前把自己的证件留给了柳若松,大约是怕他路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柳若松想了想,把那东西随身揣在了兜里。
他是傅延带来的,身上又有血样,集合点的人对他颇为客气,最后还不知道从哪给他搜罗了一个双肩包,让他得以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去。
“多谢。”柳若松说。
从检查站出去,有个直通建筑物里的临时通道,柳若松进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发觉外面乌泱泱的,人头已经排了老长。
他只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紧了紧身上的背包带,转而走进了高铁站。
建筑物里已经放进来了不少民众,出乎柳若松意料的是,这种情况下,高铁站的一些基础设施居然还能正常使用。
大厅里原本播放列车号码的大屏依旧滚动着,只不过上面已经变成了撤离时间和撤离窗口的通知。
这里站岗的人不比外面少,但几乎只在靠墙的一圈围着,大约是怕场内出现意外情况,准备随时接应。
建筑物里一片死寂,劫后余生没给民众带来什么安慰,反而给不安蔓延塑造了良好的温床。不知道是没人敢哭第一声,还是碍于那些真刀真枪的“秩序规范”,总之这里没像柳若松想得那样混乱,只是那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柳若松身上带着病例血样,这么大的事儿,无论是从他自己的安全来看,还是从普罗大众的安全来说,都不能放他在人群里乱挤。柳若松进门后,很快有建筑物内的岗哨收到消息,过来给他引路。
“二楼原本的VIP候车室已经收拾出来了。”那岗哨说道:“您放心,等外面路清了,我们第一批送您上车。”
柳若松嗯了一声,正准备迈步跟这人走,就觉得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
他掏出来一看,发现屏幕上正跳着傅延的名字。柳若松愣了愣,不由得给身边人打了个稍等的手势,自己往旁边走了几步,接起了电话。
“你到了?”傅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对,你怎么知道?”柳若松有些意外。
“看见了。”傅延说。
柳若松微微一愣,下意识回过头,眼神往外扫了一圈。
玻璃建筑的外墙透亮干净,柳若松往墙边走了几步,眯着眼睛找了一大圈,才在几百米外看到傅延的车。
离得太远,那车对柳若松来说也只是个黑点,他实在看不清傅延是不是站在车旁边,又是不是在看着他。
但他心里又隐隐约约有答案,于是他下意识往前又走了几步,把手掌贴在了冰凉的墙面上。
这种玻璃材质是单向面,里面看外面一览无余,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傅延大概是看见了他从露天的走道进门,所以才打的这通电话。
但此时此刻,傅延却像是莫名看到了柳若松这点小动作一样,在话筒里轻轻笑了笑。
“好了,进去吧。”傅延说。
他没说什么“那我就放心了”之类的话,这一通电话打得没头没尾,不痛不痒,一点营养都没有,然而柳若松还是把这通电话保存了下来,编码263,存进了录音里。
柳若松最后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跟随护卫人员往二楼走去。
集合点外,傅延挂断了电话,然后把车上的食水简单地搜罗成一团,最后团成一团塞进外套里,转而下了车。
这辆车的油箱离告罄就差一点,加上之前跟丧尸有过撞击,保险杠已经撞断了,车前盖也凹进去一个明显的弧度,显然不能再开了。
傅延竖高了领子,转而顺着马路往集合点相反的方向走了。
他步行了约莫两公里,最后在路边选定了一辆汽油充足的车。这辆车的主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车门大开地横在路上,驾驶座上喷溅着大片大片的血迹,钥匙挂在车上,主人却不知所踪。
傅延的眼神向后一瞟,余光里见到后座上横躺着一个一米来长的被子卷。
傅延心里产生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他拉开后座车门,随手捡了根木棍挑开被子一角,还没等看清全貌,就先看见了被子里一只巴掌大的小脚。
傅延:“……”
他罕见地沉默片刻,在原地驻足了足足五秒钟,最后躬身进去,把那个被子卷抱了起来。
那被子卷里面是个小姑娘,长相很可爱,皮肤白皙,睫毛细长,看模样也就两三岁,身体还温热着,眼周附近一片细密的渗血点。
她腿上有一块硕大的咬痕,横跨了整个小腿,但没有变异者身上那种死灰气,浑身还是柔软的,傅延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发现原因。
她脖子上有一个淤青的手印,五指根根分明,深深地嵌入了皮肉里——她在变异之前,就被人为地掐死了。
就这么几眼之间,傅延大概能还原出这里刚刚发生过的惨案——这辆车是家用型号,驾驶台前贴着张一家三口的拍立得照片,看得出来是对年轻的夫妻。他们中间或许有一个被咬了,但还是想去集合点碰碰运气,可惜没走到半路,就已经开始变异了。
变异者毫无理智可言,只会变得见谁咬谁。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是剩下的那个被咬了之后舍不得女儿独自待在车上活活饿死,还是女儿先被咬了,不忍心她变成那种怪物——总之活着的这个人被迫下了狠手,在自己走向末路之前,先一步把女儿也带走了。
那孩子太小了,所以这个过程应该很快,她脸上没什么痛苦之色,看起来很安详。
傅延的眼皮抖了抖,用被子把她的脸蒙上了。
这么一个被子卷,对傅延来说本该跟没重量一样,可在他手里却显得重若千钧。
他一时没忍心走,四处环视了一圈,从车上拆了块没用的铁片下来,在旁边的荒地里找了个平整的空地挖了个坑,将这被子卷埋了。
这不是第一桩悲剧,也不是最后一家,只要这场灾难不结束,这种事儿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直到所有人都麻木,直到这种处置方法成为一种“惯例”……直到所有人都对死亡失去敬畏之心。
傅延转身回到车上,他随手扯下后座一只抱枕将车内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然后前后检查了一边,这才坐上车。
他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对着通讯录里新存的“方思宁”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手指一滑,从通讯录里调出一个署名003的电话拨了过去。
那边电话接起得很快,只是能听出来背景音嘈杂,通话质量也不怎么好。
“喂,队长。”电话对面是个干练的女声,不等傅延说话就一股脑地倒了一堆:“一号说你不回来复职,叫我们去接应你,怎么回事?”
“我有任务。”傅延说:“接应小队都有谁。”
那边愣了愣,似乎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此一问,但常年上下级的习惯使然,对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没谁,就咱们队的人,游隼、我,长耳鸮,小兔儿,还有白头鸢——”
“他……”傅延刚一开口,便自己停住了,他微微拧起眉头,少见地有些犹豫。
“怎么了?”女声敏锐地察觉道他的不对劲:“白头鸢有什么不对吗?”
“算了,没什么。”傅延说:“服从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