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松欲言又止,然而傅延似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他的未尽之意,在电话另一边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松。”
傅延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往无论什么,只要他问,柳若松总会说的。可现在柳若松不肯主动对他敞开心扉,傅延就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无力地叫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分开了短短的几个小时而已,他和柳若松之间居然就仿佛无来由地隔了一条鸿沟。
柳若松人在对岸,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一样。
“如果、如果出了什么事……”傅延恳求道:“你要告诉我。”
柳若松低下头,伸手捂住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傅延越温柔,他就觉得越难过。
此时此刻,柳若松很难真正看清自己的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什么,他的情感和理智像是分割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在为“做错事”而心虚,而另一个却恰恰相反。
或许我知道我在痛苦什么,柳若松很快打破了自己的幻想——我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或许会变得跟邵学凡没有两样。
“你会永远爱我吗?”柳若松说:“如果我变成了个坏人呢。”
电话对面的傅延沉默了两秒钟,他没有像普天下所有沉溺恋爱的年轻人一样立刻表忠心,而是抿了抿唇,追问道:“坏到什么程度?”
“可能很坏吧,自私自利,阴谋诡计,杀人放火之类的?”柳若松笑了笑,他刻意将语调处理得很轻松,想要努力让这个话题听起来像一个玩笑:“或许像阴谋家那样,或者像政治家一样……我也不太清楚。”
然而傅延没当这是个玩笑。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追问道:“为什么呢?”
柳若松愣了愣。
傅延这个反问不在他的预设之内——他还以为凭傅延那个木头一样的脾气,会习惯性地说一点家国大义之类的话,劝他两句,或者是安慰几句什么的。
但柳若松没想到,他一不说教,二不制止,第一句话居然是问原因。
“……什么为什么?”柳若松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傅延靠在五金店的货架上,将微微发烫的手机换了一只手:“人的行为是有规律的,就算‘坏’,你也不会无缘无故变坏……总是有理由的。”
“我认识你,了解你,跟你一起组建家庭这么多年,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某一天你真的性情大变,一定有合理的原因。”傅延的声音顿了顿,说道:“既然如此,我能理解你。”
柳若松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心里胡乱地搅成一团,正事儿和私心团成乱七八糟的浆糊,把他整个胸口塞得满满当当。
在开口之前,柳若松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结果——他这样质问傅延,本质上是因为自己良心未泯。他到底不像邵学凡,有真的拿人做刀的狠心。做了决定是一回事,心里高不高兴是另一回事。
所以如果傅延公事公办地否认,他会伤心;但傅延如果一昧地哄他,他也不见得多高兴。
可傅延给了他一个新的答案,既好像是A、B之间讨巧的第三选项,又好像是傅延一贯的答案。
柳若松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胸口发涨,噎得他难受。
他知道这个话题应该结束了,可他过于不安,于是还想掰开了揉碎了,听一句切实的准话。
“如果……如果我做了很严重的错事呢。”柳若松说。
“如果事情没发生,我的态度是不太赞同;如果事情已经发生了,那要视情节来决定怎么弥补。”傅延很耐心地说:“但还是那句话,站在我的立场上看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理解。”
柳若松背靠着板墙,缓缓向下滑了一截,蹲在地上,捂住了眼睛。
“……你徇私。”柳若松声音发闷地说。
“或许吧。”傅延低声说:“我也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
列车驶入了一段山间隧道,通话信号收到了影响,傅延的声音滋啦了一声,变得有些模糊。
“对我来说,哪怕你真的干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我心里也总会给你找理由的。我会想是不是我不够关心你,或者你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哪怕什么都没有,我也会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得不这么做——你是我爱的人,我理所应当就想给你找借口。”
“客观上,我们都要为所做的事情负起责任。”
“但情感里,我的本能和潜意识不允许我接受你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不能、也永远不会对你感到失望。”
柳若松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掌心里晕开一片湿润的痕迹。
在这次醒来之前,他曾在一个诡谲的幻境中浮光掠影地擦过一眼——在那片深青色的云雾里,他和傅延明明都在下坠,可却越离越远,他越想看清对方,对方消失得就越快。
所以柳若松很怕自己和傅延“坠落”到不同的境地去,从此走向两个方向。
可现在,他脑子里仿佛无来由地冒出了一个画面——好像那深海的影子身上延伸出一条极细的线,逆着云雾的气泡一路向上,缠在了他的腰上。
此时此刻,他终于借由那条线和傅延重新回到了一个平面上,去往了同一个方向。
高铁飞速穿过山体隧道,外面的景象骤然大亮,通话信号恢复良好,傅延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哥。”柳若松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傅延很快说。
“好了,我随口一说的。”柳若松终于真情实感地笑了笑,他用手背蹭了下眼角,小声嘟囔道:“我还想好了要跟你退休之后一起去种小番茄呢,不会玩脱的。”
傅延:“……”
小番茄?傅上校狐疑地想: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搜肠刮肚地在脑子里找了半天,确定没翻出小番茄的相关未来规划,正想细问,就听手机传来一阵低电量提示音。
傅延:“……”
情况艰苦,傅上校不得不暂时咽下这些没用的问题,把这个话题直接划入了人生待完成事项里。
“我没事了。”柳若松说:“就是想你,不过暂且还在忍受范围内,可以克服一下困难。”
隔着电话,傅延都能想象到柳若松的表情——他真正轻松起来时,语调会带一点温和的尾音,跟他说话时,无论内容是什么,总归带一点雀跃的玩笑意味,温和又活泼,听起来很舒服。
他大概是笑着的,眼角弯弯,为了不笑得太明显会稍稍抿起唇角。
或许还正看着地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尖去蹭面前的一小块地板。
“好。”傅延卡在第二次提示音的末尾说:“知道了。”
这个漫长的通话终于挂断,手机屏幕上都浸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渍,分不清是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前车厢的人见他挂断了电话,也不敢再偷看,生怕被他抓个正着彼此尴尬,连忙收回目光,各个正襟危坐地坐在座位上。
柳若松用掌心抹了一下屏幕上的水雾,没有立刻出去。
他想了想,按亮了屏幕,从备忘录里调出一条还没发送的简短报告。
他原本想将青年的情况上报,以内部手段带他进入基地,然后保留血样,像第一次重启时他和方思宁做过的那样,以B-92和青年为跳板确定自己的地位。
但就在刚刚,他忽然改了主意。
他想起傅延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
严格来说,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没习惯成宿成宿的噩梦,有一天深夜惊醒,疯了一样地想见傅延。
他想重来,又不舍得,加上睡蒙了,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魔怔的状态里。
那天正好是傅延第一次死亡的日子,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柳若松面对着荧光闹钟上的时间,分不清重启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梦。
他怀疑自己,甚至到了怀疑真实的地步,大半夜闹了个天翻地覆,非要见傅延不可。
那时候不是探视时间,傅延又刚注射了新的病毒没几天,整个人都在痛苦的恢复期,邵学凡不肯让柳若松跟他见面,可又被磨的没有办法,只好允许他们通一次电话。
在静谧的深夜里,傅延的声音从内线电话里传过来,虚弱中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坚决。
“若松,我知道这很难。”傅延说:“清醒是残忍的,但是不要迷失。”
柳若松抿了抿唇,将报告里的“未知感染源”改成了“狂犬病毒”。
在草木皆兵的时期,一字之差有可能带来全然不同的重视程度。柳若松在心里将青年的处理等级从“检验”降低为“观察”,然后将改后的报告发给了赵近诚。
算了,柳若松想,如果不到最坏的地步,就也不要那么容易就拿出底牌。
而且乔·艾登的事情没法现在就先发制人,但他好歹可以先去找到银丝鱼——如果有足够的阻断剂,说不定只用艾琳一只培养皿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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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次重启的第一章,小柳儿做的那个梦是他完全个人意识的映射,里面蛮多信息量的2333,有隐喻、映射和自我剖析,比如《夜巡》那副画本来是画的白天,但因为光影总会被人误认为是黑夜23333,包括课堂内容对话,其实也是小柳儿自我意识的对峙。如果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那章的几个阶段就很明显了~【以及傅哥真是个好男人,写完这章我自己都忍不住想感慨(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