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延从楼里出来的时候,柳若松正站在楼前的车旁边等他。
之前开车送傅延过来的警卫员不在附近,大约是被柳若松先叫走了。
“怎么过来了?”傅延说:“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工作么。”
“我不太放心,后来去一号那找你,听他们说你来找邵学凡了,我就猜到你是想问他什么事。”柳若松歪着脑袋,示意了一下:“他说了吗?”
傅延摇了摇头。
“不奇怪。”柳若松说。
这是公共区域,高级楼下还有警卫室,柳若松没有说太多,顺手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长官。”柳若松弯着眼睛笑了一下:“警卫员下班了,今天我来接您。”
傅延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配合地扶着他的手上了车。
“R-01的性质没法界定,现在外界被搞得一片狼藉,邵学凡不敢承认也正常。”柳若松坐上驾驶座,顺手锁上车门,这才说道:“不过副队在对面手里,他再怎么也得掂量掂量,估计权衡之后会透点消息给你。”
“我也这么想。”傅延说:“只不过他一边说着担心邵秋,一边又有所保留——怪不得邵秋跟他合不来。”
“爱儿子和自保两件事里面不冲突,只是没那么无私罢了。”柳若松说:“接着去哪?”
“听你的,陪你去工作也行。”傅延靠在椅背上,随口道:“我之前联系过二队了,他们的行动纪录太杂,说是之后会交个书面材料给我,更好交接。”
柳若松唔了一声,没再跟他商量,自顾自地发动了车。
“想把你偷走。”过了几分钟,柳若松突然说道:“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回头去看傅延,他目视前方,眼神定定地落在一角上,既像是无意间随口的玩笑话,又像是那些深埋已久情绪里泄露出的一点端倪。
傅延偏头看了眼他的表情,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伸手过去,握住了柳若松的手背。
他对柳若松是认真的,这种认真不光是对爱情的忠贞和相处的态度,也浸润在他们相处的一点一滴里。
傅延从来不给他无法确定的承诺,于是他只能沉默。
“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吧,请个长假,我们去一趟藏区玩。”柳若松语气轻松地说:“虽然逃避灾后重建这种行为不太好,但偶尔也得任性一点。”
“好。”傅延很快说。
柳若松勾着唇角笑了笑,反手握住傅延的手,捏了捏他的手背。
敏感话题过后,他俩人共同沉默了几分钟,傅延往外看了看,发现柳若松的行车方向有点熟悉。
二十分钟后,柳若松把车停在军区行政楼底下,先一步跳下车,绕过去替傅延打开车门。
“来这干什么?”傅延有些摸不清头脑:“你还有事儿没跟一号说?”
“没有。”柳若松说:“来。”
他说着松松地拉住傅延的手腕,带着他七扭八拐,从行政楼侧门钻进楼梯间。
行政楼是军区指挥部所在,一天到晚无数命令在这里集中又发散,脚步声零碎又密集,人来人往,忙得像菜市场。
隔着一道隔断门,傅延甚至能听到走廊里各家秘书的低声交谈。
然而柳若松对这些充耳不闻,他也不嫌累,拉着傅延从昏暗的楼梯间一路向上,一口气爬了十二层楼。
……幸亏没人走防火备用楼梯,傅延想,不然他和柳若松今天就得被罚去蹲紧闭。
柳若松也不知道偷摸来过多少次,他熟门熟路地爬到顶层,然后踩着楼梯扶手从天花板拉下一条锈迹斑斑的维修梯。
维修梯尽头的折板被一起拉开,外面的阳光从那个狭窄的正方形入口落下来,照亮了那一小块地板。
“你先上。”柳若松说:“如果头晕,我扶着你。”
傅延失笑道:“就这么一点高度,不用。”
他说着握住那条维修梯拽了拽,在确定这玩意依旧结实之后,便伸手握住梯子,整个人往上一荡,借力踩了一下挡板翻了上去。
“还好。”傅延说:“快三年没体能训练了,我还以为会退步。”
他说着从入口处探了探身子,伸手想要接柳若松一把。
柳若松跟他对视着,被他随口的感慨弄得心里不是滋味。
“不会。”柳若松说:“最不济还有肌肉记忆呢。”
柳若松像是要证实自己的话,于是干脆接受了他的意思,握着他的手借力爬了上去。
他显然不是头一次来这了,动作轻车熟路,上来的时候身上一点锈迹都没蹭到。
“你也不问来干什么?”柳若松拍了拍手上的灰,熟门熟路地走到天台边一处干净的空地上坐下,招呼了傅延一句:“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傅延跟着坐在他身边,低声道:“那也行。”
“还是算了。”柳若松说:“你是无价之宝。”
如果让傅延用这种词去形容柳若松,他一万个不会吝啬,但反过来他就好像浑身不自在,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干咳了一声,蹩脚地转移了话题:“所以来这干什么?”
柳若松伸长了双腿,他双手支在身后,微微仰着脸,眯起眼睛看着天。
“来满足你的生日愿望。”他说。
傅延愣了愣。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柳若松说:“然后再重新出发。”
傅延下意识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
行政楼是这区域里建筑物里最高的一栋,今天天气不错,层层叠叠的云铺在天空上,晕染出好看的纹路——再过一个小时,应该有不错的夕阳可看。
“可惜你没眼福。”柳若松笑了一声,说道:“我可是知名摄影师,技术、构图和意境都是一绝,没看到我拍的照片,是你吃亏。”
他在努力把声嘶力竭的死别弱化成一次不痛不痒的分离,傅延听得出来。
但傅延心里没觉得轻松,他只觉得沉。
责任沉,家庭也沉,柳若松的话像是一根轻飘飘的柳絮,可落在他心上的时候,就变成了重若千钧。
“若松。”傅延忽然叫他。
柳若松眨眨眼:“嗯?”
“我爱你。”傅延说。
柳若松一时没接上话。
傅延就是这样,柳若松忽然想,要是换了别人,这时候就该聪明地顺着台阶下来,轻松愉悦地掀过这个话题,可傅延偏偏不干。
先走的是傅延,他把柳若松一个人留在世界上饱尝痛失所爱的痛苦,还一尝就是两次,虽然并非他所愿,但终归是傅延理亏。
柳若松提起这件事就是想拐弯抹角地抹掉傅延的“理亏”,可他越想弱化这一点,傅延就越要正经地把这件事提出来。
他不能说对不起——因为这是对柳若松的侮辱——所以就只好说爱。
他不肯逃避发生过的事情,也决不允许柳若松玩笑自己的痛苦来迁就他,一定要严肃正经地把这个责任背起来——警醒自己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也罢,总归不能当玩笑开。
“你真……”柳若松勉强笑了笑,说道:“你幸亏找我了,不然你这种脾气出去跟别人谈恋爱,你得要吃多少亏?”
他似乎想像刚才那样语调轻松地谈论这个话题,但柳若松这次没成功。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沉默了两秒钟,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大半,小声说:“我也爱你。”
傅延伸手抱住了他。
柳若松像是被他按了消音键,抓紧了他背后的衣服,彻底没了声响。
几秒钟之后,傅延感觉到肩膀上蔓延开一点湿热的痕迹。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默然不语地伸手给柳若松擦眼泪。
他们俩安安静静地抱了半晌,日头渐渐落下去,刺目耀眼的阳光渐渐收拢起来,橘色的光晕顺着云层铺洒开来,夕阳的暖色沉下来,落在傅延身上。
傅延的眼神一飘,看向了不远处的实验楼。
“我知道你特殊,但是这次……”柳若松声音很低:“别说了吧。”
傅延嗯了一声。
柳若松有些意外,显然没想到傅延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这句话从傅延醒来那刻他就想说,但在他肚子里转了千百遍,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从不想让傅延在理想和家庭里二选一。
“怎么这么意外?”傅延垂下眼看着他,用手掌给他抹了下脸上残留的泪痕:“你觉得我会不答应?”
“没有。”柳若松说:“但确实做了个要说服你的准备。”
“我不逃避我的责任,如果需要,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这是在必要的情况下。”傅延说:“我没有一定要为国捐躯的执念,既然这条路行不通,就没有必要再走了。”
柳若松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其实你不知道。”柳若松说:“我这次醒来之后,就没打算让你再进那栋楼。”
“下次就直说。”傅延说:“在我心里,你和国家同样重要……不只是可以平分。”
柳若松难得被傅延说得难为情,他舔了舔唇,小声道:“那我还挺重要。”
“你永远可以向我提要求。”傅延说:“我不能保证我会做到,但我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