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蛋轻轻地用蛋壳撞击恒温箱, 这声音自然逃不过禅元的耳朵。他打开箱子,接住滚下来的虫蛋。当双手捧住这孩子时,禅元才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有想法地孩子, 温热的蛋壳伴随摇晃, 像是柔软的小动物用脑袋努力拱你的手, 表示喜欢或友好。
孩子也是这样。
因为不能说话, 努力用行为表示自己的态度。
他数次想要从禅元手中跳下去,都被雌虫小心翼翼地捞回来。刚开始, 虫蛋还有些不理解, 似乎很努力倒下又滚起来, 被雌父抓回到手心后, 再侧翻, 滚过去,又被抓回来。
最终小崽子生气了,一动不动躺在禅元的手掌心里,精神世界中努力和雄父告状。他“呜呜呜哎哎,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咿呀。”
恭俭良听不懂。
雄虫的精神触角并不能帮助他们了解崽言崽语,他们的精神触角最大的帮助在于共通父子之间的情绪。前两个月毫无动静的虫崽, 此刻有点委屈,像是告状般叽叽喳喳半天,缓慢地安静下来。
他没有得到回应,有些害怕和不知所措,悄悄地在恭俭良的精神世界中探出头,露出一个模糊的小身影, 蹲在一旁看着他。恭俭良猛然清醒, 他瞪大眼睛, 想要看见孩子的面目。
在一片漆黑而深邃的大海中, 孩子的声影像被浪打碎,哗啦哗啦。恭俭良发出痛苦的声音,锁链锁住他的肢体,无法让他用现实的痛苦控制自己。他无力地摇头,向上伸手——
在漆黑的的海水中,光芒微弱,浅海的剔透与浮光无处追寻。
“雄主。”
恭俭良被拉住,他抬起眼,血丝遍布,赤红色的眼瞳像是爆开,无数条血丝蔓延开来的,呈现出一种异于常人的放射性团。禅元蹲下身,看着他。
直视着这双眼睛。
“雄主。”
“闭嘴!”恭俭良开口。声音沙哑,他努力踢腿,甚至是动手,可铁链和肌肉舒缓剂让他无法做出有效攻击,反倒是金属碰撞声引得摄像头转过来。“把孩子给我!”
禅元捧着虫蛋,一只手轻轻按住躁动的小虫崽,摇摇头。
他欣赏着恭俭良愤怒而无力的表情。其实他不应该使用欣赏这个词,但大脑天然分成两块区域,一边打着精巧地算盘,在自身实力、禁锢雄虫,把一切利益最大化中排除掉雄虫的所有理想和价值。而另一边,他在想雄虫甜甜的叫唤,想他坐在自己身上柔软的肢体,想到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他的手圈住雄虫的一刹那,被底下无意识地颤抖。
他两边都在想。
两边都是禅元。
“你不该这么大声说话。”禅元轻声道:“监控会录下声音。”
恭俭良嗤笑一声。他觉得禅元不会不明白,事到如今,从他撕下伪装痛殴雄虫……不,应该是从他第一次暴打吉央开始,他在军雌心中便不再是一个合格的雄虫。他没有扭转这种形象的想法,更不在意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死吧。
恭俭良充满恶意地想着,都死掉吧。反正他这样的人,从想要杀死雄父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分裂地,就是无药可救的——世界上再多的人都不会用血亲的爱来滋养他,与其如此,不如一起去死好了。
他、孩子,还有雄父,一起死吧!
摄像头扭转过来,监控室内雌虫随时准备按动呼救铃。军雄费鲁利已经默默站起来,准备前往禁闭室。
“费鲁利。”他的副队喊道:“回来。”
监控视频中,骤然响起铁栏推开的声音,伴随着军靴落在地上,一步一步踏实而稳重地前行。
禅元走进铁栏,蹲下来。
他怀中的虫蛋,兴奋地微微摇晃,搔得雌虫指腹痒痒的。恭俭良更是听见孩子再一次嘀哩咕噜的声音,虽然不是“嗳”这个音节,孩子糯糯自言自语半天也足够让恭俭良再一次质疑自己。
是不是有点残忍了就像是无数个清晨,他从雄父身边醒过来,看着床头的药和睡梦中的轻咳,在掐死雄父缓解对方痛苦的念头中,总有微弱的声音大喊,“雄父死了就没有了。”
“雄父死了,就没有了。”
“死了,就再也没有雄父了。”
虫蛋可以再有很多个。可是每一个都不会再是第一个。恭俭良劝说自己,他伸出手,笨拙学习雄父拥抱自己的姿势去拥抱这个孩子。铁链绷直,在距离禅元不到一步的地方,他停住了。
虫蛋紧紧地被禅元控在手中,无处可逃。
“雄主。”禅元冷静地说着,雄虫的脸皱成一团,快速地一口鲜血喷在禅元脸上。
“给我!“恭俭良撕心裂肺的喊着,他整个人向前倾倒,因为铁链长度,几乎无法完全卧倒在地,人与链子与地面,成为一个显著的反“Z”形。雄虫的手无限地向前探,手腕上血印与燎泡深深地扯出红痕,“给我给我给我给我——你这个混账!”
禅元没有表情。
他上前一步。
抱住了他。
雌虫的怀抱干净而温暖,他脱去坚硬的军外套,只留下一身柔软的内衬。虫蛋就在他的胸口,那个衬衫设计时用来放置文具的小口子中。恭俭良努力挣扎,他用手揪住禅元,揪住自己,无论是什么形式,当毁灭变成一种发泄,他将无法抗拒地奔向那里。
“放开我。”
禅元紧紧地抱住他,甚至连孩子的存在都不顾,他双手抚摸雄虫的背,像哄小孩一般有节奏地拍打着。
恭俭良用力拽住他,奈何禅元狡猾地向后退步,他的双手与双脚被拉成一条直线,根本无法动弹,而躯体被禅元抱住。
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孩子。
“雄主。”
恭俭良不说话了。他别过头,不看禅元。只要他不看,他不认,他不理睬,雌虫在他心中的地位便永远是那个低下、弱小、喜欢各种涩涩事物的变态。
“雄主。”禅元将脸埋入雄虫的腰腹,他轻轻地重复这个词,其他都不重要。在某个瞬间,他做出的决定影响一生,在未知的迷雾中。禅元不存在恐惧,不存在后悔,那些东西只会让他觉得战栗,觉得兴奋,无论是任何痛苦,他都悉心保存,小心翼翼地收藏在点心盒子中。
“你饿了吗?”
虫蛋跳了跳,因为太小,力气又不够,没能离开雌父的衣服口子。他竭力顶开一个小尖尖,但没有眼睛也看不见什么,沮丧又泄气地调回去。
“我要崽。”
“嗯。”
“你走开。”
“这个不行。”
恭俭良动了动腰,想要拜托变态雌君,可无济于事。他不会哭,只是愤怒得瞪着对方。不会示弱让雄虫吃透了苦头,如果他稍微会一点他雄父的娇弱,事情说不定会变成另外一种模样。可他就不。
“滚!”恭俭良啐他一口,一口牙不知何时充满血迹,“我不想看见你!给我死!死!死掉死掉!啊啊啊!”
丧偶。
必须要丧偶。
什么七年,什么变态,什么四千分之一,和大哥说的一样!网恋就是不靠谱的,禅元本质上和那四千多个骗子没有任何区别。这种人根本不可能喜欢自己。他喜欢的是网络上那个会给自己花钱的傻大个网友,喜欢的是长得漂亮傻乎乎被骗的小雄虫,喜欢的是能够上下其手吃豆腐的雄虫。
——他不喜欢我。
没必要活着了。
恭俭良不再说话,他闭上眼睛,安静宛若瓷器,脑海中千百种离开紧闭室大开杀戒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预演:等待肌肉舒缓剂失效……必须要欺骗所有人……解开铁链……先杀死禅元……不!他要先杀死禅元在这个星舰上所有的好朋友。
恭俭良怨恨地想起来,所有人……所有人都觉得禅元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天啊!为什么!为什么他是好人!为什么?明明他们才是一样的,他们才是一样的变态!他喜欢杀人,禅元喜欢被杀,他喜欢的东西,禅元说过喜欢,明明是这样的,明明是这样……
他们明明是——
一样的。
为什么呢?明明都是变态,为什么禅元能活得这么好?有事业,有理想的雄主,还有了虫蛋。
恭俭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他没意识到禅元悄然离开,在空旷的禁闭室内,雄虫安静地将自己圈起来,蜷缩成一个球,没有表情,也没有哭泣。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但死亡是公平的。
*
信息处。
禅元带着虫蛋,找来了程化刻和信息处的熟人。他将自己的通讯账号打开,又打开雄虫的通讯账号和所有电子设备。
“抱歉。”禅元放低姿态,“又要麻烦你们了。”
虫蛋再次被装在恒温箱里,因为没有雄父精神触角的姿态。崽崽显得有气无力,连动都不想动,找到一个舒适姿势后,佁然不动。
“孩子怎么样。”程化刻十分关心,嘴巴上说孩子,眼睛却一直打量禅元,直到确认没有伤口才松一口气,“听说你去见他……我简直吓死了。”
疯魔的恭俭良已经成为第三星舰最佳的恐怖故事。
随时会发生的那种。
禅元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解释道:“没有什么危险。”随后点了点电子设备,关切道:“能帮忙整理出所有的本地文件吗?”
“所有吗?”
“是的。”禅元承认道:“密码我已经打开了。有一部分本地文件似乎被删除了,我想麻烦你们找回来。”
他想看看自己和恭俭良七年间的聊天记录。
可真正打开恭俭良通讯的一瞬间,禅元发现历史记录那一栏是空的。
那里,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他们两个人之间。
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我也想多更啊,可是深夜和零点截稿多刺激啊(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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