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零点三十分钟。
从太空往下看, 已经找不到Q107基地的位置。太空卫星把精度拉到最高,在一片白皑皑的风雪中,连一个模糊的轮廓都找不到。
“通讯设备呢?”
“失去联络。”
“启动热成像模式, 调整到正常雌虫体温。”
“没有结果。”
“Q106基地也失联了。”
“我知道了。”指挥官提姆摘下耳麦。他们名义上是地面指挥部队的“长官”, 实际上还有更高层的长官等着他们整合资料, 做进一步的判断。他无奈地搓热手, 捂住眼睛,让眼睑周围的肌肉放松片刻。
“禅元小队的人有消息吗?”
“没有。”
提姆不再发问。他简单地休息下后, 将重要情报汇总给上级, 等待下一步指示。星舰两边的深空机甲部队蓄势待发, 在漫长的星际航行中, 人才和能源是重中之重。而每一个受训一年以上的军雌都可以说是后续远征中宝贵的资产。
“提么叔叔。”扑棱穿着改小版本的军装, 跑过来。他长得很快,知道大人做事,也不会来闹。一个人抱着厚厚的砖头书,左翻翻右翻翻, 实在无聊就趴在指挥室的纸箱子里睡觉,乖巧到不像这个年龄的小孩。
此刻, 他也只是走过来,用自己肉嘟嘟的小脸蹭了蹭提姆的裤脚,抱着不松手。
“扑棱。去纸箱里睡觉吧。”提姆将外套脱下来,给小孩裹上。星舰上的供暖系统又一次坏掉,只不过这次不是打坏,是上次维修落下了的毛病发作, 停了三四日。
军雌们可以忍受, 但幼崽不行。
提姆把扑棱崽子的全身包裹成一个球, 塞进厚实的纸箱子里, 又害怕幼崽渴了饿了跑出来,拿了两颗充能糖果和自己的保温杯过来。
“提么。”扑棱乖乖受着,小声问道:“雌雌雄雄还不回来吗?”
提姆不知道说什么。
他心里已经做好那对夫夫牺牲的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
“提么怎么会不知道。”幼崽有些固执,将保温杯贴在脸上,嘟嘟嘴撒娇,“提么和雌雌一样,什么都知道的!提么还会给扑棱,给扑棱做衣服。”
哈出的热气氤氲朦胧。
提姆在禅元和恭俭良牺牲的前提下,给自己添加个“领养扑棱”的重任。哪怕这么做会遭到他那个少校雌父的痛骂,可能还会收回单人间、生活优待等各种小特权,提姆也会这么做。
“去睡觉吧。扑棱。”提姆蹲下来,捏捏扑棱的脸颊,叮嘱道:“提么也不知道雌雌雄雄什么时候回来。但睡一觉……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呢?”
睡一觉,尘埃落定,生死分明。
“军雄部队深空机甲申请进入地面。”同伴的呼声在提姆身后响起,“总指挥同意入内。提姆,快来对接了。”
提姆深吸一口气,将纸箱两边的纸板盖上,为小孩塑造一个黑暗舒适的环境后,大步走来。
他推开椅子,调整耳麦,“知道了。协调各部门做好准备。继续联络地面指挥,投放抗磁干扰系统……”
雌雌雄雄会在干嘛呢?
纸箱子里的扑棱不太理解这一切,但他选择相信大人们。
睡一觉。
睡一觉,一切都会变好的。
*
禅元梦见自己落水。
他梦见铺天盖地的水墙直愣愣倒下,梦见比脸还大的气泡铺面而来,梦见墙壁一般的冰墙贴着身体滑过,睁开视网膜的瞬间,一种美得炫目的有蓝色和纯白的云鲦缠绕在周身,他们大口吞吐着水流和气息,呆滞地拧紧全身。
禅元由此冒出最后一口气泡,睁开眼,眼皮沉重。
他感觉自己会死在这里,居然敢在这种紧要关头短暂的失去了意识。但这也怪不了禅元,这几天他一直不断尝试,构建各类数学建模,去分析已有数据,他知道自己除了脑子好一点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
“咕噜。”禅元吐一口气泡,他估算自己还能憋气多久,以及这些微弱的气体能够支持他做点什么。
——恭俭良。
禅元拉拽自己脖颈上的云鲦。这些本土生的巨大生物在水下有些沉重,像是灌了铅一般拽着人坠入深海。禅元摸索着自己的光剑,他一直以来把这东西随身带着,无数次睡在健身房格斗室的日子,他培养了这种携带武器的本能。
不谈那会儿是为了在雄虫底下活命,只看结果,算是成绩斐然。
禅元摸索到腰间,他也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把拽开后刺向云鲦。他感觉到脖颈上生物收紧身躯,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他判断出该生物还具备痛觉,具备最原始的逃避本能。甚至推断出身上的云鲦,并没有被寄生体完全被控制。
他反手将云鲦切成两半,在水中一把拽开。
大片的透明蓝血液与冰水混合在一起,禅元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雪。他努力朝着上方浮动,在预想之中碰到冰层后,用武器的尖端猛烈洞穿出一个口子,挣扎着将脑袋露出来,双手一撑,强行把半个身子丢到冰岸上。
好歹是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禅元踉踉跄跄把自己捞出来,四处万籁俱寂,显得他剧烈的心跳“砰砰”作响。
“我回去一定会得雪盲症的。”禅元自顾自嘲讽一句,用武器扎在冰墙上当做固定器,一步一步向前走。他没有走多远,凿出的冰洞便被一击巨大的震撼敲击,云鲦粗壮的尾巴击碎冰洞,裂开后的冰层形成浮冰,快速裂开。
禅元如果没有把自己固定好,多半又要重新掉入水中,被云鲦席卷着拖入深海。他完全想象不到,初来地面时能够随意屠杀的小东西,长大后居然有这么可怕的体量。
简直是高氧星球上的两栖巨兽。
禅元默默自己的包裹,确定了整个事件中唯一的幸运:他的核弹还在包里。从外壳和成分来看,短暂泡水是没有问题的。
还能用。
“呼呼。”冻死人了。禅元打开自己的包裹,清点设备,同时用肉眼、步频和臂长简单概括自己所处的空间大小,用定位器、通讯器、磁力手环来定位自己的方向。
“恭俭良。呼呼,恭俭良。”
他的雄虫在哪里?
禅元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想到恭俭良的虫种是螳螂种,下意识唾弃起螳螂种耐力低的特质——据说螳螂种都不太会水,恭俭良落水之后去哪里了?是直接被那种生物吞掉了?还会给寄生体捞走了?总不能真的溺死在冰海里吧!——禅元光是想想恭俭良在自己面前死掉,左右巴掌能抽自己一辈子。
他不觉得自己还能遇见第二个恭俭良。
漂亮,笨蛋,还愿意做各种少儿不宜的限制片内容。
我真该把我们两个绑在一块。禅元心里想着,嘴巴上继续念着雄虫的名字,好像这三个字能够带来热量,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他开始摸索。
这块巨大的空间把禅元困在内部,手触摸上去全部是冰。顶部呈现圆弧状,但没有任何自然冰洞该有的景观。禅元端倪两下,换个数学模型算了一会儿,选定地方开始凿洞。
他预感这原本是一块巨大的冰山。
不过云鲦们因为某种原因疯狂钻入其中,将冰山内部掏空,海水倒灌,受限于寒冷的天气,冰山钻出来的洞再一次冻结,形成了封闭的独特小空间。禅元叮叮当当开始凿洞。
他也没有挖多深,最开始只有半个巴掌大,后来越挖越深,越挖越大,中途还小小的塌方一次,给禅元额头上开了个口子。
“恭俭良。恭俭良。”禅元只能自我催眠,他花费在冰洞上的时间越多,自我怀疑也越容易产生。他什么都可以掌控,但掌控不了雄虫的脑子。
——天知道,恭俭良有没有记住“我爱你”。
在蠢人身上,万物皆可发生。
禅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看见冰洞外一丝幽蓝色的光,以及哗哗的水声。在最后一层薄冰外,依稀可以看见孤零零的黑影和几个不明显的灰调。禅元谨慎地溶出一个小洞,扒拉着眼睛往外看。
黑影闪烁,看得不甚清晰。
灰调则是钢水般的光芒流动形成的水面,无数气泡从中升起,叫人想起沸腾后的铁水,排出气泡的液态玻璃。幽兰色的光则是从这一层水面下产生,他们有生命一般自由游动,禅元初步判断这是一种浮游生物,或者荧光微生物。
他趴在冰洞口,目不转睛地看着。
黑影继续闪烁,像是一个忽远忽近的倒吊人。
禅元皱起眉,他心里的猜测随着一阵耳鸣,轰然起立。炙热的白气涌入,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浮游生物形成的江面轰然开裂,数百万吨海水对天空喷射,在周遭一片白雾的作用下,化为雨水,洒在发红发黑的血肉上,迅速蒸发殆尽。
一种用血肉将他、冰山、云鲦、浮游生物包裹的巨大生物。
禅元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几乎不敢想恭俭良还活着,准确而言,他达到了自己“输送核弹”的目的。但他输掉了恭俭良。
恭俭良必然被吃掉了。
禅元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欲望连根拔起,在经历过人生高潮之后,要他一辈子不去尝试极乐实在是一种折磨。
【你还活着?】
寄生体的声音如期而至,反倒是一种救赎。
“啊。对啊。”禅元冷静道:“还活着,怎么了?”
他用力捶打冰洞,破开一人高的体量,走了出来。那道倒吊人似的黑影直直坠落水中,又破水而出。他发出似笑似哭,夜婴啼哭的声音,露出脖颈,将眼睑抬出水面,与禅元对视。
他露出的部分仅此一点,像是个禅元很熟悉的人。
【我赢了。】寄生体咯咯地笑道:【禅元。你什么都保护不了】
禅元很清楚自己和寄生体之间的差距,他并没有存在侥幸逃离的存在,也不会祈求时间倒流,在原地疯狂忏悔。
他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情,符合什么样的社会标准,过怎么样的人生。
他的世界里唯一毫无预兆的存在,便是恭俭良。
也只有恭俭良,能让他肆无忌惮地发疯。
“你可真该死啊。”禅元低咛道,拔出光剑,“我已经在购物电子杂志看中了好几套衣服,还列了购物清单。你知道恭俭良穿那些衣服有多好看吗?你这个王八蛋!”
【什么?】
禅元无声地笑了笑,转动自己的脖颈和手腕。
咯吱咯吱的声音,成为腹中空间唯一的物理声音。
“来吧。”禅元快步向前,他一跃而起,光剑划过骤然卷起的巨浪,刺穿幽蓝壮阔的浮游生物,直入寄生体咽喉,“你不该碰我的雄虫!!”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一点念想吗?
作者有话说:
禅元:等二十年远征结束,我要恭俭良每天换装给我看。(碎碎念并疯狂在网站看涩图)
——*——
【小兰花的警局生活14】
禅元匆匆赶到时,一瞅那些警雌诡异的眼神,就知道雄虫叭叭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不过没关系,禅元已经学会把脸面和裤衩子一起丢掉了。
“恭俭良呢?”
警雌遥遥给禅元一指。
禅元快步上前,没走几步,就听见负责人的抓狂声,“你知道我们的任务是活捉吧?恭俭良出发前,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任务描述。”
恭俭良低垂着头,手绞着衣角,看上去内疚万分。
但熟悉如禅元,一看就晓得,这又是演技。
恭俭良:“他不是还活着吗?”
“是。还活着。就操狗日的,只有一口气了!!”负责人一口气提不上来,索性摆烂道:“你小子。等着回去写检讨吧!我在通讯里喊‘不要动手’了,你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吗?”
“嗯。”
“你还敢嗯?这次任务要是出了差错,你等着被降级处理吧。”
恭俭良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一个最低级辅警,还能怎么降级。
“哦。”
还是老老实实答应吧,检讨什么给禅元写就好了。他才不要写检讨。
禅元扒拉在旁边,亲眼所见负责人头上冒出一缕青烟。
禅元:真可怜。
他已经预想到警局警雌们日后痛苦的生活了。
“你好,纳洛警雌。”禅元收拾下衣褶,走出藏身地,“我是恭俭良的雌君。我是来接他回家的。”
“他不能回去。”纳洛警雌捏着鼻梁,吊着气,“今天这件事情他要写报告和检讨。该死,这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嫌疑人幕后还有很多大鱼没出来呢。”
禅元心想,让恭俭良写报告,一个月都不一定写完。
不过他面上还是好脾气的,答应道:“好的。正好我和你们一起去吧。恭俭良。”
恭俭良别过头,一个眼神都不给禅元。
“别生气嘛。刺棱还在等我们回家呢。”
谈到孩子,恭俭良总算有点反应了。他走过来,前后看看,瘪起嘴,“我不要写检讨。”
禅元:……
这种话不要当着愤怒的纳洛警雌说啊!
恭俭良倒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照旧把所有错误推给禅元,觉得是禅元平日在家里玩得太花了,导致自己会错了意思——至于打伤嫌疑人,也是禅元的错,谁叫禅元把身体锻炼得那么强壮,还喜欢重口味,自己忍不住下了力气去揍人。
“我要吃甜柠檬蛋糕。”恭俭良提要求道:“还有这一家奶茶。我要吃。”
他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禅元已经习惯了。
他掏出通讯下单,给恭俭良单独点了一份超甜版,又参考网上雌虫好评度,给整个警局下单了夜宵和奶茶点心;接着他去和爆炸边缘的纳洛警雌交涉,在简单了解事件可对外透露信息后,点出了几个嫌疑点,稍稍动用军部权限给纳洛警雌几个新线索;最后马不停蹄去看一眼奄奄一息的犯罪嫌疑人,在确定完“死了”和“没死”两种善后方案后,跟着警局大部队回到了警局。
他做的这些,恭俭良大多看不懂。但和在远征军上的熟视无睹不一样,恭俭良的眼珠子就没有离开过禅元。
他像个小尾巴,跟着禅元,目睹他如何处理这些事情。
“禅元。”
“嗯?”
“你从军部辞职吧。”
“哈?”开什么玩笑。他现在可是军部重点宣传对象,是被冠以“战神”名号,未来五十年重点培养的青年俊才。
他疯了才辞职吧。辞职了哪里还有那么丰厚的退休金和养老金啊!
恭俭良可不管,他自顾自道:“你来警局,做警雌。到时候我们两个联手,一定能很快拿下‘犯罪克星’的名头。”
开车的纳洛警雌超大声嗤笑一声。
“禅元拿犯罪克星,我相信。你就算了,你连任务内容都理解不了。”
禅元:如坐针毡。
他眼疾手快,抱住自己跃跃欲试的雄主,宽慰道:“没事没事哈。我们慢慢学。”
“他骂我。”
“哈哈哈纳洛警雌和雄主开玩笑呢。‘犯罪克星’哪里有这么好拿呢。”禅元打哈哈,顺便贬低一下自己的战神名号:“‘犯罪克星’可是警界的终身荣誉呢。无论是历史渊源,还是难度,都比‘战神’更厉害。哈哈哈两者不能比。还跨个行业,怎么比呢。”
真难熬。
要不让雄主辞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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