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到复苏市。】
裴尧两眼唰地睁开,医院值班室白晃晃的灯光刺入眼中,让他两眼蒙起泪水。
他肌肉痉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消毒水味的空气,瞳光逐渐凝聚。许久之后,他扶着桌子,想站起来给自己倒杯水喝,却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椅子被撞倒,发出巨大的响声。
他呆呆跪坐在地上。
被肢解的剧痛,想要逃离却无法逃脱的绝望和恐惧,仍然深深刻在他骨肉中。自从他参与世间游戏,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可怕的遭遇。
疼痛不可怕,死亡不可怕。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都是假的。只要回到复苏市,所有的伤口都会被修复,不会危及他真正的生命。
只有这一次不一样。
那个穿着红旗袍的女人,用一枚棺材钉将他钉在墙上,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退出剧本了。女人轻声告诉他这枚棺材钉名为“挽留”,只要被棺材钉钉住,他就无法离开剧本,她可以慢慢将他的肉一片片刨下来,直到她消气为止。
而被钉在剧本中的人即使死去,也无法从剧本中离开。他不能再回到复苏市,将在万千剧本中籍籍无名的一个里,实现真正的死亡,消失在永远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裴尧慢慢抬起手,颤抖着,捂住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人啊?!
他都还没有成年啊!他没犯过法没逃过学,从小到大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拖欠作业。他只是写了几本幻想小说,兴致勃勃地想见识一些和现实不一样的世界,他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
嘎吱一声,身后门开了。裴尧浑身一震,吓得差点从地上弹起来。
“唷,这么快回来了,也是死出局了吧?”穿着护士制服的何冬堂走进值班室,把刚刚拿回来的外卖放在桌子上,“还好意思说我操作烂,你自己不也菜得抠脚。”
被这么幸灾乐祸一通,裴尧反而才有了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濒临死亡的绝望感被冲散,裴尧从地上爬起来,把被撞翻的椅子扶正,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懂个屁!你出局得早说不准还是件好事呢,你根本不知道我遭遇了啥!”
“笑死,是不是被人家boss过河拆桥啦。”何冬堂极不厚道地大笑了两声,“我都说了,让你别走邪道支线。你偏不听,觉得人家好惨,你能用爱拯救人家,还把我给背刺了。现在知道了吧,做一个好人的重要性。”
裴尧坐回椅子上, 伸手就开始拆她的外卖:“不是,和boss没关系。我死是因为……”
他把塑料袋打开,刚一揭开快餐打包盒的盖子,忽然手指僵住,脸色煞白。
“行吧,你死得慢你说的对。冷吃兔我叫了三人份的,一会儿等傅医生回来一起吃啊。”何冬堂没注意到裴尧骤变的脸色,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递给裴尧看,“诶我今天看衔月穿旗袍,才感觉高个子的女生真的很适合这么穿。我在商场里看到这套,你帮我看看合不合适……”
裴尧僵硬地、缓慢地,扭过头,看见何冬堂手机上红色的旗袍图片。
“你怎么了?”何冬堂见他一言不发,奇怪道。
“不、我不……”裴尧嘴唇颤抖,浑身像过电一样打战,“求你了,别过来……”
“裴尧?”
“别过来!我不吃兔兔了啊——!!!”
不见寒拎着苍行衣给他的刀,站在巷道外的廊灯下发呆。
漆黑的小巷深处,不时传来痛苦的闷哼声,光是听着,就让人头皮发炸。他开始还有些担心,苍行衣用女性的身体,在力气上会不会比作为男生的裴尧弱势。不过他给苍行衣的那把刀,在背刺中队友之后,会使人陷入僵直状态,裴尧估计也很难翻出什么浪花来。
苍行衣嘱咐过他保持好距离,他于是在巷外耐心地等待。大约一刻钟后,被压抑的惨叫声消失,他听见巷子里传来哗哗水声,和细微的窸窣声。又过了片刻,苍行衣从巷子中走出来。
他盘起簪花的长发放了下来,顺着颈窝垂在肩膀两侧,发尾湿漉漉的。脸颊、脖子和手上也有水珠,看起来是已经洗过了。凡是能够一眼看见的地方,都干净清爽,让人推测不出他一刻钟之前具体做了些什么。
唯独留下端倪的,是他身上的红旗袍。
匀称美艳的海棠红色,被血迹晕染成明一块,暗一块。深深浅浅,像江南雨后被浸湿的檐墙。
不见寒目光落向他盘扣半开的衣襟,目光又像触电一样迅速弹开。
照理说他学绘画,形形色色的模特、甚至一丝不挂的人体结构看得不少,在这方面可以说毫无避讳。但是想到面前的人是苍行衣,他就莫名觉得脸颊有点烧,好像苍行衣的身体和其他一般人类的身体有什么不一样似的,是他看不得的。
话又说回来,苍行衣本身皮肤好像也很白很干净。看起来并不比秦楼月差的样子?
苍行衣将滴水的发梢拧干:“不好意思,亲爱的。让你久等了。”
使用秦楼月身份卡的时候,他的声音是极其温婉的女声。
不见寒却莫名联想到,当苍行衣用自己的本音说出这样的话时,客气有礼,句末咬字尾音上扬,像游离的猫尾尖,非要勾人一下才舒服。
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走神了。他将手中的刀递还苍行衣,换回自己的水果刀:“你的伤好了?”
苍行衣点点头,将衣襟朝一侧拉开,左肩受伤的地方果然已经痊愈。
技能【偷心】:窃取敌方的血肉,为队友治愈伤势。
这里队友当然也包括了他自己,虐杀裴尧之后,肩膀上那点伤简直不足为道。
不见寒干咳了两声,一把拽上他的衣襟,替他将盘扣系上:“咱们回去看看小八吧……裴尧的事情,路上跟你细说。”
苍行衣见他动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过来,轻轻笑了两声。他掩着自己的衣襟,从不见寒手中接过未完的工作,一边系盘扣一边朝走廊里走去:“好,边走边说。”
不见寒在路上,将两人分开之后自己的见闻跟苍行衣说了一遍。苍行衣一路安静地听,不时询问一些细节上的事情,同时也将慧闲提到的有关北疆大巫的事情也告诉不见寒。
“我们从住持那里拿到了防范咒术的香囊,你拿一个,以防万一。”苍行衣将香囊分了一个给不见寒,然后总结了一下寺庙里目前见到的线索,“现在我们可以知道的,就是小八正在被人追捕,而追捕他的人正是那个潜入寺庙中,并且咒杀了何冬堂的北疆大巫。裴尧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被大巫策反,决定替他办事……嗯,刚才不应该那么快把他杀掉,至少从他那里撬出些线索才划算。”
“没事,小八我们抢回来了,问他也一样。”不见寒说,竖起手指复盘当前剧本的疑点,“当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是,第一,小八究竟得到了什么,被人追杀的原因;第二,北疆大巫藏在哪里,以及他的真实身份。”
“话说回来,我们现在所在的云天寺这段情节,除了世界观背景和青羽王府相同之外,目前剧情还没有能衔接上的地方。这是一段独立的剧情吗?还是说,我们没有发觉与上一段青羽王府梦中的情节相接的线索呢……”
话说到一半,一段念白忽然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随着步伐离客堂越来越近,一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传入二人耳中。】
【细细听来,似乎可以听见小八的声音。他已经醒过来了吗?他好像在与慧闲争吵,情绪相当的激动。】
【不过,趁着更深人静,偷听别人的家事秘密,会不会有点不太像正派好人的作风呢?】
不见寒和苍行衣对视一眼,同时收声屏息,放轻脚步走到门边,聆听客堂里的声音。
“……八少爷,他毕竟是你的兄长。当年青羽王府危在旦夕之时,是他力挽狂澜,想尽办法将你从罪名中开脱出去。你怎能如此怀疑他?”
这是慧闲的声音。
“开脱罪名?”小八的声音隐忍颤抖,“你所说的开脱罪名,就是,对满朝非议大哥的声音不闻不问,对三姐的死无动于衷,将五哥的死因压得严严实实,最后声称四姐是个疯子,一切作为与王府毫无关系?!”
“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怕他,他整个人好冷,像是根本就没有感情。我有时候很自责,心想是不是因为他跟我们流的不是同样的血,我跟他疏远,才会这样误会他?但是我错了,他根本就是一个那样的人——”
“他十四岁能读遍书斋里几万卷书,十六岁进士及第,十七岁参政朝会,以献策御边封异姓亲王,是爹娘死后家里唯一能在御前说上话的人……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为什么要看着兄长阿姊们死啊?!”
“是我们家把他养大的啊!他明明是王府上下最聪明的人,为什么不曾替兄姊们讨回公道?说他才智非凡,又为什么懦弱不敢言声,只敢冷眼旁观,保全自身?可说他怯懦,他又怎么敢叛国投敌,和北疆杂狄勾结?若不是叛敌他哪来的北疆将印,不是心虚他为什么要追杀我?”
“这是我哥哥姐姐们拿命去爱的国土啊……大哥从小就教导我们,要忠君爱国。生在华朝为将为臣,便有匡正大统的义务;君若不贤明,是为臣未能尽忠诤谏之过。退一万步讲,便是不顾君王,也要顾念天下苍生百姓,无可使民丧国,令其失所流离……而今大哥五哥战死沙场,三姐四姐芳年殒命,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七姐,你告诉我——若你没有剃度,还会不会喊这种人一声六哥?铁证如山,你还要怎么替他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