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行衣的身体正在崩解。
玫瑰的花藤从袖口里、帽檐下钻出,他恍惚间想起自己曾经出于恶趣味,将魔术师设计成了在不见寒面前被玫瑰花寄生而死的结局。现在他正经历的一切,仿佛是对那时恶劣玩笑的报复。
镜中的不见寒冷漠地注视着他,眼睁睁看着他被花藤冲体而出,却对此无动于衷。
来自四肢百骸的疼痛使苍行衣几乎无力产生有逻辑的思考。他漫无边际地想,是不是这场死亡还不够盛大,他盛开的姿态不够美丽惊心,才不能使不见寒有所动容。
意识陷入黑暗,旋即他在四楼与三楼之间的楼梯间中睁开眼睛。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腕上带着一根橙色的手链。他将手链摘下来随手丢弃,转身走上楼梯。
在橙队长裙女生离场的时候,他注视了她的眼睛,侵蚀了她的意识,控制她走到楼梯间中,在那里放置好来备用。
之后绿队的张夫人之所以会在楼梯上绊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失去通关资格而产生的意外。是他控制楼梯间中的这具身体拦住了她的路,她在惊慌之下才不慎摔倒。
虽然摔伤了,但没有完全损坏,还能用。
他还剩下两具可以替换的身体。
沿着楼梯走上去,四楼,然后是五楼。他重新站在了镜像迷宫的入口,推门而入。
重叠的镜影再次映出他的模样,只是没有了不见寒的身影。他往迷宫中走去,不多时,便看见了上一个自己留下的,宛如路标一般的玫瑰花丛。
一颗糍球趴在玫瑰花丛前,安静地等待着他。
这颗糍球凭空出现,没有任何一面镜子照出它的影子。它忽然开口,说:“看来你是没有办法从这座迷宫里走出去了。”
苍行衣低头看着它。
“说实话,作为一个跟你同病相怜的人,我是不想为难你的。但是眼睁睁看着我求而不得的东西在你面前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你却毫不犹豫地把它推开,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糍球说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吗?”
苍行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很多孩子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会说自己长大后想要和爸爸或者妈妈结婚。作为被表白的那个大人,你怎么可能认真地答应这样的请求?”
大人的拒绝,并不是因为孩子的表白不真诚。事实上,那个年龄的孩子多半没有学习到足以区分真心话和玩笑话的情商,他们所说的话,多数都比大人都要认真。
可是他们还小,并不理解爱与婚姻的含义,也不明白道德与伦理是怎样的守则。
在这种时候,一句话是否同时对说与听的双方有效,取决于双方的认识和信息量是否对等。
虽然苍行衣认为并不存在这种可能,但是——假如在不见寒找回记忆并得知苍行衣竭力掩藏的秘密之后,他对苍行衣仍然能坚持和现在一样的表白的话,苍行衣会重新考虑他这句“爱”的分量。
“你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他不是没有辨别能力的孩子,即使是在信息缺失的情况下,他也是一个有足够的生活常识、有理性思维能力的成年人。”糍球说,“通关这座镜像迷宫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得承认自己是爱他的。到底是为什么,你不肯将这个‘爱’字说出口呢?是想坚守身为在这段感情中的奉献者最后的自尊?还是觉得,自己不配?”
苍行衣说:“你的话太多了。”
糍球咯咯笑道:“说起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迷恋着一个在自己心目中完美到让人绝望的人,感觉如何呢?”
苍行衣往前走了两步,狠狠踩在糍球上。
饱满柔软的糍球被他一脚踩爆,七彩缤纷的馅料扑哧一声溅了满地。
然而下一秒,糍球狡黠笑声又在他背后响起:“你急了。这就戳到你的痛处了?”
苍行衣冷声道:“在管别人家的闲事之前,最好先打扫干净你自己的屋子。”
“我就不,我偏要说。你知道么,当一个人感觉自己很惨的时候,如果见到另一个人遭遇比自己更惨,那他的心情就会愉悦起来。”糍球的语气充满幸灾乐祸,“你为他吐花而死了多少次?两次,还是三次?花吐症是绝症,就算你有这种近似借尸还魂的病症,你还能复生多少回?”
“就算你能把全复苏市的幸存者都当成备胎身体,在这么深刻的爱意的侵蚀之下,你又能坚持多久呢?”
苍行衣弯腰,从自己尸体开出的玫瑰花丛下抽出了一根骨头,将它掰断成方便戳刺的利器。
“那都和你……”他用这根骨刺狠狠扎穿了大声嘲笑他的糍球,“没有关系。”
“为了能让自己至少看起来配得上他,学习他可能会喜欢的样子,拼命伪装自己,很辛苦吧?”糍球虽然被戳破了,但它的声音并没有就此停止,反而从四面八方传来,“好不容易用装扮出来的完美假象博取了对方的好感,可对方在意的,只是你这张漂亮的面具,又何尝关心过你真正的面貌和想法呢?”
一颗接着一颗的糍球从岔路口冒出,泛滥成灾的一大群,挤向苍行衣。
苍行衣一边咳嗽,落下红玫瑰花瓣,一边挥起手中的骨刺,将那些跳向他的糍球劈开。
“无所谓。这不重要。”
“他有着你做梦都无法企及的奇妙灵感和天赋,哪怕是随手泄露给你的一点,都像钻石与星辰,是对你来说昂贵无价的宝物。你像发了疯一样,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你无法理解。你们的生存环境,受到的教育,学习的专业、所接触的知识面完全不同,不同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让你注定不能拥有和他一样的思维方式,不能听懂他的话语。”
糍球的横冲直撞看似没有多大杀伤力,却消耗着苍行衣的体力。他很快气喘吁吁,不仅是糍球的攻击,花吐症也在同时剥夺着他这具身体中仅存的能量。
“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一脚将一颗糍球踹开,手肘狠狠砸向镜面,一面镜子支离破碎。他从镜子的碎片中拾取一块尖角,它割破了他的手心,却也成为划开糍球皮囊更锐利的武器。
“在他心里,永远有比你更重要的事情。他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更高、更远的目标,求证自己生命的意义。他有视如性命一般重要的事业,他唯独为此歌哭,呕心沥血。”
“而你的存在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你卑躬屈膝为他献上的一切,你曾为他而做出的努力,你的奋斗和牺牲,血和泪,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弃如敝履。”
苍行衣用力一咳,呛出一大捧玫瑰花瓣来。
飘洒着玫瑰花瓣的战斗场景,说来唯美,每一片花瓣却都在带走他的生命力。
“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
一脚踹开缠住他鞋子的糍球,苍行衣双手握住镜子的碎片,用力插进面前足有一人高大的糍球身上,将其牢牢钉住。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苍行衣说,“你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爱也好、恨也罢,我和不见寒的事,永远都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是外人,没有插手的资格。”
“我甘愿为他而战,化身荆棘,荡平他前行路上所有的恶敌。也将为他而死,成为他脚下阶梯,送他通向最终的王座。”
“他必须抛弃我,杀死我,将我踩在脚下,才能变得更好——”
以镜代刀,他用力向下一划。巨型糍球被破开一道长近一米的伤口。
糍球的手感黏滑而富有弹性,因此劈砍也很需要力气。大股彩虹色糖浆一样的粘稠馅料涌出来,苍行衣拔出刀,站在这颗糍球面前轻喘。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是我,和他有最深刻羁绊的人是我,最迷恋他情愿疯狂崩溃的人也是我。”他冷笑着说道,“你没有经历过我曾经历的一切,凭什么自以为看透,在这里指手划脚?!”
彩虹色的馅料流了满地,苍行衣也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皮肤之下凹凸起伏,花藤在他躯壳中游走,侵占血管和骨髓。以爱为食的瘟疫将他躯壳内外蚀透,仅剩一具堪堪维持站姿的皮囊。
“我不接受他的爱、不做出任何回应,是因为现在的他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放声大声笑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花瓣像泉水一样,争先恐后地从他口中涌出,“当他想起一切的那天,他会知道我遭遇过什么、做过什么,以及我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是最可耻的背叛者,他必定永远不会原谅我。他会痛恨我,鄙夷我,甚至再也不想看见我……”
“但他也会理解我因何疯狂,明白我的痛苦和血泪。”
血红色的花藤汹涌而出,将他钉成人形的玫瑰墓碑。
像是虔诚的殉道者,他脸上带着坠入梦境一般诡异而满足的微笑。他在享受着这份爱和它注定无法得到回应的绝望,这是对他一切罪恶最好的惩戒,他为此而感到解脱。
“他将杀死卑劣的我,救赎我的悔恨……”
他仅剩的、还能够动弹的嘴唇,蠕动着,喃喃自语。
最后一片花瓣,从信徒狂热的祷词中飘落。
“然后赠我爱与光,引我渡向梦想中的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