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附中。
这对小不见寒来说,是一个听起来太过遥远的词汇。
“我不知道,有专门学画画的中学吗?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小不见寒说,“读美院附中是什么样的?上课会教画画吗?”
“当然教啊。美院附中的艺术课和文化课授课时间是一比一分配的,而且除了联考老三科,素描色彩速写之外,还会教设计、国画、书法之类的。”赵贺坤说,“美院附中和楚庭美院资源共享,你可以在那里得到美院的学习资源,说不定还有美院的老师过来上课哦。”
小不见寒两眼发光:“也就是说我读了美院附中,就会有老师教我画画,而且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上课的时候画画了,对吧?”
赵贺坤:“对啊,那可是美院附中嘛。”
“而且美院附中可以住宿,周一到周四晚上都在学校住,周末和法定节假日才回家。你不是说你爸老不让你在家画画么,等考上美院附中,你住到学校去了,他自然就管不着你了,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这是什么梦想中的完美学校。
“如果是真的,我想考。”小不见寒立刻说。
“那你要现在就开始准备了,考美院附中和考美院一样,得同时看艺考成绩和文化课成绩的。”赵贺坤说,“你最好还是回去和你爸说一声,毕竟不是小事……不过你爸应该会同意的吧?多少人想上美院附中,还考不上呢。”
小不见寒:“我今晚回去就和不渡平说。”
正好那边大人已经话完家常,准备离开了。
小不见寒带上了自己画完的那张画,和不渡平回家。门一关上,不渡平朝他伸手:“拿过来。”
小不见寒立刻将画藏到自己身后:“你不是让我画了吗?”
“刚刚已经让你画过了,所以现在,拿过来。”
一分钟前在赵贺坤家见到的情形和体验到的短暂画画自由,让小不见寒不再愿意放手了。他后退一步,挨在门上:“你刚刚明明说让我多跟他们家往来,和他聊画画的。他可以从小学画画,到我怎么就不行了?”
“人家从小学画画是因为人家妈妈是画家,你爸妈是画家吗?”不渡平微微抬高了声音,“你就没有学画画的基因,好好学习才是唯一的出路!”
小不见寒:“可他也说我画画有天赋……”
“那是人家谦虚,人家哥哥有礼貌,谦虚的话你听不懂?”
“你又不懂画画,你凭什么说我画的不行?!”小不见寒朝不渡平喊,“他和我一样大,读的学校和画的画还没我好,凭什么他可以画画,我不行?”
“人家可以画画,是因为别人家不愁生活!”不渡平低吼道,“他就算一辈子画画不去挣钱,他爹妈也能给他买房子车子,饿不死他,你呢?不见寒,话说得难听点,哪天我要是不在了,你单靠画画能让自己不饿死吗?”
小不见寒:“那你为什么没当上局长和省协会长啊,你不应该反省一下吗,你为什么没能给我提供一个就算喜欢画画也不至于饿死的生活环境?如果不能好好地养我,当初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当初在天上的时候,怎么就没睁大眼睛投个好胎?!”
不渡平一边说,一边强硬地抓住他的肩膀,掰过他的身体,从他身后抢走那张刚刚完成的画作。父子争夺之间,画纸被撕裂,小不见寒用力捶打不渡平的手臂,被他一脚踹在腰侧,疼得撞在门上,跌坐在地。
“别成天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毕业以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这才是你这辈子唯一的出路!”
不渡平把手里的废纸揉成一团,转身回厨房了。
小不见寒坐在门边,捂着阵阵剧痛的腰侧倒吸冷气,蜷成一团。
他为自己刚才在赵贺坤家里冒出的天真想法感到可耻。
他竟然因为不渡平那一瞬间的和颜悦色,就产生了动摇,还妄想自己能够说服不渡平,让不渡平支持自己去考美院附中。
他早该知道,不渡平绝对不会同意的。
不渡平完全无法理解他。他赖以生存的精神粮食,对不渡平来说不值一提;他笔下创造的世界,对不渡平而言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他执着追逐的理想和希望,在不渡平眼中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的玩笑话。
他绝不能将一点希望放在不渡平身上。
打算去考美院附中这件事,只能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他必须鼓起勇气,下定决心,靠自己的努力挣破眼前灰暗的生活,去改变自己命运的轨迹。
时间是二零一一年的三月,初三下半学期。
小不见寒用一个月多时间省吃俭喝,从不渡平给他吃午饭的生活费里挤出了两百五十块钱的报名费,堪堪赶上了艺术中考的报名。
四月一日,周五,愚人节。
不渡平给他过生日,为他做了一大桌好菜,给了他一百块钱作为让他自由选择生日礼物的资金。他一分没动,将它们和自己攒积的午餐钱一起,夹在笔盒里。
在这两个月期间,他对不渡平提出的任何要求都表现得十分顺从,也没有再被不渡平发现过一次背地里偷偷画画。不渡平大为欣悦,直夸他终于长大了,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真是懂事了太多。
四月三十日,周六。
他借口假期去赵贺坤家玩,独自坐公交去往美院附中,确认报名参加考试。
五月一日,周日,劳动节。
不渡平受邀,去参加一位老乡侄女的婚礼。临走之前问小不见寒要不要一起蹭个饭,被小不见寒一口回绝。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不渡平下午出发,临走之前给他做好了饭菜。但他一口都没来得及吃,趁不渡平去参加婚宴的时候出门,赶在画材店关门之前,用这段时间攒下的所有钱,买齐了他需要的画板、颜料和笔。
不渡平嗜酒,每逢参加酒席,必定会大醉晚归,夜里十点之后才会回来。小不见寒要在这个时间之前,将颜料盒填好,并且藏到小区保安亭后面的墙缝里去,等到明天出门考试的时候再带走。
美院附中的考试时间是五月二日和三日,一天考美术,一天考文化。是这两天是周一周二,得回学校上课,他必须想办法旷课去参加考试……
至于考上之后学费怎么办,如何说服不渡平让他去美院附中报道,等拿到录取通知书再说。到时候无论是哭闹,跪下来哀求,还是离家出走,甚至用上吊跳楼威胁,他都一定要逼不渡平点头。
晚上九点半,屋外下着暴雨,小不见寒终于准备好了所有的画材。他蹲在客厅里,看着面前一格一格整齐鲜艳的颜料,有种枕戈待旦的紧张感,十指都在轻微颤动。
明天一早,他就要奔赴属于他的战场了。
那是一个完全为他而生的领域。在那个世界里,他坐拥人人羡艳的才华,自由张狂,无所不能。他执笔的双手和风暴般绚烂的想象力是他无价的财富与权柄,将让他备受尊崇,成为屹立万万人上的妄想之王。
他仿佛听见命运的齿轮在耳边转动的声音,预告他的未来将会从明天的太阳升起开始,彻底扭转。而他就是为了这一刻,才隐忍跋涉,坚守至今的。
他连同自己的兴奋、期待一起,将颜料盒用力盖上。
轰——
一声惊魂雷鸣,房门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少年仓惶抬头,熏天酒气闯入屋中,将被雨打湿的窗帘振得哗哗作响。
一个此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的父亲——面无表情,正站在家门口。
“不见寒,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