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世界,对他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呼吸时感到阻滞,浑浊的空气无法充盈地进入肺里,每一次吸气都会感到吃力。而无法充分地呼吸,让大脑长期处于轻微缺氧的状态,眩晕,思维迟钝,眼前阵阵发黑。
耳边时常徘徊着悠长的嗡鸣声,像一层玻璃罩子,隔绝了他和这个世界的接触。他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别人正在做什么。置身于一片朦胧中,缤纷的色彩搅浑成驳杂的灰暗,人声的喧嚣交响成吵闹的寂静。
他身体僵硬,呼吸急促,指尖在僵硬中失控地颤抖。每一次和别人接触,就像一滴水坠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一点点细微的感知变化发生在他身上,都会分裂、扩散、暴涨,裂变成滔天巨浪般的负面情绪。焦虑感和窒息感将他淹没,恐慌得令他无法思考。
而乐园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我好累。
他对着面前一片澄澈的水缸,在心中自言自语。
水缸几乎占据了客厅半面墙壁的大小。苍择星对他说,里面饲养着一只她作为旅游纪念品从海洋馆带回来的水母,但是他从来没有找到过它在哪里。
或许水母早就死了。他听说水母的身体构成中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水,当水母死后,就会融化,回归水中。他大概也可以认为它的身体无处不在地与面前这缸水融合在一起了,他虽然看不它,但他看见的每一滴水都是它。
他给它取名叫“幻”。
——我感觉很累,无论是说话,呼吸,还是思考,都变得异常辛苦。
这个世界上仿佛存在着一种巨大的阻力。它无形无声,我说不清出它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有什么目的。但它在拼命阻挡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
我好像置身于幽暗至深的海底,想逆流而上,沉重的水压便使喘息疲惫不堪。好像落入巨网中央,被成千上万缕丝线缠住躯体,封锁眼耳口鼻。好像蜷缩在幽暗荆棘从中深处,举手投足都会划破肌肤,变得鲜血淋漓。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人的视线,以及他们的大脑转动时散发出的思绪。在这些错杂思绪中,和我有关的那部分,幻化成黏腻的触手伸向我。
他们在揣测我,复杂秽浊的意识在我皮肤上爬行,企图渗透每一个关节。他们天然地认为他们能侵染我,同化掉我的其中一部分,将我原本只属于自己的意志肢解。带着浓稠期待的视线连粘在我身上,又细又长,拉扯不断,像极了傀儡身上掉落的牵丝。
将我的破碎的尸体一块又一块地扯落。
扯落。
【没关系,您还可以回到乐园里来。】
水母没有发声器官,不会发出声音。幻通过意识的连接将它的想法直接传达到他脑海中,他感到很被体贴,也很安全,因为水母只能心对心地交流,这让他确信它不会撒谎、也不会被谎言蒙蔽。
【乐园永远是您唯一的归宿。这是与您共生的世界,将永远包容您,接纳您。当您在现世中活动时,乐园将在背后支撑您;当您终于从这现世中离开,乐园将与您同去。】
【只要您还记得自己是谁,您就可以随时回到这里来。我们都在这里等待您。】
幻的安慰很有效,他的呼吸节奏放缓了不少,感觉自己终于能喘得上气来了。
“行衣,都准备好了吗?上学要迟到了哦。”
屋门口传来苍择星温柔的催促声。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行衣?那是谁?】
不是谁,一个名字而已。
他站起身,提起沙发上早已经收拾妥当的书包,走向门口。
那不重要。
九月的空气燥热,可他只感觉到冷。他不确信这是因为车内的空调还是因为沉默的空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他像一滴坠入水中的蜡油,迅速凝固,格格不入。
“行衣,你平时都像这样不喜欢说话吗?”苍择星一边开车一边问他,“我记得你小时候比现在要开朗得多,还经常讲故事给我听呢。在家里倒没什么关系,但是在学校里也这么沉默,是很难交到新朋友的。”
他说:“我不喜欢。”
“不喜欢说话,还是不喜欢交朋友?你有没有想过,接触更多的人,或许能让你遇到与你志同道合的伙伴呢?”
“我不知道。”他看向窗外,语气带着一种浓浓的疲倦,“可能会吧,可是我太累了。”
他在过去十五年的人生经历中,已经遇到过成千上百的人。他曾经像苍择星所说的那样,对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怀抱期许和热情,向他们述说自己的信念和理想。他无比热切地期待能得到理解和回应,可每一次孜孜不倦的讲述都像石沉大海一样,渺无回音。
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和坚守的信念,他视之重逾生命的一切,对身边的人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一个能够完全理解、认同他理想的人真的存在吗?为了和那样一个人相逢,他还要再遇见多少人,重复多少次解说和失望?
即使最终真能遇到那个人,他又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你才十五岁,还很小。”苍择星说,她的声音平和曼妙,有着抚平一颗焦虑而疲累的心的魔力,“你还有很长的时间,以及无限的可能性。如果你真的期待一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渴望到愿意为了得到它付出一切,那你就要学会忍耐。忍耐过漫长的时间和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辛苦疲惫,直到终有一天,它降临在你面前。”
“而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你梦想中的星星坠落在你面前时,你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伸出手,去接住他。”
他终于转回头,看了苍择星一眼。
“好了,学校到了。”车停在路边,苍择星朝他露出一个温柔动人的微笑,“去吧,放学我再来接你。”
他礼貌地向她道谢,将书包的一边挂在肩上,下了车。
车门一合上,幻和苍择星给予他的短暂的平静便消失了。他感觉到无数目光投向他,惊疑的,质询的,轻蔑的,刺在他脊柱上,让他如芒在背。
可他一转身,那些视线又像狡猾的泥鳅一样游走了。它们环绕在他身边的空气中若离若即,总是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黏在在他身上,滑腻得令人作呕。
他再次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低下头,快步穿过人群,从视线们的纠缠中逃离。
他艰难地找到了课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这个班级里绝大多数都是从同一个学校里升学来的同学,大家彼此闲谈,言笑晏晏,只有他和他们的过去毫无瓜葛,因而显得格格不入。
他谨慎地等待了许久,确信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摊开在桌子上安静地书写。
自从右手受伤不能流畅地绘画之后,苍择星建议他使用写作记录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和片段,用这种方法暂时地去代替绘画,记录灵感。这确实很好用,他不用担心自己因为无法及时将灵感留下来,让它们无意义地流失掉了。
他将自己早上和幻的对话复述下来,写到一半,笔下的本子忽然被人抽走。
“你在写什么,让我也看看?”
那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猜对方是他的同班同学,看起来像一个领头的带着两个跟班。领头的那个饶有兴致地 翻看着他的笔记本,不时拿给身边的人看,发出快活的大笑声。
“你也写小说吗?我读初一的时候也写过这种东西,那时候还全班传阅,大家都夸我写得好呢——怪中二的,现在看起来好尴尬啊!”领头的男生发出夸张的大笑,然后自认为十分友善地低头询问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从其他学校考过来的吗?”
无数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
他想反驳这只是他用来记录零星灵感的笔迹,破碎的字词和颠倒的语序最终将被还原成瑰丽惊人的画面,让他们神魂震撼。
他想指责对方不应该未经同意拿走自己的东西,这样很没有礼貌,至少应该先询问他一声自己是否有翻阅的权利。
但是他浑身僵硬,唇舌和喉咙像被冰冻住一样,无法顺利地开启。迟钝的身体过了许久才做出反应,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跟你没关系。”
前来搭话的男生显然没有料到他冷硬的拒绝。
男生愣了一下,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十分轻蔑地“呿”了一声:“这么拽,以为自己是老几啊?”
男生随手将他的笔记本扔在桌上,带着跟班扬长而去。
——你看,我是对的。
看着那些少年离开的背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触目所及的人类,都是一些浮躁、自大,没有理解别人的意愿,也丝毫不懂得何谓“尊重”的东西。他们自以为是地揣度你,曲解你的一言一行传达出的所有信号,擅自给你贴上错误的标签,标下扭曲的定义。
指望在他们当中找到一个知音,简直是异想天开。
和他们多说一句话,多发生一次视线或者思想的接触,都会让我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