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路边的车辆安静而稳重,任由身侧的人潮来来去去,嘈杂喧闹,兀自岿然不动。车身华美流畅的曲线倒映在街边商店的玻璃橱窗上,宛若一头匍匐的母兽。她正安静而温和地孵化着未来,等待年幼的孩子自己做出抉择。
苍行衣抬起头,车前的后视镜里,是苍择星神情平静的面容。她对他没有任何指责之意,只是在认真地和他探讨他的困境。
她释放出的善意的信号,让他停止了面对外界一切的惊恐战栗。像在严寒的冬日中将冻僵的身体浸入温泉中,温暖得让人渴望永远沉溺。
懦弱的念头不断催促他,别去想那么多,那离你还太遥远了。
原谅自己吧。你毕竟本来就是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的废物,有人愿意包容你还不好吗?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无所事事地等待你的双眼和双手恢复,直到能够重新拾起你的画笔,两耳不闻窗外事,在乐园中醉生梦死。
——然后呢?
再一次被人愤怒地指责你一无所成,只会一些没用的东西。寄生虫般依附在别人身上,靠汲取别人的血肉,来滋养你像气球一样庞大而空虚的无用幻想。
继续被人用轻蔑异样的目光打量,孤立排挤,嘲笑辱骂。而你只能手脚僵硬,惊恐地蜷缩在角落里,做不出任何有效的抵抗,只能仓惶地等待有人来拯救你。
你如今已经逃无可逃了,还想要逃到哪里去?
你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你维护得了自己的尊严吗,能让别人重视你的创作吗?你有足够的实力和手段,能笃信在你的乐园降临世间时,可以保护它不被任何人所轻蔑和践踏吗?
这样的你,还有资格,重新执起只属于高傲耀眼的不见寒手中的笔吗?
苍行衣双手交握,十指深深掐进彼此的指缝里。
“……我不想这样。”他一字一句,声音压抑而沙哑,“我已经受够了。”
“我讨厌做任何事情都得不到认可,永远被否定,贬低我的坚持说它一文不值。我讨厌我认真地相信别人,却被他们欺骗和背叛,付出的努力和信任全都被弃如敝履。我也不想遭到别人的揣测质疑,憎恨所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把我当成乐子一样,对我指指点点。”
“我想拥有争取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资格和实力,让我的理想能独立而有尊严地存在于这世界上,被所有人敬畏尊重。我必须要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敢轻视我,发自内心地重视我,认同我所说出的每一句话。要让他们对我在乎的东西奉若至宝,诚惶诚恐。”
“我想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人,你能教我怎么做吗?”
“这样啊……”苍择星沉吟道,“那是很难的哦。”
“你想要征服其他人,让他们认可你的观念,就必须在他们的领域中击败他们才行。你需要知道他们最在乎的是什么,介入他们的规则中,深入了解这些东西,在这套规则下站到他们的顶端去,最终成为制定规则的那个人。只有这样,才足以引起他们的重视。”
“可是亲爱的,你原本是一个只在乎自己手中的画笔,对现世中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的人。想要涉入这个俗世中,对你来说,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你或许得接受很多你从前无法理解的东西,做你不屑一顾的事情,说出令你自己作呕的违心之言。”
“这对你来说,是在是太辛苦了。你确定要去做这件事吗?”
“我要。”苍行衣说,一字一句都带着咬牙的狠劲,“我要去做。”
“好。那就拿出拿出你的决心,让我看见你想要改变的诚意吧。”
一台手机从车前座丢了过来。
苍行衣接住这台手机,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向苍择星。她微微侧身,驾驶座侧面露出了她半边打理得十分精美的发髻。
“周末就是你爸爸生日了。”苍择星说,声音平静得甚至有些残酷,“把你的眼泪擦干净,打个电话,对他说生日快乐。”
苍行衣蓦然睁大了眼睛。
“你不能这样对我!”他不敢置信道,“你明明知道他,我现在变成这样、忍受的一切痛苦,全都是因为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你就算是让我去死,我也不会向他低头的!”
“别总是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你才十五岁,你的一辈子还很漫长,有谁能笃信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苍择星说,“我没有强制要求你,要不要做这件事,全看你自己的选择。但你要知道,想要达到目的,就得付出代价。登顶从来都不是一条轻松愉快的路,你将来肯定还要强迫自己去做很多这样违心的事情。”
“如果连这第一步都迈不出,你要怎么让我相信,你有自己站起来向前走的决心和勇气呢?”
苍行衣紧紧抓住掌心里的手机。
恐惧宛如铺天盖地的阴影,彻底席卷了他。他瞬间回到了那个浑浊的深夜,沉重的空气,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将他撕裂的雷鸣,以及右手臂上传来的阵阵剧痛。
他握着手机的手抖个不停,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落在屏幕上,让他没办法顺利解锁。
“一句话而已,”苍择星的声音遥遥传来,“一点儿也不难的。”
苍行衣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将手机屏幕往衣角上擦了擦,然后用手捂住双眼,防止眼泪再掉下来。
他拨通了不渡平的电话。
“喂?”熟悉的声音让他差点把手机砸出去,“找我什么事儿?”
巨大的惊怒和怨恨涌上心头,他喉咙哽咽,努力想开口,声带却被委屈堵满,挤不出一丝声音。
电话那边不耐烦了:“有话就快点讲,在上班呢。”
他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声音:“……爸。”
“哦?是见寒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厌烦变得殷勤起来,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最近过得还好吗,见寒?”不渡平有些局促地问,似乎有千言万语,又怕说得太多了招惹厌烦,“有什么需要爸爸帮忙的地方吗?”
“没什么,爸。”苍行衣努力压下胃部的痉挛,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去颤抖,“周末就是你生日了,我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不渡平非常明显地愣住了。
过了许久,他才受宠若惊道:“啊?你记得爸爸生日?好,好,谢谢你……爸爸还以为你对爸爸……”
“没有,爸。”苍行衣说,“我知道你从前都是为了我好,我并不怪你。”
“我和妈妈准备去吃饭了,你保重身体。没别的事的话,我先挂了。”
通话终于结束了。
苍行衣将手机摔出去,它砸在椅背上,然后坠入座位下的黑暗中。他崩溃地大哭起来,抱着膝盖蜷缩在后座上,一直哭,将脸深深埋在自己双膝之间,哭得声嘶力竭。
“你看,我才说过的。”
女人的声音温柔而平静。
“这一点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