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着许多苍行衣难以理解的奇怪风俗,以及让他无可奈何的固执。
不渡平坚决不肯转院去其他城市接受更好的治疗,苍行衣只能把医生请到县城来,连带所有药物和医疗器械一应准备齐全,送到县城最好的医院里来。
即便如此,不渡平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他的病情发现得太晚,病灶根深,难以治愈。就算是最好的医生、最昂贵的药物、顶尖的医疗手段,也不敢保证能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逐渐变得虚弱。
最终,在某天苍行衣忙于远程处理公司会议、无暇关照不渡平病情的时候,亲人们悄无声息地将不渡平接出了医院,送回乡下老家。
苍行衣得知此事时,多年的修养差点破功。
乡下条件艰苦,不仅进出村庄的山路狭窄坎坷,居住环境还极度简陋,没有自来水、电力不稳定,甚至没有像样的厕所。在他看来,这些人把不渡平送回去,简直就和放弃治疗、选择等死没什么两样了。
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连不渡平本人,都极力支持这个决定。
叶落归根,就算是死也要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咽气。
这是他们口径一致的诉求。
除此之外,老家的亲人还固执地拒绝请医生和护工前来照料,据说是外人进出会破坏祖宅什么风水格局,影响后世福泽。
苍行衣试图说服他们,可他们根本不是能用利弊和道理能讲通的。他们的顽固和愚昧程度令他难以想象,比他在商场上那些最狡诈诡变的敌人还要难缠。
假如他态度表现得强硬一些,他们明面上大闹撒泼,说他是城里人不懂规矩;背地里想方设法破坏那些价值不菲的医疗设备,觉得这样就能将请来的人赶走。
他们像一群上个世纪残留的遗迹,驻扎在蛮荒时代止步不前的原始人。纵使苍行衣在外面的文明世界里富可敌国,有滔天权势,对他们也毫无用武之地。
他毕竟不能真的朝他们采取什么强制手段。他们在他面前,就像是挡在车轮下的玻璃渣。他压迫得稍微用力一点,就会划伤自己的手,而他们则要哭叫着破碎了。
苍行衣心力交瘁又无可奈何。他忍不住想起他小时候和不渡平明争暗斗,藏着掖着想尽方法都要画画,不知道不渡平当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或许他出生在这样的地方是有道理的,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万般无奈之下,苍行衣只能步步妥协,和两个姑姑轮值,看护依靠氧气瓶勉强存活的不渡平。所有人都熬得精疲力尽。
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像阴影,沉沉笼罩在众人头顶,充斥着消毒水味和压抑哭声的空气也实在太过压抑,令人头昏脑涨。苍行衣终于明白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俗语的来由,感觉这段时间在病床前看护病人的经历,比他参加的任何一场会议、做出的任何一次决策,都更加令他疲惫。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丝休息的缝隙,来到屋外的小院中透气。舒云正带着不见秋在院子里画画,母女而二人坐在桂花树下,安宁祥和,自成一片天地。
病重和死亡的沉重,家人的彼此争执和疲惫,丝毫没有影响到对这件事全无概念的孩子。不见秋只觉得爸爸躺在床上不陪她玩,她一直待在屋子里很无聊。
苍行衣见她一板一眼地在画纸上涂鸦,觉得有趣,问舒云:“她喜欢画画?”
舒云连忙回答:“是啊,可喜欢了,一有空就画画。”
苍行衣:“我爸竟然让她画画?不怕影响学习么?”
舒云说:“没有,他经常夸她,说她画得可好了,还给她报了班,每周末都送去少年宫上画画课。他还总说你们兄妹俩一个样,都喜欢画画呢。”
苍行衣愣了一下。
他心想,难不成不渡平家还真有什么神秘的艺术基因,一个接着一个出画画天才?
走到不见秋背后,才看见她完全是乱涂一气,画纸上只有造型抽象到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简笔画。
苍行衣:“……”
舒云在不见秋身边蹲下来,对她说:“见秋,哥哥来了,跟哥哥打声招呼。”
不见秋回头朝苍行衣笑,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哥哥好!”
舒云又说:“给哥哥介绍一下,你在画的都是什么呀?”
“这是太阳,这是大树,这是房子。”不见秋指着画面上杂乱的彩色线条,一个接着一个介绍道,苍行衣艰难地从这些色彩中辨认出她想表达的物品。
舒云接着问:“屋子前面还画着五个手拉手的小人,他们是谁呀?”
苍行衣真佩服舒云竟然能认出那是人来。
不见秋指着画面上的简笔小人,认真地说:“爸爸,妈妈,我,还有哥哥。”
苍行衣问:“还有一个人呢?”
不见秋说:“也是哥哥!”
苍行衣笑着问:“你有两个哥哥?”
“对,”不见秋点点头,指着代表她自己的小人旁边,那一左一右两个人,“这个是不见寒哥哥,这个是苍行衣哥哥。”
苍行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舒云连忙打断她:“见秋,你只有一个哥哥。不见寒哥哥和苍行衣哥哥,是同一个哥哥。”
不见秋鼓着脸说:“你骗人。一个叫不见寒,一个叫苍行衣,明明是两个。”
舒云还想纠正她,苍行衣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就这样吧。两个就两个,也挺好的。”
但不见秋忽然发起脾气来,抓起彩色蜡笔在画纸上狂涂圈圈,将画面整个画花。
舒云抓着她的手,试图阻止她:“哎呀,忽然发什么脾气呀?哥哥在旁边看着呢,会让哥哥笑话你的……”
苍行衣温声问她:“为什么要把画涂花?”
“没画好,你们都没认出来来!我不画了。”不见秋气鼓鼓地说,“画得太差了不想留着,爸爸说哥哥画画好,被哥哥看到我画得不好,会笑我的。等以后我能画好了,再重新画一遍!”
“哈哈哈……还挺有原则的。”这是自回到老家之后,苍行衣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他闷声笑了好一会儿,感觉压抑的空气都被不见秋逗得通透了不少。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不见寒在这里会怎么做?会宽慰不见秋,说她这个年纪已经画得很好了吗?但感觉他更可能真的会不考虑身份和经验的差别,大肆嘲笑不见秋稚嫩的画技,把妹妹气得哇哇大哭。
“没关系,你现在已经画得很好了。”收住了笑声,苍行衣对不见秋说,“趁着自己灵感还在的时候,想画什么就画出来吧。”
“别等到以后有足够的能力了,却忘记自己想画什么了。”
老家人一直担心作为前妻的儿子,苍行衣会为难舒云和不见秋。但出乎他们意料的,苍行衣不仅没有和他们起冲突,反而和不见秋相处得很好。
实话实说,面对正眼看他都不敢的舒云和才五六岁的不见秋,苍行衣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也能够理解不渡平再娶的行为,毕竟他和苍择星走后就改了姓氏,这在老家的人眼里看来,就已经表明他不再是不渡平家的人,而是一介外人了。不渡平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再娶新妇传续香火,也无可厚非。
孩子确实是再生出来了,但家中老一辈的人,都很明显地对不见秋是个女孩表现得十分遗憾。
苍行衣回来之后,奶奶甚至几次在不渡平的病床前话里话外暗示苍行衣,要不要考虑改回姓名,甚至隐隐有打算道德绑架他的意思。苍行衣每一回都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之后,不渡平终于主动阻止了奶奶这种行为,她这才悻悻放弃。
煎熬的日子持续了快一个月,转眼到了三月底。
那天不渡平忽然变得精神了不少,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说不定有转机,也许他的病情要好转起来了。然而到了晚上,情况陡转直下,即使依靠呼吸机,他也喘不上气来了,眼看气息奄奄。
当时苍行衣正在给不见秋讲睡前故事,不渡灵忽然闯进他们房间里来,红着眼眶说:“见寒,去看看你爸爸吧,你爸爸快不行了!”
苍行衣带着不见秋来到不渡平房中,屋里挨挨挤挤,站满了人。奶奶,不渡莲夫妻、不渡灵夫妻和他们的孩子,还有舒云,全都挤在床边,将不渡平围在中央。他们似乎知道这马上就会成为最后一面了,不忍离去。
见苍行衣前来,他们立刻将苍行衣簇拥在中央,将他推到床边。苍行衣抓住不渡平冰冷枯瘦的手,手背上全是针孔,皮肤已经呈现出毫无生机的青灰色。
“见寒,”似乎知道来到身边的人是谁,不渡平已经灰暗浑浊的双眼微微一亮,“见寒啊……”
苍行衣没有再纠正他的称呼,回答道:“爸,我在。”
“见寒啊,你的画都还在,爸爸一张都没有丢掉,好好地给你收在衣柜底下了……”不渡平吃力地握住他的手,“见寒,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苍行衣说:“我已经回来了。”
“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不渡平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意识似乎已经变得涣散起来,许久之后,又轻声问他:“见寒啊,画具都准备好了吗?”
苍行衣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应:“嗯,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很晚了,你早点去睡啊……”不渡平目光逐渐黯淡,声音越来越微弱,“明天考试,千万别迟到啦……”
他冰冷僵硬的手松开了,从苍行衣掌心里滑落,掉在床上。
他死了。
漫长的寂静之后,奶奶率先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不渡灵更是扑到病床边,抓着不渡平的手,一边哭一边大喊“哥哥别走”。不渡莲被丈夫搀扶着,哭得站不稳,跪坐在地上。舒云也抱着一脸茫然的不见秋,低声啜泣。
只有苍行衣站在病床边,神情怔怔。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歇斯底里的挽留,对他来说都变得很遥远,仿佛隔了整整一个世界。他没有觉得多么悲伤,内心只是油然而生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甚至有些想笑。
眼眶酸得很厉害,鼻尖发热。可是从始至终,没有一滴泪水,能从他眼角落下来。
在那些遥远模糊的哭丧声中,只剩下一句话,反复回荡在他脑海里。
为什么?
——为什么这句话,你没有在十五岁那个晚上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