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白光一闪而逝,照亮客厅中一坐一立,两道对峙的人影。屋外振聋发聩的惊雷,让整座别墅都为之震颤,他们却仍然在僵持,各自毫不让步。
“不是,苍行衣,你在说什么?”不见寒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叫让我满意,我也没说是你做错了什么啊。我刚才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我没有任何说你不好的意思,你是不是误会我了?”
“……行,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也不需要努力做什么。因为我从根本上,就不是那种跟你合拍的人,对吧。”苍行衣冷笑。
“你给我好好听人话行不行?!还有你那种想包揽我所有事情的发言算怎么回事,我知道我过去曾经救过你,可就算是对救命恩人,有谁是你这个态度?你当自己是我爹妈呢,就算失忆我也是个成年人,有什么生活不能自理的?”
“嗯,现在我连担心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苍、行、衣!”不见寒气得七窍生烟,大走到茶几边,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非要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
苍行衣面无表情:“话题都是你先挑起来的,现在却怪我态度不好。当你觉得我这个人一文不值的时候,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眼中都是错的。”
不见寒简直想揍他。
他忍了又忍,深呼吸,用尽所有的理性,才控制住自己提起拳头的冲动。
这个混账是他喜欢的人。
换了任何一个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他都能立刻把对方捶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
可这偏偏是苍行衣,他舍不得啊。
“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想知道你下定决心离开我的真正原因。”苍行衣漠然地说,“就算是死,也至少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吧。当然,你要是不想回答,我也没办法勉强你,毕竟这是你的自由。”
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总是有办法,在不见寒即将收拾好自己情绪的时候,将怒火再次挑拨失控。
“原因就是你这个王八蛋太烦人了!”不见寒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整天当谜语人你不累我累啊,跟你猜来猜去的我不辛苦吗?每天揣度你在想什么,因为不知道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提心吊胆。你有话为什么不能不直说,就这一件事跟我绕八百里长的弯有意思吗,你能不能给我个准话?”
苍行衣讽笑:“就为这件事?我又不在乎你失忆了没有,你有没有恢复记忆,影响我们一起生活通关了吗?”
“当然影响!”不见寒吼道,“我喜欢你啊!”
糟了。
不过脑子的话一出口,不见寒才反应过来。
竟然说出去了。
覆水难收,他甚至不敢看苍行衣的反应。但是很快,他听到苍行衣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就这?”苍行衣反应平淡地说,“我也很喜欢你啊。”
不见寒猛地抬起头,看向苍行衣。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欣赏你对理想的坚持和艺术创作的才华,产生出希望和你成为朋友的想法。”苍行衣说,“所以我才更加不明白——你对我们现在的关系和生活状态,为什么会感到不满?我们难道不默契吗,我对你的创作表达出的喜爱和理解还不够吗?没有记忆让你这么缺乏安全感,以至于我对你的肯定,你一丝一毫,都难以信任吗?”
——不是的。
他说的喜欢,不是这个意思!
不见寒太阳穴胀痛,血管不断地跳动,感觉自己头疼得厉害。
是顺着台阶下了,赶紧结束这次争执,还是要彻底摊牌,和苍行衣说清楚?
万一讲清楚,被拒绝了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
他想起苍行衣在提到过去的不见寒时,说起“理想的化身”,那温柔又怀念的神情。想起何冬堂说到苍行衣曾经为了救不见寒,拼命去做的所有事情。那只是一个读者对自己喜欢的作者能够有的感情吗?
苍行衣,是爱慕那个不见寒的吧?
事已至此,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苍行衣真的暗恋过去的不见寒,那么对他的表白,肯定无法拒绝。即使利用了他对过去的不见寒的爱慕,这种行为很卑鄙,也无所谓了,他现在只想要得到苍行衣一个肯定的回答。先把关系敲定下来,至于其他错综复杂的感情,以后再慢慢捋清也来得及!
不见寒决定赌一把。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不见寒低下头,撑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拳,“我说的喜欢,是那种更深层次的喜欢。”
“我说的喜欢,是想要永远和你一起生活,思考我们之间的未来的喜欢。是认真考虑把你当成性幻想的唯一指定对象的喜欢,是想到你会和别人相爱相知,就会嫉妒发疯的喜欢。是每次听到你对我说暧昧的话,就会差点信以为真,心动又失落的喜欢!”
这还不够。
要让他无处逃避,无法狡辩。再明确一点,再说多一点。
“你知道我每次听你说那种话,是什么感觉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嗓子,不要发出哽咽的声音,“我真的很讨厌暧昧不清的言行,很想叫你别这么做了,可我又舍不得。”
“但是,如果不离开你,每天听到你说喜欢我的话,被你亲密体贴地对待,我得有多清醒,才能让自己坚持住,不对你的温柔动心啊?”
“要我看着自己爱慕的人每天在面前晃来晃去,还要不断地告诉自己,清醒一点,他其实并不爱你。他只是对你好,不会和你在一起……苍行衣,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残忍的事情?!”
哗——
屋外好像起了风,树叶被吹卷得沙沙作响。但是这种沙沙声,好像又不仅仅是风卷动树木,期间又夹杂了其他破碎的声音,仿佛半空中倾倒了一斛玻璃珠,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硕大的水滴飞溅在窗上,打出一片透明的膜,然后向下坠去。紧接着,数十颗、数百颗,接连不断的水珠打在玻璃上,连成一整片,将远方的街景模糊扭曲。
窗外在下暴雨。
这下说得够清楚了吧。不见寒心想。
除了接受和拒绝,他没有给苍行衣留下任何寰转的余地。
但凡苍行衣对过去的不见寒抱有一丝不可言说的心意,就不可能拒绝他。即使不是立刻答应,说句考虑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有一大步进展了。
所以,苍行衣,快答应吧。
只要你表现出一丝动摇,或者是想要挽留的意思……
想到这里,不见寒眼角余光微微向上,偷窥苍行衣的反应。
他瞳孔骤然收缩。
“等等,你那是……”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嘴角僵住,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
“什么表情?”
苍行衣优雅从容的虚像,确实如不见寒所期待的那样,被击碎了。
可是——
惊慌。
恐惧。
不敢置信。
此刻出现在他脸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忽然听到暗恋已久的人深情表白的惊讶神情。或许应该说,他好像看见天塌下来了一样,震惊又惶恐。
“我……明白了。”
苍行衣脸色苍白,嘴唇动了一下。
“我尊重你的意愿。”他轻声说道,声音在喧嚣的骤雨中,几乎无法被辨认出来,“找好落脚的地方之后,记得给我发消息,报个平安……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提前跟我说,我随时在这里等你。”
苍行衣仍然没有明言拒绝。但他这几句话,比任何拒绝都来的决绝。
不见寒几乎要笑出声,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狼狈过。
他赌输了。
败得一塌糊涂。
“谢谢你的理解。”他沙哑地回答,“那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他站直身体,转身走向门口。离开的时候,脚下被沙发脚绊了一下,微微踉跄。
冷静,他不断在心中对自己重复这一个词,冷静,冷静,冷静。
任何事物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尤其是涉及到感情的事。
他不见寒从来没有过想要一件东西却抢不到手的时候。他不是放弃了,只是暂时性地撤退,他需要一点时间去调整自己的状态,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走到门边,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思绪漫无边际地游离。
先给牧糍打个电话,告诉她今天跟苍行衣吵架的事情,问问她对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下一次回来的时候,是装作已经放下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试探,还是态度坚定地继续逼迫苍行衣表态,也需要仔细设计。
抓住门把的手,缓缓往下按。
“等一下。”
苍行衣忽然再次叫住他。
不见寒手上开门的动作一僵。
他很难说清楚,自己还在期待什么,同时又觉得自己的期待无谓而可笑。
苍行衣是怎样狡猾的人,他莫非还没体会够吗。
“还有什么事?”他问。
“外面下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他听见苍行衣起身的动静,衣物摩擦窸窸窣窣,苍行衣的声音似乎有些不稳,“你的病才好,出门的时候,小心别淋湿了。”
不见寒背对着客厅,僵立在房门前。
他甚至不敢回头。他怕他一转身,看见苍行衣失魂落魄的表情,他就会功亏一篑。
他会笑着跟苍行衣说对不起,刚才都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咱们俩就当今天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还是一起下本一起玩。从今往后,对改变关系绝口不提。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新奇,嘴角忍不住嘲讽地向上勾了勾。
让人舍弃坚持,折下自尊,宁可妥协也不愿失去,最终变得面目全非。
这就是可怕的爱情啊。
又是一阵隆隆雷声。巨大的震响,让不见寒握在手中的门把都颤抖了一下,震耳欲聋,似乎掩盖了屋中什么声音。
不见寒隐约听见在那声雷鸣之下,客厅里似乎传来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可是苍行衣没有说话,他也不想问。直到许久之后,说要去替他拿伞的苍行衣都没有过来,他才感受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拿把伞要这么久吗?”他问道。
身后一片沉默,没有人回答。
不祥的预感从后脊窜上脑中,不见寒身体发凉。
“苍行衣?”
他蓦然回头。
电光闪耀,屋中顷刻一白。
黑白光影中,苍行衣倒在地上。放伞的置物架被撞倒,杂物散落一地,青年的背影侧身蜷在墙角,背脊不住地颤抖。
刹那之间,不见寒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丢脸纠结、爱恨争吵,全都丢到脑后,他松开门把手,冲向苍行衣。
“苍行衣,你怎么了?!”
苍行衣已经昏迷过去,无法回答。
他双眼紧闭,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唇间呼出灼热急促的喘息。不见寒摸了摸苍行衣的脸,温度竟然烫得吓人,在发高烧。
“他妈的,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
不见寒一边骂,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马上打电话给医院叫救护车,你敢出一点事,就他妈给我等着!”
房间里信号太差,电话竟然拨不出去。不见寒正准备站起来,到门口去再打一次,处在昏迷中的苍行衣,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见寒……”
不见寒低头。
苍行衣在无意识之间呢喃,念出的竟然是他的名字。声音低哑颤抖,近乎哭泣,近乎哀求。
“别走。”
【第三回 合 众生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