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寒手腕骤然一痛,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拉力。有人正试图将他从这场噩梦中拽出来。
他猛地睁开双眼,像从深海中被人拉出水面,终于得以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息。不知是恶魔之血再次发作,还是太长时间的窒息感影响了身体,他感到浑身上下隐隐发疼,涔涔冷汗顺着脖子淌进衣领里。
苍行衣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脸颊和嘴唇皆是苍白,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你答应过我的,阿寒……”苍行衣声音颤抖,质问他,“你答应过不会看我的记忆,不深究我过往的!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
“你看到哪里了?你在我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不见寒用力挥开他的手,发出“啪”一声脆响:“这话应该我问你!你自己说,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记忆?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东西?!”
“苍行衣,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从来、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抱有这么大的期待……”
不见寒浑身发冷脱力,骨髓深处阵阵刺痛,几乎没有把话说完的力量。
他拽住苍行衣的衣襟,竭尽力气将苍行衣拽向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你告诉我……我看到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告诉我是我误会你了,你没有欺骗我,也从来没有背叛过我。我在梦境里看见的一切都是心魇的阴谋,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对吗?”
苍行衣没有回答。
他双目失神,喃喃道:“你……全都知道了?”
不见寒紧攥着他领口的手,缓缓松开。
“苍行衣,”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你真让我失望。”
无论是不见寒违背承诺侵犯苍行衣的隐私,挥开他的手,严厉地质问他,苍行衣都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的反应。
可是当“失望”二字一出口,苍行衣瞳孔一震,被压抑到底的情绪骤然反弹爆发。
他抓住不见寒的肩膀,反身将不见寒按在洞壁上,力道失控,五指关节青白,几乎要将不见寒的肩膀捏碎。
“我说过无数次了,让你不要看!是你自己非要……!”他眼尾湿润发红,声音哽咽得厉害,带着沙哑的哭腔,“我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只差最后一步!你为什么就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成全我这一回?!”
不见寒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一阵剧痛。
他只觉得可笑。
“让我成全你?可是谁来成全我呢?”不见寒声音压抑,“我等了二十多年啊……我真的以为我想要的那个人就是你了,可你把我蒙在鼓里……这不是第一次了,苍行衣。耍我就这么好玩么?”
“你真的知道你打碎的是什么吗,知道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苍行衣身体一震,抓住不见寒的手忽然松开。
他怔怔望着不见寒,仿佛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而自己又做了些什么。短暂的不敢置信之后,眼神中流露出仓惶无措。
他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替自己刚才的行为辩解。但是他最终放弃了,握起不见寒的手,放在自己颈间。
“我答应过你的。”苍行衣合上双眼,“如果哪一天,你得知了所有真相,并且感到后悔的话……”
“你可以亲手将我杀死。”
他的语气和神态,已经恢复了冷静的常态。
仿佛眼前这一刻,是他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预见的,必然会出现的局面。
终有一天他会与不见寒不死不休,并且毫无保留地将性命交到不见寒手中,任由不见寒处置。无论是被羞辱轻贱,还是被凌虐杀死,都毫无怨言。
他拒绝辩解、无所愧疚的殉道者姿态,无疑加倍刺激了不见寒。
即使是刚才愤怒到那种地步,心灰意冷,甚至有一瞬间生出了彻底放弃苍行衣以及他们之间关系的想法,不见寒也没有想过要杀死苍行衣。
但是这一刻,他双手掐在苍行衣脖子上,竟然感到一丝恍惚。
原来苍行衣的脖子那么细,能被他双手牢牢圈住。只要他掐下去,就可以轻易夺走这条脆弱的生命。
苍行衣身上已经没有身份卡了,只要他下得去手,苍行衣就一定会死,没有复生的机会。他可以拿走苍行衣身上那片他为苍行衣拼合的创世神权柄,一条完整的权柄序列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就可以轻易解决恶魔之血带来的问题,牧糍、俞尉施、白衣人也不再是他的对手。
但这些都无所谓,更重要的是……
苍行衣死了,就永远不会欺骗和背叛他了。
他像着了魔似的,两眼发红,将苍行衣按倒在地,手下的力道渐渐加重。
指腹缓缓用力,向下按去,他清晰地感觉到苍行衣的喉结在他指尖下难耐地滚动,动脉血管隔着薄薄的皮肤汩汩跃动,温热且充满力量。而他正在截断这种生命的活力。
恶魔之血再度复苏,像荆棘一样,流窜在不见寒的血管里,划破血管壁,深深刺进他的血肉股缝里。他浑身剧痛难忍,手下不自觉地用力。苍行衣握住他手腕的手也本能地掐紧了,和他紧贴的身体绷紧,肌肉因压抑挣扎而发颤。
疼痛让不见寒的思维变得迟钝。他怔怔地想:要不然就在这里结束吧?
他太累了,终于想放弃了。身上疼得恨不得刮骨剜肉,胸口却空空如也,掏不出一点东西来。
仿佛回到来到《世间》之前,得知不渡平死讯时,回到家里独坐在电脑前的那一夜。
他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坚持理想和创造是为了什么,打造乐园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期待着总有一天能将自己喜欢的人邀请到这里来,和他共享这一切吗?
假如苍行衣不是那个正确的人,苍行衣从来没有像自己爱他一样爱着自己,假如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路维希尔……
一直以来的殷切期盼和漫长跋涉,转眼之间,全都变成了笑话。
一切努力都是做无用功,一切坚持都毫无意义。
自从来到乐园,不见寒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觉死亡离他这么近,只要一转身,就能伸手碰到。
因为在此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败北,也根本没有考虑过“放弃”这件事。这里是他的乐园,他的主场,他是这里的创造者,只要他不认输,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在这里击败他。
但是现在,他大脑放空,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有过什么样的坚持与骄傲。
和苍行衣一起死在这里,不是挺好的么?
这个念头太诱人了。
他想让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间,这样他就可以自欺欺人,苍行衣没有欺骗、没有背叛过他,也没有接下过旁人递来的橄榄枝。
苍行衣还是完全属于他的路维希尔,从始至终,只倾心于他一人。他们相知相爱,彼此契合宛如一体。生时比肩同行,死后也一起葬在只属于他们的乐园里。
多浪漫而完美的爱情。
他忍耐疼痛,屏住呼吸,等待死亡一起降临的那一瞬间。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渐渐看不清苍行衣的面容。
忽然,他松开了手。
瞬间从窒息中解脱,苍行衣本能地吸气,却被大量灌入肺叶的冰冷空气呛住,捂着火辣辣的喉咙不停地咳嗽。
他很想问问不见寒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但是喉咙处的剧痛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见寒跨坐在他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奇怪……”
他两颊泪痕冰冷,目光涣散,语气迟疑道。
“我怎么会,下不去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