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来晚了一步。
裴尧兴奋地朝他走来,朝他伸手,似乎想和他分享乐园的梦境残留给自己的记忆。不见寒猛地后退一步,避免和他发生直接接触。
裴尧愣了一下,察觉到异样:“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见寒低吼道:“闭上眼睛,不许看我!”
也许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苍行衣侵蚀,或者意识还没有被苍行衣彻底接管控制,裴尧被不见寒吼得浑身一震,竟然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闭上了双眼。
裴尧:“这样可以吗?然后呢?”
吵闹一片的理想城大厅安静下来,许多人的目光投往他们所在的方向。
不见寒正在地思考。
他还不知道苍行衣控制裴尧之后,能不能继承裴尧的病异。如果苍行衣能通过独角戏控制裴尧使用病异,那么只要操纵裴尧给他套上纯白王冠,这场游戏就结束了。
裴尧不能留下来。
他记得裴尧曾经给他套过纯白王冠,但是现在他手上的白环消失了,他决定赌一把,就赌被苍行衣侵蚀之后,原来的裴尧套上的纯白王冠失效了。
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他如何在避免和裴尧发生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将裴尧击杀。
妄想天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
不见寒试图再次呼唤乐园,但是仍然和上一次尝试一样,存在于他意识中的乐园,不是一个“活着”的存在,只剩下干尸般固定且僵硬的记忆。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见寒紧张起来,他百思不得其解。
【妄想天国】的作用机制,是通过他的想象力,使乐园中的一切降临眼前,入侵现实。如果他连想象出乐园鲜活存在的样子都做不到,又怎么让乐园降临?
可乐园不是他创造出来的地方吗,他为什么会想象不出乐园的模样呢?
他们沉默对峙的时间太长,久到霜傲天隐隐感到不安,质问不见寒道:“怎么了,有事就赶紧说啊!”
“你在卖什么关子?不见寒,这一点也不像你!”
不知这句话中的哪个词,忽然激怒了他。
他使用妄想天国,本能地在自己手中具现出他最熟悉的武器,一步来到裴尧面前。
从袖中滑出的刀,自然而然地落入他掌心里,就像他手臂的一部分那样,无比顺服贴合。
与紧闭双眼的裴尧错肩而过那一刹,他手中的“自戕者”贴着裴尧右臂擦过,将少年的右手划破。
“自戕者”的诅咒被触发。
右手受伤,裴尧没有丝毫挣扎,当即毙命。霜傲天尖叫一声,猩红冠冕的血鞭凌空抽来。
不见寒闪身后退,随手抓住身边一人当做肉盾推向霜傲天,身影在血光中,消失在人群里。
理想国大厅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在尖叫,大喊,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变故。有些人试图重新建立起秩序,有些人突破防守线,冲出这栋仅剩的安全屋。
还有些人很快发现,随着裴尧的死去,纯白王冠不能彼此攻击的禁制失效了。
他们开始浑水摸鱼,屠杀那些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人,或者因为想要逃跑将后背暴露给他们的人。
大厅光洁的瓷砖地板上,血流成河。
不见寒在人群中闪躲,借此躲避霜傲天的追击。很快,混乱的场面让他也迷失其中,他不知道霜傲天有没有在继续攻击他,甚至她是否还活着,或者已经被蜂拥而上的疯狂人群淹没?
他只知道绿色的双眼像噩梦,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蔓延。如跗骨之蛆,在他每一个回头的瞬间,时刻准备出现在他身侧。
杀戮的激情也会像寄生在情绪中的病毒一样,疯长扩散。他不记得自己划破了多少人的右臂,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但凡有一丝绿色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就会像疯狗一样扑向对方,以远超常人的敏捷和狠辣,刺伤对方的右臂。
越来越多的憎恨无端滋生,郁结在胸口中,肺叶火辣辣地疼痛。
他不知这种怨恨的情绪从何而来,仿佛他生来就和生有绿色双眼的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有屠光所有双眼带绿的人,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终于,理想城大厅中,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站着的人了。
他倒提着刀,站在尸山中央,不断喘息。血沿着脸颊和手臂淌下,在他脚下的血泊中激起涟漪。
玩家们的尸体死不瞑目,双眼圆睁,泛着像死鱼一样浑浊的僵灰。没有任何一双绿色的眼睛,这里的一切都很干净。
他失去了力气,缓缓跪坐在尸堆里。
他讨厌绿色的眼睛。
他讨厌并非发自内心的微笑,讨厌无能为力的双手,讨厌自己无法回想起和乐园有关的一切的记忆。
他深深憎恨着自己。
他低着头,血泊中倒映出他的脸,发丝被汗水和血迹站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孔。他松开了手中的刀,执着地将发丝拨开,可是手上的血迹将脸越弄越脏。
忽然之间,他停下了自己神经质的动作。
血泊的倒影中,他看见自己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我没办法呼唤乐园……是因为这个吗?”
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发现。
这一瞬间,他感到既愤怒,又庆幸。
“只要我摆脱它,乐园就会回到我身边吧?”
他着了魔似地,颤抖手伸向自己的双眼,想将这双美丽的绿色眼珠抠出来。
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伸来,挡开他的手,遮住了他的双眼。
“你就这么想成为我吗?”
他浑身一僵。
“等等,这不可能……”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纷乱的思绪中逐渐变得清晰,即将浮出水面,“我没有失去乐园,是苍行衣用独角戏禁锢了我的记忆,控制了我的意识。我被操纵着,所以才没办法使用奇迹权柄……”
“不,”那道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乐园没有回应你的呼唤,是因为它不属于你。”
“你以为你是不见寒……”
透过并不严密的指缝,他在遍布雨迹的残窗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我给你的错觉,苍行衣。”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在镜像中,他有着一双噩梦与病毒一般,让人不愿直视的绿色眼睛。面孔在雨水的冲刷中不断扭曲,一时呈现出他记忆中的模样,一时呈现出他此刻看见的模样。
“不见寒”、“苍行衣”,这两张脸在倒影的扭曲中不断切换。少年稚气高傲的模样,最终被暴雨冲刷得了无痕迹,留下青年成熟却麻木的面容。
“不……”
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和指尖同样颤抖,紧紧抓住了遮挡自己双眼的手。
“我不是苍行衣……”他嘶哑道,“我是不见寒!乐园中的一切都是我亲手创造的,我明明记得……”
“是吗,如果它真的是你的造物,你怎么会想象不出它的样子?”
不见寒从身后抱住他,放开了他的双眼,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窗中映出的“苍行衣”的模样。
苍行衣双目无神,茫然地望着前方。窗中的雨水在他视野里沸腾,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融化在一起,属于苍行衣的脸模糊消失,只剩一个独自站在暴雨之夜中的不见寒。血红色的双眼居高临下,目光漠然而讥讽。
他说——
【蠢货,因为你把和乐园有关的一切全都忘了。】
“我说过了,公平竞争,给你向我证明你有拥有乐园的资格和能力。”身后的不见寒声音清晰,在他耳畔低语,“我把妄想天国、乐园和奇迹权柄全都交给你了,但是你用它们做了什么?”
【我把我的生命和梦想托付给你,你答应我在十年之后,一定将它们变成现实,然后交还给我。】
【可是你都做了什么?】
“我们从来没有回到过复苏市。在跳进黑洞的一瞬间,我用迷梦蝶为你编织了这样一场梦境。”不见寒笑着说,“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女巫权柄给我提供的灵感,如果不是这场梦境,我甚至不知道,原来你内心深处,最渴望发生的事情是……”
“成为‘我’啊。”
【你永远都无法成为我。】
【不见寒早就死了。苍行衣,你永远都无法取代我,也永远无法成为我。】
苍行衣眼眶发红。
他握着不见寒小臂的手瞬间收紧,力道发狠地将不见寒扯向自己,同时反身意图将不见寒压在身下制住。
可他手中一空,不见寒的身体溃散成纷飞的蝴蝶,扰乱他的视线,将他团团围困住。
忽闪的蝶翼宛如狂风中的繁花,在他面前旋飞,隐隐约约又拼凑出不见寒的模样。
“就算你那么想成为我,想得到‘不见寒’的能力,又能怎么样呢?”蝶翼幻化而成的不见寒,以及倒影在暴雨之窗中的不见寒,两重声音交织在一起,重重回响声如梦境般扑朔迷离,“事实就是,你即便拿到奇迹权柄也没用的。”
“乐园的基底是想象力,你就算得到奇迹权柄,没有足够的想象力,也发挥不出它万分之一的真实能力。只要你不是我,乐园的瑰奇与绚丽,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苍行衣双眼泛红,瞳孔涣散,意识仍然处于混乱中,不见寒甚至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做出这种事?!”
“怎么,这就承受不住了吗?”不见寒轻笑道。
狂乱的蝶群环绕苍行衣,扰乱了他的视线。他努力张望,窗上的倒影出的不见寒,血红色的双眼被飞过的蝴蝶遮蔽,身影也被蝶翅的缝隙裁切得支离破碎。
无论他再怎么想拨开蝴蝶,透过蝶翅的缝隙将不见寒看清,窗上的影子还是渐渐淡去,消失在雨夜中。
只剩万蝶振翅,在他耳畔哗鸣,渐渐合成不见寒的声音。
“控制你周围的环境,操纵你身边的人,让你在我编写好的剧本和舞台上演出。得到你的弱点,借此玩弄你,嘲笑你真情实感的付出……”
“苍行衣,我只是对你做了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而已。”
纷飞的蝶翼拼组成不见寒的身体,他朝苍行衣伸出手。
趁苍行衣仍然意识迷乱之际,他的星月权柄向苍行衣发出了呼唤。太阳权柄回应他的召请,从苍行衣怀里飘出。
苍行衣惊惶无比,竭力朝太阳权柄伸出手,试图将它留下来。
但是相邻序列权柄之间的吸引力太过强烈,太阳权柄挣脱了他的手,从他指缝中钻出去,飘落在不见寒的掌心中。
太阳与星月交汇,完整的传说序列拼成。
“……!”
这是沉重的最后一击,苍行衣终于彻底崩溃。
环绕他的幻象碎片中,掠过摔碎的水晶花瓶,花瓣凋零的玫瑰,雨迹生锈的风铃,以及墓园深处长满荒草的残碑。
“我才是……”
他的双手无力垂下,双眼绝望无神,口中喃喃自语。
“我才是真正的不见寒……”
不见寒飞落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吻上了他的眼睫,迫使他沉入无边无际的梦寐中。
“为什么这么抵触我,不愿和我一起留在乐园里呢?”不见寒轻声问,“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也会让你彻底变回我喜欢的模样……”
“所以,亲爱的,忘了这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