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还认为,你能够通过一场比赛筛选出你想要的创作者,将他塑造成第二个“不见寒”吗?】
窗上的倒影如是质问苍行衣。
越过模糊的泪水和指缝,不见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轻蔑而怜悯。
若隐若现的呓语告诉苍行衣,他企图重塑一个不见寒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可笑。不见寒是年少的他,过去的只会永远过去,消失了就不会再重现。他可以找出无数个妙笔生花的创作者,却找不回一个曾经的自己。
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不见寒真的已经死了。
他惊才绝艳,独一无二,不会被任何人所取代。
世界上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不见寒。
【你轻视我的理想,背叛我寄托全部生命的乐园,把创作变成了可以量产和买卖的商品。】
【假如你还知道什么叫尊严,就该让不见寒死在九年前那个晚上。你现在仍然活着,就是对我的否定,你让我所坚持和追求的一切全都变成了笑话。】
【你的诞生是一个错误,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存在。你的所作所为都在玷污不见寒这个名字,你将你自己的理想一次又一次,按在耻辱柱上钉死。】
【——苍行衣,你怎么还不去死?】
“对不起……”苍行衣泣不成声,“对不起!我真的后悔了……”
他真想成为一个怪物。他要是一个怪物就好了,一个不在乎任何人眼光、不受任何约束肆意驰骋的怪物。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天才,疯子,还是神经病。他只想追求自己渴望的东西,挣破一切束缚,朝他梦寐以求的方向前行。
可惜他最终没能成为怪物,而是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普通人。
或者是……假如这个世界上有能够重来一次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他愿意倾尽所有去交换。
如果命运能够眷顾他,让他重新见到他记忆中那个高洁耀眼的少年,他愿意为了守护他付出自己的一切。
声名也好,财富也罢,甚至是他锻炼出的一切能力与他苟延残喘的生命。他会燃烧所有为他开辟道路,荡平他前行途中遭遇的所有荆棘。
假如是山川大海拦在他面前,他就开山分海,为他让出道路;假如这世界存在的位置敢比他更高,他要让这世事万物都为他俯首。
他愿意在不见寒面前低下头颅,舍弃尊严,牺牲自己的一切为他铺路,送他登上妄想王座的终点。
——可是一切都晚了。
这世上没有不见寒。
苍行衣猛地合上摆在桌面的画册,擦去脸颊两侧的泪,推开阳台门。新鲜的冷风迎面灌来,吹醒了他浑浑噩噩的脑海。
屋外下着雨,冰冷刺骨。他走到阳台边缘,夜风遥遥传来的呼啸声和汽车悠长的鸣笛声。真实的寒意和雨水的触觉冲洗去幻觉的残片,将他从朦胧恍惚中强行拉回尘世间。
脚下万家灯火璀璨,金红色的车龙往来,都在雨水中融化,恰似流淌人间的星海。无论是纵横的街道,还是林立的楼宇,从这么高的地方望下去,都变得精致小巧。往来的人群和车辆,更是微末如尘埃,仿佛一阵狂风就能将他们吹散。
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忽然从苍行衣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苍行衣”是为了适应这个世界,为了应对他所遭遇的一切凡尘世事而生的皮相。他取代了不见寒的位置出现,所以心怀信念执着追求的理想不见寒,就此消失了。
那么……
假如苍行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能让不见寒重新回来吗?
他被自己这个无稽的想法吓了一跳。理智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时光不能倒流,失去的一切也不会再回来。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回到客厅里。
他拿起手机,拨打电话。虽然现在已经快到午夜零点了,但根据他对苍择星的了解,这个时间她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和朋友打牌,总之不应该已经睡下了。现在打电话给她,应该不会打扰到她休息。
电话果然很快接通了:“亲爱的,你回来了?”
“晚上好,苍择星女士。我今晚回的楚庭,刚刚到家。”苍行衣回答道。
“你爸爸他……哎,世事无常,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走得安稳吗?”
“生病哪有能好受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人都快瘦得脱形了。”苍行衣声音有些低落,“我说让他出国或者转院,接受好一点的治疗,他怎么说都不肯,非要留在老家。请了医生和护工过来,也不肯让人进门,说是有什么讲究……”
“他们老家风俗是那样的,规矩很多,拗不过就随他们去吧。”
“最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一直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什么也不能干。家里人也走不开身,只能在他床前一直守着,就看他什么时候咽气,一定要见上最后一面才行。彼此都很煎熬。”
“听起来真可怕,”苍择星感慨道,“要是换成我,肯定受不了。”
她压低声音,悄悄对苍行衣说:“亲爱的,要是我也到了那一天,病得不行了,不能动、不能说话,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呼吸机在床上苟延残喘……你就勇敢一点,帮我把氧气管拔了,好让我少受点苦。”
苍行衣哭笑不得:“你身体好着呢,咱们谁先送走谁还说不准。”
苍择星继续问:“葬礼也都顺利吗?没有遇到什么让你为难的事情?”
“嗯,一切都还好……只是老家的风俗让我有些惊讶。”苍行衣说,“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举办那么传统的葬礼。棺材在灵堂里停了七天才下葬,每一天都要举办不同的送灵仪式,参加的人既要哭又要跪,从早折腾到晚。”
“最后一天送灵最夸张,居然要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手捧遗像徒步上山。每隔三步就要磕一次头……”
苍择星惊讶道:“我的天,他们该不会真让你给你爸一路磕上去了吧?”
苍行衣:“那倒没有,我已经改了姓氏,不算是他们家的人了,所以没有强求我去做。你知道不渡平第二任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么?”
“听说过。名字叫什么来着?”
“不见秋,今年刚六岁。现在原则上来说,她是不渡平唯一的孩子了,所以磕头送灵的事落在了她头上。可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哪里熬得住?她妈妈一路扶着她,走三步停一下,也算是敷衍过去了。”
“这么小的孩子,怪不容易的……”
苍行衣叹息道:“不是常说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么?为什么要搞那么多繁复的仪式,弄得吵吵嚷嚷的,把大家都折腾得够呛……”
“或许是亲戚们怕地底下寂寞,让他一个人走黄泉路太黑太冷吧。”苍择星说,“你爸一生喜欢热闹,给他整点敲锣打鼓的,让他走的这一路上,不至于太过孤单。”
苍行衣:“我不理解。如果我去世,希望这个世界上不要有人记得我。让我什么都不带来地降世,也什么都不带走,安安静静地独自离开。”
苍择星认同他的话:“我也一样。将来你给我安排葬礼的话,记得一切从简,灵堂前让生前的好友来说两句告别的话,点头致意一下就可以了。”
苍行衣:“这样挺好的……其实我送灵的路上一直在想,我爸生前最在乎的就是他妈妈和妹妹,对他第二任妻子和女儿肯定也不差。他要是知道在他死之后,这些人为了替他操办葬礼,把自己累成这样,他难道不心疼吗?为了死人折腾活人,死人真的会开心么?”
苍择星说:“我说句实话吧。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泉下有知都是骗人的。”
“死人不会折腾活人,是活人在自己折腾自己。”
苍行衣怔了一下,没接上话。
话筒中片刻安静之后,苍行衣才又说:“遗产的分配也都顺利解决了,我另外跟人打了招呼,在不见秋读书的事情上,照顾一下她们。”
苍择星:“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就好。”
苍行衣说:“他的遗物我只带回来一件,是一本画册,里面整理了很多我小时候画的画。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我以为他全都丢掉了。”
“真的吗?你小时候的画还留着?”苍择星感兴趣起来了,“方便开视频吗,让我看看?”
苍行衣:“好。”
他们转了视频通话,苍行衣将摄像头对准桌面上的画册,却见手机画面一闪而过,他似乎见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苍择星好像刚刚洗完澡,穿着浴袍坐在床边。她身后的背景中,一个只穿着衬衫的年轻男人从床另一边走过,仔细一看,背影有点像安穆辰。
苍行衣:“……”
刚刚是他看错了,对吧?
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翻开这本画册,和苍择星一起欣赏。
一张张纸页掀过去,画册很快翻到尽头。最后一页合上之后,苍择星说:“你爸爸还是细心的,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是替你保存下来了。”
苍行衣:“嗯。”
苍择星又说:“这么一看,你小时候画画挺好的呀,后来怎么没继续画了呢?”
苍行衣:“……”
苍择星感慨道:“多可惜啊,要是你当初能坚持下来就好了。”
苍行衣没有回答。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苍择星隐约察觉气氛不对,转移了话题:“对了亲爱的,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苍行衣:“什么日子?……你是想提醒我快到清明节了,应该在老家陪不渡平过完清明再回来吗?”
苍择星:“……今天是你长尾巴的日子。”
苍行衣恍然大悟。
苍择星:“亲爱的,还有几分钟就是四月一日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苍行衣回答道:“好的,谢谢。”
苍行衣:“对了,刚才……”
苍择星:“嗯?”
他有心想问一下刚才出现在苍择星卧室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感觉这个气氛下有些不太合时宜,问了又怕尴尬,最终还是没开口。
两人之间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苍行衣:“我……”
苍择星:“你……”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苍择星:“亲爱的,还有什么事吗?”
苍行衣:“嗯,好像……算了,应该没有了。”
苍择星:“那,晚安?”
苍行衣:“晚安。”
电话挂断了。
苍行衣放下手机,茫然地坐在沙发上。许久,忍不住低声轻笑。
你一生所爱你亲手葬送他,念念不忘的追求你主动放弃他。当你终于彻底死心的时候,那些或者曾经百般逼迫你,或者对你软磨硬泡让你放手的人,都对你说——
“多可惜,要是你当初能坚持下来就好了。”
时钟指针滴滴答答地向前旋转,距离零点越来越近了。
苍行衣起身去房间里,拿了一张白纸和一支钢笔,放在画册旁边,俯身书写起来。
“写给我亲爱的母亲苍择星女士……”
写完这个开头,他迟疑了一下,将这段话划去,修改成:“给我最好的朋友与合作伙伴安穆辰……”
可是,他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们能够知道、应该知道的事情,彼此间早已心知肚明。而他无法向他们明言的煎熬和迷茫,又不足为外人道。
舒云和不见秋也是,这些人各自有他们自己的人生。他们都会做出自己的抉择,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他的存在与否,对他们好像并不会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似乎许多人的人生,都曾途经过这样一段历程。在小的时候,笃定地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而所谓逐渐长大,就是从自负中被现实打醒,意识到世界并不围绕自己旋转;接着又重新明白,除了你自己之外,无人应当成为你的世界中心。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们的生命历程总是在曲折,再曲折。前行、回头,然后再前行,再回头。
苍行衣最终将字迹全部划花,撕碎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他的感觉是对的。所有人说他坐拥一切,可他实际上一无所有。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件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孤身一人来到这世间,什么都没有留下,也终将两手空空地离去。
他起身,走向客厅尽头。映照在玻璃上的不见寒的倒影跟随他一起,离开光滑铮亮的桌面,和清澈的玻璃花瓶擦肩,路过通透宽敞的落地窗。
他迈进阳台,终与倒映在玻璃门上的影子合二为一。暴雨朝他扑面而来,和九年前不见寒消失的那个深夜,一模一样。
二零二零年四月一日,零点的钟声敲响了。
他跨越阳台的护栏,闭上双眼,任凭身体前倾,在狂风中自由地朝天空坠落。
假如苍行衣出现在这世界上,代价就是不见寒的消失……
那这一次,就用他死去,换不见寒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