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再次回到眼下,苍行衣屈指在书柜上轻叩。
笃笃的叩击声,果然引起了不见寒的注意。他抬起头,看向苍行衣。苍行衣注意到,他眼角泛着湿润的红,嘴唇紧紧抿着。
果然和同僚所说的一样,是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模样。
“抱歉,我打扰你看书了吗?”苍行衣尽量放轻了声音,礼貌地询问道,“听说我的修复方案是由阁下负责的,我很感激你向我伸出的援手。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来向你表达我的谢意呢?”
听见他这样说,不见寒脸上的不悦之色更加明显。他重重合上手中的书,从窗台上起身:“我所做的一切,是出于我身为首席的职责,而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当然,如果你确实想要做些什么来报答我的话——拜托你早日康复,然后把首席的职务接回去。我已经被这些俗事烦透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苍行衣朝不见寒微笑,“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毕业典礼的舞会上,你来找我……”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不见寒早已放下手中的书,双手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待他将问题说完。可是他的目光落在不见寒的胸前,一枚骨质链坠上。
刚才不见寒起身的时候,有一个弯腰的动作,因此这枚链坠从他的衣襟里滑落出来。这个链坠的形状,苍行衣再熟悉不过,应当是由某位龙裔的尾刺打磨而成的。
他不动声色地询问:“你这项链是从哪来的?看起来不错。”
“在夜潮中捡到的。”不见寒的回答极其敷衍。
“是吗,可以让我欣赏一下么?”
苍行衣微笑着,朝那枚骨刺伸出手。
龙裔与龙裔之间存在神秘的血缘感应,只要让他碰到那枚骨刺,他立刻就能判断出它属于哪位龙裔。
他的动作很快,在这个距离之下,不见寒若是毫无防备,几乎不可能躲开。但是,在他指尖接触到骨刺的前一刹,不见寒忽然像触电一般,猛地打开他的手。
“啪”的一声脆响,不见寒重重打在苍行衣手背上,他的手背很快泛起一片嫣红。
苍行衣愕然地望着不见寒,他从未见过不见寒反应如此过激的模样。不见寒在警惕地审视着他,目光中的猜疑和抗拒有若实质,仿佛被他觊觎了某件异常宝贵的东西。
“我记得我已经修复了你的自我意识,但愿没有留下什么奇怪的缺失。”不见寒抚摸了一下自己手背上与苍行衣的手相撞的地方,然后快速地将那枚链坠塞回衣襟中,严密地藏好,“前任首席,你的礼仪和社交距离呢?未经允许随便碰别人的东西,这是你应该有的教养么?”
他说话一如既往地尖刻。过去苍行衣或许能理解,这就是不见寒习惯的语言方式。但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刻,不见寒态度异常的回避和强烈的攻击性令他不得不起疑,这枚尾刺的来历,绝不是“战场上随手捡的”那么简单。
苍行衣收敛了笑容:“你随身携带着一枚龙裔的尾刺。”
不见寒:“是的,那又怎样?”
“我想你或许知道,对龙裔而言,尾刺具有的特殊意义。它并不简单地是身体的一部分,也不仅仅是从龙裔身上掉落的珍稀材料。龙裔只有在确认婚约的时候,才会将尾刺折断,作为定情信物送给自己的伴侣。”苍行衣说,“如果你是在战场上误拾了某个龙裔的尾刺,麻烦你将它交给我,我会将它还给它的主人。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丢失尾刺对于一个龙裔而言,会造成多大的困扰……”
“没错,我知道。但是那又怎样?”不见寒似乎被苍行衣这句话严重地冒犯到了,对他冷笑,“我佩戴着自己恋人的尾刺,这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一瞬间,苍行衣忽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忽然被人揪起,高悬在半空中。一种名为“妒火”的烈焰在灼烧他,让他脑海空白,理智防线崩溃。
他茫然地想,事情不该变成这样。
从他苏醒过来开始,他一直没有自己已经跨越了十年时间的真实感。可这一刻,他和不见寒之间横亘了十年光阴的事实,终于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他心上。
十年时间,太漫长了,久到他不知道不见寒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什么。他是否交到了新的朋友,是否有了恋人,缔结过婚约。
他曾经注视着不见寒一步步长大,从锋芒毕露的狂傲少年,变成冷漠内敛的秘术新星,他以为世上不会有比他更了解不见寒的人,也不会有人比他离不见寒更近。但不见寒这句话,像一个冰冷的巴掌一样,重重甩在他脸上,告诉他:你对面前这个人,已经一无所知了。
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是谁?”
“和你缔结婚约的那个龙裔,是谁?!”
“你似乎无权过问我的婚姻状况,而我也没有义务向你汇报自己的感情生活。”不见寒拒绝了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并且带给我一些坏心情的话,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请离开这里吧。”
他的隐私被干涉了,竟然没有当场发火,只是冷嘲热讽了一番,并且恭敬地将出言冒犯的一方请离。这对于过去那个桀骜不驯的不见寒来说,是一种多大的进步啊。
苍行衣有些想笑,他不知道这是十年秘术师首席生涯让不见寒修炼出的涵养,还是恋爱带给不见寒的成长。如果是后者,他真想知道那个和不见寒相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将不见寒影响到这种地步,做到了他花费数年功夫都没能完成的壮举。
“我明白了。”他声音干涩地回答,“很抱歉打扰到你,我现在就离开。”
苍行衣失魂落魄,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的藏书阁。
等到他重拾自己的意识时,他发现自己站在夜塔高大的护城墙下。纯黑色石砌的护墙高高耸立,在夜塔的灯火中,投下庞大而沉重的阴影。
他一直向前走,积雪没过了脚踝。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渺小的、无望的,破碎在遥远时光中的事物。
终于,他的脚尖踢到了一团坚硬的冰块,坚冰从深埋的积雪里被翻出来。那是一束被冰封秘术冻结的深渊玫瑰,不知什么原因撞得稀碎,被封结在冰块里,隔绝了馥郁的香气。
苍行衣仰起头,果然看见了一处伸出塔身的塔台。那个方向正好正对夜塔的星辰大厅,每一届学徒的毕业舞会,都在这座大厅中举行。
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不见寒穿过人海朝他走来,问他怎么独自一人站在塔台上。这些记忆对旁人来说是有十年之遥,或许是沧海一粟,已经不值一提。可是对他来说,这一切就发生在昨日,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历历可见。
他仍然能在心中勾勒出不见寒飞扬的衣角,乘着夜风,飘来一阵阵玫瑰花的幽香。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见寒那样的神情,忐忑不安,局促中带着一丝兴奋,好像准备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可令他遗憾的是,不见寒尚未将想说的话说出口,夜潮不期而至,打断了不见寒的话语。
召集秘术师的花火炸裂的巨响,以及咆哮的狂风,彻底掩盖了不见寒的声音。苍行衣立于风中,下意识地摇头。他想问不见寒:“你刚才讲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方便再说一遍么?”
他看到不见寒脸上骤然失去血色。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不见寒已经朝他行了一个标准的饯别礼,然后决然地转身离去,遵循集结令的召唤赶赴战场。
他只看见,在不见寒转身的同时,一束深渊玫瑰从高塔上坠落,跌向城墙角,消失在深黑的夜风中。
他仿佛听见某种破碎的声音。
这一刹那,他冥冥感应到,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被他就此错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