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突然改变态度,西原侯心中登时拉响警报。眼前的一幕何等熟悉,熟悉到让他不自觉肉疼。
当初郅玄就封,从西都城带走的人、粮数量惊人。
只是当时的他尚未露出獠牙,即使挖了西原侯墙角,尚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方才郅玄锋芒毕露,只差一步,父子俩就会彻底撕破脸皮,突然间转换姿态,不得不让西原侯小心应对。
自登上国君位,除朝中大氏族,尚无一人让他如此警惕。
不承想打破惯例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是常年打压,以为不学无术的那一个!
西原侯心中滋味难言,郅玄无意顾忌他的心情,笑容可掬,和当初拍西原侯马屁时别无二致。只是出口的话却截然不同,一字一句都在朝西原侯的肉上扎,针针见血。
“父亲,玄同公子颢定下婚盟,不论嫁娶只结婚约。玄奉命戍边,不便往他国久居,公子颢亦然。我二人决意北上草原,择一地建城。”
郅玄语速不快不慢,如同闲话家常,道出的话却饱含深意。
以他和公子颢的身份,长期停留别国都不合适,在两国之间建城也会打破平衡,难言会带来何种后果。
经过认真商议,两人决定在草原建城,既为举行婚礼,也为向其他诸侯国展示力量。等到双方的军队站稳脚,不出意外地话,必然继续向北扩张。
赵颢有没有这个意图暂且不论,郅玄的确有此打算。
他看过舆图,中原诸侯国林立,彼此间时有征伐,灭国之战也不罕见。但是,即使在灭国战后,胜利一方也不能随意占领土地。
在分封制度下,大小诸侯国的土地本质上属于人王。除非人王实力衰弱到无法号令天下,不然地话,中都城的旨意下达,诸侯必须遵守。哪怕是吞下去的土地,照样要让出来。
独特的政治形态,催生出独特的权利架构。
最直接的体现,灭国之战发生,战败一方的诸侯血脉多数得以保留。运气好地话,仍可以得到分封,不为国君也是大氏族。除非像陶国一般触怒人王,被天下诸侯共讨,以至于血脉断绝。
战胜一方也很少下死手。
毕竟利益只是一时,记录在史书中的名声却会传到后世。
郅玄认真翻阅过史料,凡是能找到的国战记载,他统统看过一遍。
以西原国为例,从初代国君就封到渣爹继承君位,发动的国战大大小小百余场,灭掉的诸侯国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可对照史书,这些诸侯国并未彻底消失,有半数让出部分城池得以复国,半数虽然湮灭,国君血脉仍存,在中都城的庇护下发展为一方大氏族,甚至在人王手下为官,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反观西原国,在国战后拿下部分土地,满打满算,能耕种的不过三分之一。对比国战的付出,未必占到多少便宜。
个别战争不占理,还被史官大书特书传遍各国。
出战的西原侯十分恼怒,又不是他想打,是战败那个先动手!是,的确是他不对,可他已经派人道歉,对方不同意就是要打,他总不能站在原地等挨揍吧?!
对方不禁打,一拳就倒地也是他的错?
他根本没灭国,也没打算杀人,还把那一大家子全须全尾的送去中都城,算是仁至义尽,凭什么要背负如此骂名!
这个憋屈的国君正是郅玄的曾祖父。
奈何史官不管这些,过错在你,你还打赢了,别国被灭,一切照实记录,绝不掺杂半点个人情感。
当时的西原侯被气得吐血,却是毫无办法。史官实在惹不起,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祖先的教训提醒了郅玄,要想扩大地盘,千万别在中原找,至少短时间不行。大可以将目光放到北边,有事没事拨拉两下戎狄,他们敢吱声吗?当然不敢!
如果有大无畏的勇士,那更好!
瞌睡送枕头,更有理由朝北面策马扬鞭。
定下这个基调,郅玄愈发觉得和赵颢联姻好处不少。没有这场婚盟,他朝北边伸手还要找个理由,如今完全不用。建城,清扫周边,遇到不听话的狄戎顺便收拾,都是理所应当。
不小心收拾得太干净,那也不是他的错。
军队太能打,他也没辙。
计划很完美,若想迈出第一步,需尽快划定地盘建造城池,完成两人的婚盟。在这之后,拨拉周边的狄戎才名正言顺。
出发扫北、建城、举行婚礼,一件件执行下来所费不赀。郅玄要通过商队购粮收麻,衰弱密氏,还要继续封地建设,处处都要钱,手头实在很紧。
如此一来,挖西原侯墙角就很有必要。
如果西原侯不召他来西都城,他也要想办法来要钱。如今直接下诏,不管本意如何,梯子递到面前,不向上爬绝不可能!
郅玄心中早有腹案,不顾西原侯逐渐发青的脸色,掰着手指计算婚礼所需。
他和赵颢不娶不嫁,聘礼嫁妆都要准备,并且要一式两份,才不落大国的威风、
他身为国君嫡子,母亲是出身东梁国的女公子,婚礼所需更要丰厚。如今梁夫人不在,西原侯身为父亲是不是要给双份?
他奉命戍边,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不亚于守边的大氏族。身为国君和父亲,西原侯也该有所表示。
此外,他之前猎得犀牛入贡中都,人王赏下美玉,也是给西原侯大长脸面。出于对儿子的奖励,是不是应该意思意思?
还有,作为戍边的嫡公子,就封一年,至今未收到俸禄,这很说不过去。他能赚钱不假,但该给的必须给,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他要建设封地,建设新军,还要清扫狄戎,一桩桩算下来,西原侯都应该给钱。
别说是国君,就算是氏族家主,对在外闯荡的孩子也不会吝啬。不说天天给钱,隔三差五贴补一下总不能少。
郅玄每说一个理由,西原侯的脸就黑上一分。等他十个手指头数完,丝毫不停顿,又开始从头车轱辘,半点不给西原侯组织语言的机会。
更加过分的是,部分主旨换个说法,又是一个要钱的理由,双份!
半个多时辰过去,郅玄仍在滔滔不绝。
西原侯眼前发黑,脸色更黑。他双手紧握,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冲动,绝不能冲动。如果不这么做,难保他不会怒气上涌,当场灭掉对面的儿子。
见西原侯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呼吸变得急促,郅玄总算暂停片刻。
他今天的目的是要钱,不是把渣爹气到咽气。虽然后者的可能性实在很小,也要防患于未然。
就目前而言,仍需渣爹坐在国君的位置上,和大氏族们斗智斗勇。自己还需要时间发育和培养实力。等到可以掀桌的那一天,渣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别说他不孝顺,任谁遇到这样一个渣爹都孝顺不起来。
见郅玄停下,西原侯终于松了口气。
回想郅玄提出的要求,虽然有狮子大开口之嫌,但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这场婚盟将带来的好处,他提出的大部分要求算不上过分。
当初西原侯娶梁夫人,举世瞩目。婚礼之盛大,不亚于北安侯娶大幽氏。
西原国的聘礼和东梁国的嫁妆加起来,抵得上一个小诸侯国的国库。
聘礼不提,梁夫人带来的嫁妆,绝大多数都留给郅玄,加上四名媵妾留下的体己,郅玄非但不穷,反而相当有钱。
可面对哭穷的儿子,西原侯一个字都不能提。
别说他是大国君主,就是寻常的庶人家中,也没有丈夫惦记妻子嫁妆的道理。事情一旦传出去,没人会指责郅玄,反而会让他名声扫地。
事关两国联姻,都是镇守一方的大诸侯,半点轻忽不得。如果婚礼不够盛大,实在是有失体面。
算准这一点,郅玄狮子大开口毫无负担。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西原侯不乐意可以提,只是他再不乐意,该给的必须要给。
不然北安国大张旗鼓,西原国黯然失色,氏族国人都将不满,国家损失颜面更是得不偿失。
“父亲以为如何?”郅玄开口道。
西原侯脸色难看,有心不点头,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无奈,只能接受郅玄提出的要求。
他这里卡住,氏族那边必然叫嚷。索性全都答应,看朝堂上如何说。
稍微运作一下,他要从私库出钱不假,真正的大头可以落在国库。若是拿出太多,氏族会如何想,又会如何做?
不等西原侯得意,郅玄再次开口:“父亲,儿所请,多关乎父子之情。”
翻译过来就是,还想让他做个老实儿子,关系就要好生维护。例如拿钱,从私库出就是维护亲情,从国库出维护的是谁和谁的交情,那就不好说了。
西原侯被堵得张口结舌,看向郅玄,却见对方满脸笑容,出口的话满是威胁,表面照样是个孝顺儿子。
这样更加气人!
“好,好得很。”西原侯咬牙切齿。
“谢父亲夸奖。”郅玄全当看不见,依旧笑呵呵。
反正钱必然到手,挖渣爹墙角成功,舒爽的是自己。被瞪两眼又不会少块肉。要不要他凑近些,好让君上瞪得更加方便?
西原侯目瞪口呆。
竟然如此不要脸面!
郅玄耸肩,表示无所谓。
殿内就父子两人,侍人都在殿外充木头桩子,假装自己是聋子瞎子。今天的事压根不会传出去,他有什么好顾忌。
至于西原侯,他会和人说自己被儿子怼,怼完还要掏钱?这般丢脸的事情,用脑袋想一想都知道他不会和外人说。
这样一来,郅玄完全可以放飞自我,全无半点压力。
从郅玄进到国君府,到他乘车离开,足足过去两个多时辰。
这次见面,西原侯的目的非但没有达成,反而被郅玄挥舞着铲子狠挖墙角,私库少去四分之一,不肉疼都不可能。
郅玄坐在车里,盘算今次所得,差点笑出声音。类似的事情多来几次,他哪还需要为钱和物资发愁。但他也知道今天情况特殊,先有入贡后有婚盟,加上他摆出撕破脸的架势,西原侯措手不及,才不得不做出让步。
等西原侯回过神会发现,郅玄固然有底气,也未必会马上同他翻脸。之所以如此强硬,着实有几分虚张声势在内。
“可惜。”郅玄叹息一声。
事情可一可二,不可能再三再四。
今天铲子挥得足够狠,让西原侯很是肉疼,下次再想挖墙角就不是那么容易。
好在他想要的已经得到,还超出不少。
接下来他会忙于封地建设,有机会就会向北边扩张。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和西原侯发生太大冲突。
过了这段时期,积攒起充足的实力,他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自己的意图。更加简单,更加直接,注定会让西原侯震怒,却不得不接受。
当夜,郅玄没有留在城内,甚至没有回去公子府,而是直接去往城外大营。他车后跟随五百甲士,除非国君下令,无人敢拦。
翌日朝会,郅玄同样列席。
看到走进殿内的儿子,西原侯眼角抽了抽,迅速移开目光。
礼乐声停,西原侯当众宣布,公子玄和公子颢结成婚盟,并将婚书内容进行宣读。
“择日派行人往北安国,定下婚期。”
旨意颁下,郅玄出列谢恩。
与此同时,粟虎和范绪对视一眼,又朝栾会颔首。
三人已经商定,如国君今日宣布婚约,就要为郅玄请封世子,以防夜长梦多发生变故。
待郅玄归列,正身坐定,一名中大夫出列,朗声道:“臣启君上,公子玄英明勇武,才智过人。为国戍边,涤清胡患,与民安居,荡荡之勋。犀贡中都,规矩约礼,扬我国名,赫赫之功。嫡贵守正,古之礼仪,臣请君上立公子玄为世子!”
中大夫话落,很快有人出声附和。
不到片刻时间,除了六卿尚未表态,连平时依附密氏的大夫都陆续赞同。即使有个别没有出声,观其态度也不似反对,顶多碍于和密氏的交情没有马上站队。
殿内声浪逐渐增大,密武密纪心中恼恨,也知事情无法回转。
人心如此,郅玄必然成为世子,公子康再无半点机会。
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无论是郅玄的支持者还是他的敌人,在他回到西都城之前都未曾预料。
事情至此,声势已成。
无论为国还是为家,粟虎、范绪和栾会都要推他上位,没人能够阻挡,密氏不行,西原侯也是一样。
这就是氏族的力量。
以一种独特惊人的方式在郅玄面前展现,让他对这一时代的政治体制有更深层次的认知,也更清晰地看到君权和卿权是如何互相成就,又是如何针锋相对,角力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