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国战,郅玄拿下半个东梁国,战利品异常丰厚。
消化土地人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郅玄分身乏术,无法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加紧调派人手,招纳投诚的东梁氏族,力争在班师前将诸事安排妥当。
白驹过隙,时间流逝飞快,转眼之间寒冬降临。
今年冬天格外冷,两场大雪之后,东都城内外一片银白。幸亏物资充足,不然大军将遇到不小的麻烦。
东梁国多年未见这样的大雪,不甘落败的氏族甚至在想,如果雪早些落,是否会对西原国军队造成威胁,阻碍对方进军的速度。
可惜幻想终究是幻想,无法停留在现实层面。
东梁国已经战败,而且败得很不好看。
先君已薨,新君继位,以半境国土换来停战,使国人得以休养生息。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新君将挥师东进,用东夷的血染红刀锋,重振三军士气。拿下东夷聚集的土地,抓捕东夷充做奴隶,足以弥补国战中的损失。
这项计划公布下去,氏族们全无异议。
之前一场狩猎,让他们看清两国间的差距。
战败不可怕,只要不灭国,希望始终存在。怕的是从此一蹶不振,再没有对阵强敌的自信和勇气。
进攻东夷是必须,是重振国威的最佳捷径。
东梁氏族团结一致,拥护新君决定。遇到反对的声音,无需梁霸开口,氏族们会先一步动手,令其消弭无形。
西原国大军驻扎在东都城外,有两国盟约,东梁人不担心会遭到攻击。自从盟约签订以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再发生争端,偶尔还会贸易,意外地和平。
郅玄忙着吸收战利品,粟虎和羊皓留下帮忙。栾会和范绪先一步返回国内,代国君安排冬日祭祀,处理积压的政务。
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郅玄仍不感到满意。在他看来,目前的安排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粟虎等人却不这样想。
经过大小战争无数,在卿大夫们眼中,无论是备战、交锋还是战后安排,郅玄都表现得相当不错。以他的年龄,对比历代国君都称得上完美。
见郅玄追求完美,大有精益求精的架势,粟虎等人禁不住额头冒汗。
有一个凡事力争上游的国君,不可谓压力不大。
他们都有预感,今后的君权和臣权将发生变化。大多数时间,氏族们会被年轻的国君带着向前跑,根本来不及在朝堂上争执。外部的利益足够他们分割,甚至多到来不及消化。
“边地五城收回,归国后将祀先君。”郅玄道。
渣爹临终念念不忘,对失去五座城池耿耿于怀。郅玄代他夺了回来,更收回惊人的利息,以祭祀告慰也是顺理成章。
“君上英明!”
粟虎和羊皓忙碌多日,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脸上挂着黑眼圈,都有些精力不济。范绪和栾会离开后,压在两人肩上的单子陡然加重,连日里熬油费火,劳心劳力,再强悍的体魄也坚持不住。
好不容易整理出全部舆图,两人凑到一起,破天荒认真考虑,六卿的位置是否该尽快补足。
郅玄刚登位时,因密氏灭族,六卿去其二,空出的权利被新君和四卿瓜分。
权利伴随着责任。
国战之前,粟虎等人觉得空出两个位置没什么不好。国战之后,即使是最好权的羊皓也改变想法。
不是他们突然间大彻大悟,变得大公无私,实在是郅玄的步子迈得太大,压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太重,再好权也有些撑不住。
草原新城竣工,各家拿下的地盘初步建设,一切刚刚走上正轨,许多新鲜的事务还在摸索阶段。半个东梁国又落入口袋,土地、人口都等着消化,就算长出三头六臂,粟虎等人也开始吃不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权利固然好,活活累死未免代价太大。
换成先君在位时,卿们不会有此觉悟。郅玄给他们打开新世界的窗口,让西原国氏族意识到,当自己还盯着国内的三瓜两枣时,年轻的国君已经放眼天下。
草原新城仅仅是开胃菜,更多的土地和人口等着他们去夺取征服。大好的岁月用于朝堂上的争权夺利简直是浪费,跟随国君打一仗,丰厚的战利品顺利入手。孰轻孰重,到底该如何选择,老谋深算的氏族家主早有决定。
不是每战都能遇到东梁国这样的对手,但此战意义重大,无疑给氏族们开了个好头。
众人忽然间发现战争还能这样打,战机还能如此把握。规矩不是一成不变,只要掌握诀窍,战利品囫囵吞下肚,中都城也无从插手。
郅玄为众人推开新世界的大门,本还想客气一番,表一表姿态。没想到西原国氏族是如此狂野坦诚毫不做作,争先恐后冲向大门,直接把门板拆得一干二净。
对于氏族们的反应,郅玄有所预料,却没想到会达到如此程度。该说是他预设的底限过高,还是错估了氏族们对土地和人口的渴望?
不管哪一种,能将氏族们的目光从国内暂时移开,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君权和臣权的矛盾,对年轻的西原侯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大有裨益。
从氏族们的态度可以推断出他们的想法。在粟虎和羊皓联袂找上郅玄,希望能尽快补足卿位时,郅玄没有任何意外。
不是氏族们突然变得不爱权,恰恰相反,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与其盯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和邻居争得头破血流,不如眼光放远,将蛋糕做到足够大,自己得到的好处自然会更多。
“卿关乎重大,两位可有推举?”郅玄道。难得粟虎等人想通,他想听一听对方的意见。
粟虎和羊皓早有准备,见郅玄这般客气,也是投桃报李,提出三个人选,表明只择一人,另一个空缺他们不插手,由国君直接选定。
君臣之间达成默契,彼此都很满意。
粟虎和羊皓推举宣氏,名氏和嘉氏。
三家都是西原国老牌氏族,自封国起就已迁来,跟随历代国君南征北战,居功至伟。最鼎盛时,同灭族的密氏不相上下。
数百年间,三家偶有起落,家族根基从未损毁,算得上树大根深。先君时,三家不被重用,加上嫡支不丰,族中子弟凋零,又被密氏排挤,才在朝堂上不显。
即使被打压针对,三家也没像牛氏一样彻底没落。
在密氏鼎盛的数年间,三家够不上卿位,仍牢牢占据上大夫官职,从未彻底失去话语权。加上彼此联姻,守望相助,也让密氏投鼠忌器,心中忌惮却不好动手。抓不住把柄的情况下,不好下死手,从未让他们伤筋动骨。
听完粟虎和羊皓的讲述,郅玄对三家有所了解,决定归国后分别召见三位家主,其后再做出决定。
事情若成,无论三人中的哪一个登上卿位,都标志着一股新势力在朝堂上崛起,能同四卿分庭抗礼。
郅玄看向粟虎,又扫一眼羊皓,莫非他们不担心?
看出郅玄的心思,粟虎和羊皓坦然一笑,毫不避讳道:“不强岂能为卿,尸位素餐者不配立足朝堂。”
言下之意,能干才好,越强越好。
他们不担心有人分权,只担心提拔上来的人能力不足,无法和自己站到同一水平线。做不到这一点,他们还如何跟随国君开疆拓土,进一步扩大西原国版图,为家族获取更多利益。
西原国尚武,举国上下以强者为尊,氏族更是如此。
他们不排斥暴君,却会蔑视无能懦弱的国君。同样的,只有足够强,才能和自己并立朝堂,才配成为盟友和对手。
正如虎豹不会和羊群为伍,后者数量再多无法为伴,只能沦为猎物。
氏族们让出一个卿位,郅玄却有些犯难。
他的年龄和资历是硬伤,从郅地带来的心腹也是一样。无论洛弓、句炎、纪高还是丁豹,个人能力出类拔萃,朝堂资历却是短板,身后的家族也差上许多,都不及粟虎羊皓提出的人选。
只是短板归短板,无论如何,郅玄不会将这个卿位拱手让出。
资历不足没关系,家族不显也无妨,有他这个国君做靠山,不能上也要上,大不了强上,必须牢牢占住这个位置。
粟虎和羊皓离开后,郅玄展开绢布,依次写下四人的名字。
按照官职,句炎投靠他时就是中大夫,在几人中居首。
比家世,句炎不是最优,反而是纪高更为出众。可惜他不是家主,出于嫡脉却是幼子,优势顿时减弱。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丁豹和洛弓身上。
丁豹尤甚,他甚至不是嫡支而是旁支,否则也不会被朝堂边缘化,当初被打发去郅地。
洛弓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是梁夫人留给郅玄的人手,忠诚不必提,政务和军务能力超群,满是刺头的凉地都被治理得服服帖帖,足见其手段卓绝。但和丁豹一样,样样不缺,唯缺一个强有力的家族。
沉吟许久,郅玄提笔圈出句炎和洛弓两人。
他需要一个圆融通达的纽带,还是一柄森冷饮血的利刃?
放下笔,郅玄托着下巴,手指一下接一下轻点,最终停在洛弓的名字上,目光低垂,心中已然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