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西原国礼制,册封世子之前,国君同世子猎于郊外,猎得野兽敬献天神,作为仪式牺牲。
西原侯被立为世子时,亲手猎杀一头猛虎,虎皮就在国君府内,郅玄也曾见过两次。
郊猎当日,天刚蒙蒙亮,西都城外鼓声齐鸣,人喧马嘶。
大小氏族走出营盘,率军列阵。
阵前旗帜招展,阵中长戟林立。
氏族的战车错落排列,车前战马昂头嘶鸣,驾车者握牢缰绳,两匹战马人立而起,差点酿成一场混乱。好在局面很快得到控制,车上的氏族朝周围拱手以示歉疚。
郅玄驾车出营时,氏族多已列阵完毕。
方形战阵一字排开,大小氏族驾车立在阵前,拱卫腰悬王赐剑的西原侯。
黑色神鸟旗迎风飞扬,猎猎作响。
苍凉的号角声中,两千甲士列阵出营,在行进中调整脚步,声音渐渐合而为一,如同一人。
郅玄很舍得为新军花钱,麾下甲士全副武装,黑色的皮甲上镶嵌铜片,头盔下还藏有面甲,拉下后仅露出一双眼睛,能最大程度保护住要害。
甲士手持长戟,腰佩短斧和长剑,超过三分之一背负连弩,余者均佩硬弓。
新军的这番亮相无疑是成功的。
虽未亲眼目睹这支军队战斗,但从令行禁止,行进间千人如一就能看出,一旦走上战场,战斗力绝对不低,假以时日必成一支强军。
两千人中不乏有氏族借出的甲士。看到这些甲士的装备,氏族们双眼发亮,心中暗暗思量,日后向公子玄讨还甲士,这些甲胄兵器是否能带回,他们不会白拿,愿以高价交换。
郅玄抬起右臂,甲长同声下令,新军不再行进,同时停在原地。
脚步声停止,伴随而来的是整齐的长戟顿地。
晨雾散去,炫丽晨光破开云层,整片大地都似笼罩一层金色。
郅玄单车上前,距离西原侯十步,驾车者熟练地拉住缰绳,战车停住。郅玄在车上拱手,遥对西原侯行礼。
西原侯还礼,并赞新军军容。
“彩!”
以六卿为首的氏族同郅玄互礼,西原侯的庶出子女站在队伍后,一同向郅玄拱手。
队伍中不见公子康的身影,借口是伤势未愈不宜出城,更不宜参与打猎这样的活动。然而大部分人并不认同,都认为是公子康在约战中落败,而且在战斗中做得很不光彩,既没里子又没面子,羞于出现在人前,才以伤重为借口避开郊猎。
十余名巫出现在阵前,全都赤着上身,腰围兽皮,披散开头发,或在额前勒一条皮绳,或在发上插几根鸟羽,亦或是在身后悬一条兽尾,样子千奇百怪。
巫的前胸后背均绘有图腾,红黑两色,被汗水浸湿,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愈发鲜明。
鼓声响起,巫展开双臂,模仿野兽和禽鸟的形态腾挪跳跃,口中发出兽吼鸟鸣,很快又换成祝祷词,尾音上翘,带着独特的韵律,和会猎时十分不同。
祝祷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待到结束,所有的巫都汗流浃背,水洗一般。
巫退下后,号角声再次响起,战鼓声隆隆,战马暴躁地踏着蹄子,唯独阵中甲士纹丝不动,始终如一。
西原侯抓起宗人奉上的硬弓,取过一支青铜剑,稳稳拉开弓弦。
弓弦犹如满月,西原侯目视前方,目标出现后,一箭飞出。
一头雄鹿应声而倒,甲士齐声高喝:“彩!”
雄鹿是提前安排,历代国君同世子郊猎,都有同样的过程。
死去的雄鹿被抬上来,箭矢穿透雄鹿的脖颈,使它当场毙命。侍人小跑上前,拔出箭矢,未抹去上面的血,直接双手高举过头。
“君上猎鹿!”
西原侯接过染血的箭,连同手中硬弓一并交给郅玄。
“先父传我,今传我儿。”
郅玄跳下战车,徒步走到西原侯面前,双手接过弓箭。
硬弓入手就是一沉,郅玄不动声色,将弓和箭稳稳接住,其后返回车上,命驾车者出发,率先驰向圈定的猎场。
继他之后,国君氏族也陆续驾车出发。
这是一场盛大的仪式,大小氏族均会参与其中。
车轮滚滚,压过清脆的草地,留下交错的辙痕和破碎的草茎。
甲士们张开包围圈,任何猎物都休想逃出这片猎场。
林中腾起大片彩云,是被惊飞的鸟群。
不多时,前方就有侍人传捷报:“公子玄猎鹿!”
不等众人喝彩,第二名侍人出现:“公子玄猎豹!”
紧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第五个出现的不再是侍人,而是一名甲士,他策马来到西原侯和卿大夫面前,高声道:“公子玄猎虎!”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多长时间,竟一口气猎到如此多的野兽。
想当初,西原侯为猎到那头猛虎,可是耗费了大半天时间。全因作为牺牲的野兽必须由世子亲手猎杀,绝不许由他人代劳。
郅玄出发时,车旁有宗人和史官跟随,敢命人传于君前,就不可能是弄虚作假。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只西原侯,卿大夫们也是满头雾水,都想要一探究竟。
在众人满心疑惑,议论纷纷时,密武和密纪对视一眼,同时减慢车速,渐渐同西原侯拉开距离。
粟虎、范绪和栾会时刻盯紧两人,见状,也互相交换眼神,彼此点了点头。
羊皓观察双方,出于自保,不再靠近西原侯,而是同几名羊氏别出的家主行在一起。
气氛逐渐变得紧张,有部分氏族察觉异样,正感到疑惑时,郅玄再传捷报。
“公子玄猎熊!”
跟随甲士一同出现的是用绳索拖拽的猎物,虎豹熊鹿,样样不缺。
在猎物之后是郅玄的战车,车旁是两匹巨大的野狼,比众人见过的都要巨大,肩高快及得上郅玄腰间,满口利齿,寒光慑人。
郅玄之所以能如此快的收获猎物,两匹野狼功不可没。
它们在夜间埋伏,搜寻到猎物的气味和踪迹,在郅玄入猎场时驱赶,迫使目标主动靠近战车。
配合行动的白狼及狼群没有现身。它们虽被驯服,仍不习惯人群,在茂密的植被间藏匿起身形,很难被人发现。
同行的宗人仍处于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
任谁经历过方才一切,都无法保持镇定。
他听说过公子玄养狼,也听说过公子玄营盘中有狼群,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些狼竟会如臂指使,帮助公子玄狩猎!
他亲眼看到狼群互相配合,将猎物驱赶到郅玄的战车前。郅玄不需要费力搜寻猎物,只需要在车上开弓,甚至都没瞄准,就能手到擒来。
更过分的是,他明明看到公子玄射偏,那头棕熊几乎就要逃跑,结果被头顶俯冲的金雕惊吓,慌不择路改变方向,用鼻子迎接飞来的弓箭。
这还讲不讲道理!
公子玄狩猎未用西原侯赐下的硬弓,而是使用一把样子有些奇怪的弩。这把弩比甲士身上的小巧,力量十足惊人,相距数米能穿透树干,只露出一截箭尾。
力量强之外,这把弩还能连发。
五支弩箭一起发出,虎和熊这样的猛兽也抵挡不住,连能上树的豹子都没能逃出生天。
宗人陷入震撼,回过神来才发现郅玄已经完成狩猎,正驾车离开猎场。
从狩猎开始到现在才过去多长时间,半个时辰都不到。纵然是以武功著称的前代西原侯也做不到如此地步!
相比宗人的震撼,史官表面还算平静,一路都在奋笔疾书,忠实的记录下郅玄狩猎的全部过程。只不过,哪怕用最朴素的语言,最简短的句子,这场狩猎也充满了玄幻色彩。
狼群,金雕,被驱赶来的猛虎,用脸接箭的棕熊。
史官可以对天发誓,他录下的一切都是事实,绝没有半分夸张,更没有神话公子玄。可等他停下笔,回看自己记下的内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现实。
秉持一名史官的操守,他坚决不改。
事实就是事实,再虚幻也是事实!
郅玄走出猎场,面对的不是欢呼声,而是目瞪口呆的大小氏族,以及不知道如何反应的巫。
尤其是巫,根据先辈传下的经验,世子狩猎都会持续到傍晚,等到太阳落山,下一场祭祀才会开始。
现在连正午都没过!
没有前辈传下的经验,他们有些不知所措。马上祭祀,祭祀的火台都没搭好。不祭祀,难不成大眼瞪小眼,就这样站到天黑?
和巫一样糟心的还有密武和密纪。
按照两人的布置,将在郅玄出猎场时发起袭击,万万没想到他会出来得这么快。为避人耳目,个别死士尚未就位,仓促发动袭击,成功率无疑会大大降低。
“大兄,怎么办?”密纪将战车靠近密武,低声说道。
仓促动手成功率不大,若是不动手,任由郅玄和西原侯离开,更难找到下手的机会。
密武狠狠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动手!
不想异变突生,没等他向藏在别家队伍中的死士传令,突然从他自己的队伍中冲出数十人,悍然冲向郅玄和西原侯,先投掷一轮石斧,其后拔出长剑,意图击杀二人。
“刺客!”
密武和密纪尚未反应过来,护卫郅玄和西原侯的甲士已经冲上前,和刺客搏杀在一起。
“密氏叛乱!”
交战中,扑向西原侯的刺客陆续被拿下,针对郅玄的一伙人却极为难缠,手中长剑涂有剧毒,见血封喉。
郅玄站在车上,甲士在他周围竖立盾牌,形成实质意义上的铜墙铁壁,将他牢牢包围,不容许一名刺客靠近。
刺客不顾生死向前冲,有人踏着同伴的手臂跃起,试图跳过盾墙。
千钧一发之际,盾后响起控弦声,黑色箭雨从天而降,刺客再是悍勇,终究是血肉之躯,被扎成刺猬,再不能活,陆续倒在血泊之中。
自始至终,郅玄的注意都不在刺客身上,他在关注西原侯,不错过西原侯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在最后一个刺客倒下,密武密纪被粟虎带人包围时,他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不甘。速度很快,稍纵即逝,但也足够了。
郅玄勾起嘴角,收回视线。
母亲的仇要报,密氏既然背负罪名,不如再多背一条。
密武密纪被围,心知情况不妙,无暇去想方才的刺客是谁安排,两人同时发出讯号,下令埋伏在城外和城内的军队立刻行动。
粟虎、范绪和栾会也射出响箭,对密氏的围剿正式开始!
郊猎结束得太快,中途又冲出身份不明的刺客,双方都是仓促行动,不知情的氏族被迫卷入,局面从最开始就陷入混乱。
战斗中,西原侯意图冲出去,驾车返回城内,郅玄下令战车跟上,扬声道:“父亲,我来护你!”
郅玄一边喊,战车一边追向西原侯。
双方距离拉近,郅玄举起连弩,看似对准拦路的密氏甲士,实际上对准西原侯的战车。
箭矢飞出,越过西原侯,正中车前战马。
西原侯回头看向郅玄,后者表现得满脸焦急,嘴里喊着“保护君上”,手中连弩射空,举起了西原侯给他的硬弓。
西原侯大惊失色,就要大喊“逆子”,奈何周围一片混乱,氏族愿意不愿意的都被卷入战斗,没卷入也忙着自保,根本冲不过来。
郅玄的战车却是越来越近,脸上带着焦急,目光却森寒如冰。
“父亲,儿子送您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