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设在中庭,延续古时礼仪,方形桌案对面摆放,案后设矮几,供各家女眷落座。
女眷们陆续入席,依父族和夫族官职排位。其中也有例外,太子和王子的妻子位于卿夫人之上。
这同诸侯国有很大区别。
在原桃的认知中,没有为国立功的兄长,无论嫡出还是庶出,位置皆在卿之后。身为公子妻妾,除非家族地位足够高,也会列在卿夫人下首。
中都城显然不是这样。
侍女在前引路,稷夫人和原桃被请到左席首位,同象夫人对面落座。王子川和王子良的夫人在两人下首,之后是几位卿的正室,其下是庶出王子的妻妾。
上大夫、中大夫和下大夫的妻妾严格遵照官职排序。其中两家女眷娘家势力压过夫家,到底比不上旁人,落座时心有不甘,到底隐忍下来,没敢当场发作。
原桃的位置本该在稷夫人身后,和其他侧夫人一样坐在矮几旁。
只是她有一个强大的娘家,强大到没人敢小看。宴会主人不惜打破规矩,将她的位置设得靠前,比别的侧夫人更接近正席。
这样的区别对待令人不忿。
顾忌刚取得国战大胜的西原侯,多数人没有贸然开口,更没表现出太多不满。
随象夫人前来的梁氏却不是这样。
看到原桃被礼待,区区一个庶女能如此荣耀,对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梁夫人心中不满更甚,焦灼愤恨如同火烧。
她的表现过于明显,不提各家女眷,连象夫人都暗暗皱眉。
同为大诸侯国的女公子,原氏和梁氏差异显著,想违心无视都很难。
“慎行。”眼看梁氏的表情越来越不对,象夫人不得不开口提醒她,今日是正卿夫人设宴,在宴上惹麻烦会令太子不喜。
东梁国吃了败仗,东梁侯摘冠出城,降于西原侯。无论他是否自愿,既定事实摆在眼前,今后四大诸侯国排列,东梁国势必要矮西原国一头。
梁夫人曾仗着出身欺压旁人,如今娘家遭难,不知多久才能恢复元气,如果再不改一改脾气,不懂得收敛,早晚要吃大亏。
太子府内的氏族女不好明着为难她,暗地里的手段却绝不会少。
以往碍于东梁国,忌惮东梁侯,妾夫人的动作不敢太明显,实在忍不住也只是小打小闹。今后情况将会截然不同。中都氏族女的手段,梁夫人很快将亲身体验。
象夫人扫她一眼,见其犹是满脸怨恨,不晓得收敛情绪,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登时兴味索然,连提点都觉得浪费时间。
目光转向对面,见稷夫人侧过头,正同原桃低声说着些什么,后者十分乖觉,认真聆听不时点头,显然彼此相处得很好。
象夫人动作微顿。
她同稷伶幼年相识,熟悉对方的性情。别看稷伶表面温和,待人如春风拂面,实质上冷心冷情,少有人能得她看重。
人言王子淮和稷夫人恩爱,连枝比翼,并蒂芙蓉。象夫人只想冷笑。
王子淮如何她不敢断言,稷伶能有真心纯粹笑话。与其说是夫妻恩爱,倒不如说合作愉快。
氏族婚姻概莫如是,少有人能够例外。
稷伶是这样,她也是如此。
和嫁入卿大夫家门的女子不同,她们的丈夫是人王之子,争斗会更加激烈。以往不论,从人王醒来后表现出对王子淮的偏爱,围绕王位,双方注定是死敌,不死不休。
稷氏和象氏势均力敌,依附两家的大小氏族也不相上下,很难轻易分出高下。
原桃嫁入王子府,瞬间打破平衡。
西原侯率兵攻占东梁国半境,还拿下东都城,正是风头无两。王子淮想要争位,有西原侯为姻亲,称得上是如虎添翼。
身为西原侯的妹妹,也是连接两家的纽带,原桃一直被象夫人关注。
得到的消息越多,象夫人越是心惊。
不愧是西原侯的妹妹,年龄虽小,心智却超出常人,性情沉稳果决,真要以为她如表面上软和就是大错特错。
“难怪。”象夫人低声道。
难怪稷伶愿意提点她,在流言纷起的时候乐于提供保护。
不管真实目的如何,也不管背后存在多少利用,只要西原侯和王子淮的合作不发生变故,原桃将会一直得到稷伶的保护,在王子府内安全无虞。
再者,她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象夫人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梁夫人仍无知无觉,怒视原桃目不转睛。另一位侧夫人仔细观察象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目光落向对面,表现得不着痕迹,心中若有所思。
客人全部抵达,在婢女引领中入席。
中庭响起乐声,宴会主人同客人互相见礼,三礼之后落座。
守在门前的侍人拍了拍手,捧着食器的婢女鱼贯而入,将各色菜肴呈至客人面前。
宴会严格遵照礼仪,客人享用的餐食十分讲究,餐具的数量和菜肴的种类有严格区分,正室侧室不容混淆。
原桃再一次破例。
在她面前竟然有一鼎炖鹿肉。依照规矩,唯正夫人才能享用。
炖肉冒着热气,肉汤有些浑浊,远不如国君府内的美食诱人。但却代表着权利地位,以及为难和陷阱。
原桃没有动筷,也没有质疑送餐的婢女,而是抬头看向稷夫人。后者轻笑颔首,示意她无需担心。主人家既然送上,她放心享用就是。
原桃扫视周围,发现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想到兄长面临抉择会如何做,当即微微一笑,看向宴会主人的方向,开口道:“鹿肉美,桃甚喜,多谢夫人。”
正卿夫人颔首,看似温和却十分疏离,没有任何明显的恶意,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各家女眷收回目光,有人不屑有人皱眉,还有人叮嘱侧夫人,有机会多和原桃走动,能结交最好。
“这位原氏女公子可不简单。”
不是王子淮侧夫人,而是原氏女公子,话中深意可见一斑。
“诺!”侧夫人低声应诺,心中开始思量,究竟该如何结交原桃,既能表现出热情和诚意又能不落痕迹。
换成别的女公子,大家自然手段娴熟。对象是原桃,难免有几分不确定。
这位女公子看似好相处,实则很难接近。背后又站着西原侯,想讨好她未必是件容易事。
不提其他,跟在她身后的婢女就令众人感到头疼。
各家给女儿挑选陪嫁,媵妾婢女都是貌美娇柔。这位女公子特立独行,媵妾没见过,暂时不论,贴身婢女各个五大三粗,身形高大威猛,据说能手撕牛羊,徒手掀翻军中甲士,活脱脱是走动的人形凶兽。
这样的人守在身边,安全感爆棚,原桃愿意的话,完全可以在女眷之中横着走。
她不为难别人且罢,谁敢欺负她,纯粹是嫌命太长。
思及此,诸多目光聚向梁夫人。
不怪众人看她,实在是她表现得太过明显,对原桃的憎恶不加遮掩,偏偏又没有能力和胆量动手,俨然成了笑话。
或许可以踩着她结交原桃?
中都城氏族行事肆意,不忌惮谋略手段。女眷们受到影响,正面结交感到棘手时,不介意从侧面动手,梁夫人简直是送上门的踏脚石。
大概是众人的目光太过露骨,梁夫人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破天荒生出惧怕,本能向象夫人寻求庇护。
象夫人持盏的手一顿,即使心中不愉,到底帮她挡下大部分目光。
另一位侧夫人心中不屑,暗道一声:蠢货!
如果梁夫人真同原桃对上,即使落败,象夫人也会护她。结果未战先怯,简直丢尽大国女公子的脸。
看到梁夫人的表现,原桃端起酒盏饮下一口,心中暗道:之前的感觉没有错,这位梁氏女果然不怎么聪敏。
原桃赴宴时,郅玄也在东都城外设宴,以美酒佳肴款待氏族,并下令杀牛宰羊犒赏大军。
东梁国氏族也被邀请,东梁侯没有露面,倒是世子霸出现在宴会上,同两国氏族谈笑风生,丝毫不见尴尬和局促。遇到嘲讽和轻视,照样一笑而过,表现得可圈可点,不落任何把柄。
“君上,需小心此人。”羊皓深谙政治手腕,近些年有些头脑不清,时常出昏招,但他看人很准,尤其是阴狠狡诈的小人。
“能屈能伸,遇讽不怒,笑脸相对。这样的人的确该小心。”栾会颔首道。
郅玄看向世子霸,对方也恰好看过来,因为饮了酒的关系,眼尾晕染浅红,俊雅的面容竟带上几分魅意。
郅玄笑着举盏,世子霸立即回敬,姿态毕恭毕敬,没露出任何破绽。
无懈可击。
郅玄眯起双眼,将盏中果酒一饮而尽。
的确应该小心。
宴毕,氏族们陆续离席。
西原国氏族返回大帐,继续商讨给中都城上书。打下东都城不算结束,接下来的事情更为麻烦。
东梁国氏族回到城内,如同吃下一颗定心丸,终于能睡个好觉。
世子霸去而复返,再次请见郅玄。
郅玄感到奇怪,召他入帐,想看看对方究竟是何目的。
和宴上不同,世子霸取下发冠,一头青丝垂过腰际,额旁点缀珍珠,同耳上玉饰交相辉映。一身广袖青袍,腰间束玉带,带下垂落数枚玉环,行走间发出琳琅之音。
停在郅玄面前,世子霸拱手行礼。
袖摆轻动,气质飘然如仙,身姿苍劲如松。
郅玄必须承认,不管其人如何,就外表而言,世子霸的确是班形秀出,少有出其左右者。
“世子何事?”郅玄开口,同时请世子霸落座。
世子霸上前两步,没有回答郅玄的疑问,浅笑道:“君侯,我美乎?”
听闻此言,郅玄先是一愣,随即心头一沉,看向世子霸,眸中透出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