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之后十日,是太子淮登记大典。
典礼之后,太子淮正式继承王位,成为新一任天下共主。他的妻妾也将移居王宫,成为各殿新的主人。
在移居前三日,太子淮特地派人前往西原侯大营,以姻亲名义邀郅玄过府。
来人肩负使命,见到郅玄后态度十分恭敬,话说得滴水不漏,半点不见太子心腹的趾高气扬。
见他如此表现,郅玄猜出太子用意。原本有意过府,此时也打消念头。短暂思量之后,婉拒太子邀请,派出车辆前往太子府,接原桃来大营见面。
郅玄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侍人措手不及,以为自己哪里做错,很是惶恐不安。
郅玄无意多言,命其回去后实话实说,无需遮掩也无需找借口,直言是他不欲登门,和旁人无关。
“诺。”
侍人脸色发白,不敢继续纠缠,战战兢兢退出大帐,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任务没完成,回府必遭问责。
侍人满嘴苦涩,奈何说不动西原侯,只能垂头丧气离开大营,乘车返回太子府,向太子淮禀明此事。
另有一辆牛车与他同行,车身装饰华美,由甲士护卫,专为接原桃过营。
距登基典礼愈近,太子府众人已收拾停当,只等移居之日到来,随稷夫人入宫。
因要设宴款待西原侯,太子淮下令整肃府内,各处很快安静下来,变得井然有序,未如前几天一般乱糟糟,人声嘈杂。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郅玄抵达。
不料侍人独自归来,见到太子淮,立即双膝发软,脸色苍白如纸。
“西原侯拒宴?”太子淮既惊且怒。
侍人伏身在地,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见面经过和盘托出,未遗漏任何细节。
听完侍人转述,太子淮如戳破的气球,情绪瞬间消散,陷入长久沉默。
反复思量郅玄之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
邀请西原国会面,本应正大光明,不该以原桃为借口。西原侯爱护原桃天下共知,他的举动无疑是利用原桃,很没有担当。
“罢,下去吧。”
太子淮挥退侍人,疲惫地捏了捏额角。
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妥,行事太急,以至于乱了手脚。郅玄摆明态度不会登门,请求无益,甚至可能激怒对方。倒不如顺其意,送原桃前往大营,或许能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
“难啊。”太子淮苦笑。
虽已认清现实,明白自身处境,真正事到临头,还是会感到憋闷。
不甘又如何?
事已至此,无论是何种未来,他都要一力承受。
原桃见到来人,得知郅玄要接她过营,不由得有些惊讶。知晓时间有限,她没有拖延,命人召来陪嫁媵妾,让几人随她一同出府。
“兄长接我前去,尔等亲人也在营内,不如同行。”
媵妾们大喜过望,无不对原桃感激涕零。
事情迅速定下,几人没有耽搁,仅带上心腹婢女和侍人,同稷夫人说明情况,匆匆离府登上牛车。
想到能同亲人相会,原桃和几名媵妾都难抑喜悦,激动万分。
在日前的祭祀上,原桃和郅玄在祭台下相见,距离明明很近,却始终没机会说话。
若在太子府内设宴,碍于规矩和旁人目光,原桃不得不有所顾忌。如今被接到西原国大营,处于郅玄的保护下,无疑能抛开束缚。
她有太多话想和郅玄说,只是心情激动,不知该从何说起。
牛车停在营门前,经过一番盘查,太子府侍人和护卫被拦下,在营内另行安排。原桃几人换乘车辆,继续被带往营盘深处。
闻听原桃携媵妾出府,郅玄当即明白她的用意,召来几人父兄,命其在大帐旁等候,马上就能和亲人相会。
车辆停在大帐前,五名婢女最先跳下,取脚踏垫在车旁。
其后车门推开,媵妾踩着脚踏下车。见到在车旁等候的亲人,心情激越,不由得热泪盈眶。
原桃最后下车,望见从大帐中走出的郅玄,不由得加快脚步,眼眶隐隐发红。纵有万般言语,她仍咬住下唇,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没有失礼人前。
“见过兄长。”原桃福身行礼。
郅玄托住原桃的手臂,笑道:“长高了,人瘦了。是膳食不合胃口?该给你几名厨。”
说话间,兄妹俩一同走进大帐。
媵妾同家人相聚,去往提前安排好的帐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思念。
若非原桃眷顾,她们今生未必能同亲人再会,对郅玄和原桃自是感激不尽。
大帐内,郅玄和原桃对面落座。
长方形的桌案上依次排开数个食盒。盒盖打开,内部共分三层,每层都装着精致的糕点,有咸有甜,花样繁多,诱人无比。
搭配糕点的是茶饮。
赵颢在南幽国找到茶树,特地带给郅玄。
郅玄命厨炒制茶叶,几番尝试获得清茶。
熟悉的清香令郅玄喜爱非常,却不符合当世人的味蕾。比起冲泡的清茶,他们更喜欢将茶叶碾碎,搭配各种调料,制成重口味的茶汤。
苦要苦得尽兴,甜要甜到齁嗓。
郅玄很不理解这种习惯,却也不能强迫他人,只能看着添加葱姜盐和蜂蜜的茶饮问世,试着尝过一口,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第二回。
与他相反,氏族们极喜这种茶饮,味道越重越是过瘾。北安侯和东梁侯尝过,同样交口称赞。
唯独赵颢和郅玄口味一致,比起茶饮更喜清茶,也算是一种安慰。
原桃过营,郅玄特地命人准备清茶和茶饮。
果不其然,原桃对清茶平平,对茶饮甚是惊艳,搭配糕点更觉美味,吃得眉开眼笑,现出少见的活泼,同在太子府时截然不同。
用过糕点,侍人撤去食盒,重新送上热汤,行礼后退出大帐。
原桃捧起热汤,情绪愈发放松,在郅玄温和的注视下侃侃而谈。原本不想说的话也陆续出口,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倾诉给郅玄。
“兄长,王后和太子想我有子。”话到最后,原桃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这件事埋藏在她心中许久,一直未对人言,连稷夫人都没有。
郅玄放下汤盏,道:“他们逼迫你?”
声调没有太大起伏,字里行间却充满煞气。
他明白王后和太子淮的目的,也清楚原桃有子必为太子。但他不容许任何人逼迫自己的妹妹。
谁敢这么做,他必会令其付出代价!
“没有。”原桃摇摇头,故作轻松道,“有兄长在,无人敢欺我。”
郅玄认真看着她,想从原桃的表情中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原桃有些局促,内心掀起波澜。手指慢慢收紧,牢牢攥住袖摆,用力到掌心出汗,将布料浸成深色。
“你如何想?”郅玄问道。他相信原桃足够聪敏,明白这件事背后代表着什么,也清楚利害关系。
“兄长,我不想。”原桃道。
“不想有子?”郅玄问得直白。
“不想。”原桃的语气愈发坚定,抬头迎上郅玄目光,正色道,“兄长,羊氏家主曾与我书信,言及公子鸣,暗指兄长膝下无子。我为原氏,有兄长在,我生子必为太子。然我母出身羊氏,太子立则羊氏壮大,恐生僭越之心,尾大不掉。”
如果没有羊皓的这封书信,原桃未必下定决心。
读过这封信,她认识到羊皓的真实意图。虽字字亲情,实则一笔一划充斥野心。
原桃还记得羊皓曾为公子鸣造势,也牢记羊夫人评价羊氏野心。
她知道羊琦比羊皓理智,可面对家族利益,面对唾手可得的权柄,羊琦当真能一直保持清醒,半点也不动心?
原桃不敢赌。
尤其是见识过中都城的权力倾轧,了解王权争夺的血腥,她愈发坚定决心,不能给羊氏这个机会。
她不想兄长在国事外操劳,也不想羊氏走上岔路,落得全族不存的下场。索性切断源头。
原桃在郅玄面前娓娓诉说,道尽心中担忧。
郅玄没有中途打断,直至原桃尾音落下,才叹息一声,掌心抚过她的发顶,道:“难为你了。”
“不为难。”原桃笑着仰起头,主动蹭了蹭郅玄的手,如未嫁时一般,“兄长待我好,我能做的实在太少。”
“桃,可想离开中都城?”郅玄突然开口。他是临时起意,态度却无比认真。
原桃愣住,定定地看向郅玄。
“想吗?”郅玄又问。只要原桃点头,他必会让她如愿。
“兄长……”原桃哽咽一声,双眸泛起水光。当场扑到郅玄怀中,用力抱住他,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自嫁给太子淮,她一直在隐藏情绪,如今终于破防。在兄长怀中,她可以尽情流泪,无需压抑哭声,也无需顾忌任何人。
郅玄抱着原桃,一下下抚过她的发顶,没有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终于停止。原桃稳定下情绪,主动离开郅玄,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少女眼角泛红,如涂抹胭脂。未尽的泪珠滑过脸颊,恰似梨花带雨。
大哭一场,压在心底的阴霾全部扫清。
原桃正身而坐,眸光湛然,如雨后晴空。
“兄长爱护,桃喜甚。然桃为原氏女,职责所在,不能任性。”原桃双手交叠托于额前,其后伏身,三拜之后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唯愿兄长掌九鼎,握天下大权,立四海八荒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