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的徐州城,真叫个滚滚如沸汤,惶惶人心乱。
果然不出所料,挤兑发生的第二天,宋大掌柜的人又来到江南银行继续办理汇兑,一上午就申请提款整整一百万两!
下午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挤兑的消息传开,徐州城百姓蜂拥而至,拿白银券来要求换成银子。
江南银行的大厅人山人海、人声鼎沸,险些被挤爆了!
这一幕把银行员工恶心的要死。几天前,南门大街上各家钱庄银号当铺,贴钱收购银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连江南银行的白银票都被提空好几天了,老百姓手里还能剩几张?
现在大厅里这些面红耳赤、大声咆哮着要退银子的所谓百姓,到底哪儿来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就是那些钱庄请来捣乱的托!
“呸,恶心!”柜员们怒火中烧。
“兑给他们。”江行长却不允许手下有过激的行为。银票不记名,哪怕是条狗叼到柜台前,江南银行也得见票即付。
柜员们只好忍着怒火开始验钞。验钞的方法很简单,甚至不用费眼睛去看油墨、印刷这些细节,只需要将银票在手里搓一搓,扯一扯,那种撕不烂的独特手感,就足以让所有伪造者望而兴叹了。
只要是真钞无误,便现场给付官足银,一钱不差!
……
对面,恒通记二楼。
宋大掌柜依然站在窗前,看着自己安排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蚂蚁搬家似的鱼贯而出。
宋材给他捧着茶盏和毛巾,从旁谄笑道:“江南银行狂妄幼稚,好一个见票即付,这不是作死吗?”
“不见票即付,人家凭什么把你印的纸当成钱?”宋大掌柜像看白痴一样,瞥一眼这个同宗堂侄。
“小侄的意思是,大哥棋高一着,抓住他们的漏洞致命一击。”见马屁拍到了蹄子上,宋材忙尴尬改口道:“两百多万两的银票一起挤兑,光这一手就能把他们挤兑趴下!”
“那不一定。”宋啸鸣却摇摇头道:“他们的白银票还在打市场的阶段,这种时候,应该会谨慎的留够准备银。”
“我让人用银票挤兑江南银行,一是消耗他们的存银,让他们没法挪用这块准备银。二是制造恐慌,让他们没法用白银票蒙混过关。”顿一顿,他幽幽道:
“不过银票是个好东西,等过去这一场,不论花多大代价,我们也得发行恒通银票。”
说这话时,宋大掌柜一直盯着那‘江南银行’的金字招牌。
其实他对江南银行这家后起之秀,不乏欣赏、羡慕甚至嫉妒。自从坐上钱庄业的头把交椅后,宋啸鸣志得意满之余,也一直在苦苦寻思,如何才能把恒通记继续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宋大掌柜很清楚,眼下的状态绝对不是这个行当的终点,但该如何破局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江南银行以横扫一切的强横姿态彗星般崛起,宋大掌柜从这个对手身上,一下明白了,江南银行所做的事情,就是自己苦求的答案。
要想让钱庄行业实现质的飞跃,成为主宰般的存在,就要走江南银行这条路!
但龙头老大的骄傲,让恒通记无法拜一个后起之秀为师。所以他只能选择毁灭这个王座挑战者,然后沿着对方的路走下去。
‘所以,你还是快去死吧,不要耽误我的正事儿。’宋大掌柜默默说一句,目光终于从‘江南银行’的招牌上收回,转身离开了窗口。
……
正如宋大掌柜所料,因为尚未建立起白银券的信用,所以江雪迎一直要求各地分行,坚决执行‘银进票出、专款专用’的规章。
即是说,银行发出去多少银票,库里就必须专门准备多少白银,而且严禁将准备银挪作他用。
此事有风控副行长专门负责,就连行长都休想违反规定。
因此徐州分行是有足够的准备银,兑付蜂拥而来的银票的。
但市民百姓听风就是雨,一听说徐州分行发生了挤兑,也纷纷拿出自家的会票和银票,跟风到江南银行挤提挤兑。
这让徐州分行的局面显得十分风雨飘摇,然而江行长和他的手下们,却展现出了顽强的韧性。四天来,他们每日按时开门,来者不拒的兑付现银,办理汇兑业务,丝毫没有要关门逃跑的意思。
也让那些在暗中埋伏好人手,准备抓他们个正着的各家钱庄老板,感到好生失望。
这时候,江南集团在江南十府反制恒通记的消息,也通过各家钱庄的信鸽系统传到了徐州。
钱庄老板们闻讯全都吓尿了。比起江南银行开出两三倍的高息,狂吸恒通记存款这一条,他们更害怕的是,江南集团此举透露出的睚眦必报,不死不休的决心。
按说江南银行遭了这记闷棍,应该先抱头求和才是啊。就是要报复,也得等过去这关,缓过劲儿来再说吧?
怎么能满头是血就提着板砖扑上来呢?这江南银行到底是疯了,还是根本就没把他们的攻击放在眼里?
好像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这些小角色能遭得住的……
众老板慌得一匹,赶紧相约来到恒通记,求见宋大掌柜,想问问他如何看待江南银行的反制?
“怎么看?正常。”宋啸鸣却十分沉得住气,他安抚众老板道:“江南银行不过是想玩围魏救赵的把戏罢了。不必担心,我们恒通记的库存银足得很,不怕他们效仿。”
“是啊,这两天就见分晓了,你们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宋材也从旁没好气道:“明天开始,他们可是要付银子了。这头一天的一百万两,能不能拿出来都两说呢!”
“倒也是,大伙儿再安心等两天。”众老板闻言心下稍定,想想也是,只要徐州的江南银行崩溃,大家日子就好过了。管他江南的恒通记是死是活呢。
宋材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打发走了众老板。
转回时,却见宋大掌柜背着手在楼上踱步,再不复方才镇定的模样。
“叔,担心江南那边呢?”宋材赶紧给他端杯茶。
其实他们没跟那些钱庄老板说实话。江南恒通记现在的库存银,其实并不充足——存到江南银行的五百万两哪来的?就是从恒通记的库存银里提出来的啊!
“不是。”宋啸鸣却摇摇头。
恒通记的老巢在淮安,从淮安往江南的运河可没断绝。他一接到江南告急,第一时间便命淮安总号,转运五百万两库存银到苏州、南京等地,这样应该足够应付江南的局面了。
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徐州分号的反应,实在太稳了。他们好像只在最初两天慌张过,之后便很快恢复了镇定,一切按部就班,好像完全不记得,明天就要开始以百万两为单位,往外付银子了。
“莫非,他们从别处找到银子了不成?”宋大掌柜想到一种可能。
“不可能吧。”宋材大摇其头道:“他们山东的那几家分行,咱们都盯着呢,到现在也没什么动作。再说他们自身都难保,上哪找银子周济徐州分行?”
“唔。”宋啸鸣茫然点点头,这些事他当然知道。而且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请漕运总兵府暂时封锁了微山湖上的夏镇闸口,不让任何一条民船进入徐州,按说是万无一失了。
所以他才奇怪,对方到底哪来的底气?
这个问题想不透,宋大掌柜失眠了。
当天夜里,他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便听大街上响起一阵马嘶牛叫的嘈杂声。
仿佛有感应一般,宋啸鸣一下就坐起来。丫鬟赶紧点着灯,刚给他穿上鞋,就听楼梯间响起蹬蹬蹬的上楼声。
宋大掌柜这下感觉更加不妙,忙定定心神,沉声问道:“街上怎么了?”
“叔,是江南银行的车队……”宋材的声音因为恐惧都变了调:“说是官船码头来了支船队,江窦带着大半伙计,赶着车去接船,卸下来的全都是银箱子!”
“哪来的船队?”宋啸鸣毛都炸了,再也不窝在楼上了,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济宁。”宋材险些跟他撞个满怀,赶紧让到一旁。
“他们怎么过的闸口?”宋大掌柜难以置信的问道。
“他们用的是河道衙门的船……”宋材艰难答道:“打着潘季驯的旗号,闸口不敢拦啊。”
“啊!这不是耍赖吗?怎么能用官府的船呢?”宋啸鸣闻言,全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河道衙门会公然帮江南银行对付自己。
虽然他知道潘季驯和赵昊关系不错,但得罪了漕运衙门,他这个河道总理还想不想修黄河了?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定住神道:“那也不要紧,就算把山东四家分行的银子搬空,最多也就是三百万两。依然不够!”
这几天,宋大掌柜的人,一共在徐州分行办了整整五百万两的汇兑。再加上各家钱庄出手,还有跟风挤兑的,江南银行徐州分行的付款压力,已经来到了足足七百万两之巨!
还差一半没着落呢!
“幸好叔搏兔亦用全力,不然这次还真要让他们混过去。”宋材也镇定下来,庆幸的擦擦汗。
“……”宋啸鸣却没说话,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