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赵守正没想到,林中丞问的如此直截了当,吓得他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下官这个同知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哪能得陇望蜀?”
“不是让你当知府,我也没正式任命官员的权力。”林润摆摆手,笑道:“因为李知府至今生死未卜,在查到他的下落前,我只能暂命你署理府事而已。”
“这是下官分内的职责。”赵守正松口气,同知本来就是知府的备胎。
“但如果他回不来,”却听林润淡淡道:“你也要做好长期署理的打算。”
说着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变得有些涣散,用物伤其类的语气道:“唉,他多半是回不来了。当初他上任时,还来拜见过本院,踌躇满志的要大干一场。实在没想到,居然连潮州城都没到,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戛然退场了……”
林润这会儿穿着单薄宽松的葛袍,从赵守正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露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斑,那是上海县那场火灾带来的烧伤……
这年头做官,还真危险呢。
“中丞先不要太难过,府尊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来的。”赵守正忙苍白的安慰道。
“就算他万幸回来了,也不可能再胜任潮州知府一职了。”林润叹口气道:“就像本院,不能再当应天巡抚一样的道理。”
说着他收起感伤,对赵守正道:“而且潮州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再一再二不再三,绝对不能再乱了。再乱一次,朝廷就要痛下决心,犁地三尺,重新来过了。”
“啊……”赵守正不由打个寒噤,没想到潮州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边缘。
“所以我考虑上本奏请,暂缓任命新的潮州知府,由你这位深得民心的同知,来暂时挑起这副担子。并写信给高阁老陈明原因。”林润神情坦然道:“这决定不是因为私谊,而是出于公心。相信换成谁当巡抚,只要不昧良心,都会这样安排的。”
说完他深深看着赵守正道:“而且我很清楚,眼下潮州这个烂摊子,只有你能收拾。所以这副担子非你莫属,既然你记得为官的本分,就不要再推辞了!”
“这……”谈话节奏完全被林润把握,赵守正还能说什么?
“当然,你也可以考虑考虑,要是觉得这烂摊子太棘手不想接,我再想别的办法就是。”林润当了这么多年巡抚,领导艺术早已炉火纯青。他知道赵守正立即答应的话,显得官迷心窍,所以很难点这个头。
便用个类似激将法的套路,让赵守正更容易接受。
“下官不是那个意思……”赵守正面红耳赤,被林润吃得死死的。
“哎,不要着急答复我,我在潮州还要再待几天。你好好考虑考虑,在我走之前答复即可。”林润笑着摆摆手道:“这会儿,咱们先聊聊你对潮州的看法吧。就算你不想长期署理府务,但在位一天,也得有个清醒的认识不是?”
“是。”赵守正心说来了。谈到这会儿,他反而不慌了。
因为这题,他学过啊。
于是赵二爷便从广东的历史讲起,用高屋建瓴的视角,把潮州的基本情况分析一遍,然后一一点出潮州的五大痼疾、六大问题,每一条都分析的头头是道。
这就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赵二爷虽然没有十年功,但十天针对性的恶补,还是很能糊弄事儿的。
“国朝以前,两广类似如今的云贵,虽然名义上已经归于王化,但依然是地方豪绅说了算。其实哪怕到了国朝,在开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广除了城市以外的大部分地区,依然是受以何真为代表的地方势力的控制的。”
“直到正统末年,以黄萧养之乱为契机,朝廷才开始尝试实际控制广东的人口。但实际效果并不理想,广州之外频频出现的叛乱,其实质就是官府试图控制更多人口和土地的过程中,与地方势力产生的摩擦……”
“自开国以来,潮州几乎每年都有叛乱,说明官府对潮州的控制力很弱。按照地理环境来划分,叛乱主要有两种,山贼和海寇。潮州大片都是山区,官府的势力自然很难渗透进去,原先这里也不是重要的交通线,所以管不到也无所谓。但天下承平已久,生齿剧繁,居住在山区的客家人和畲人越来越多,官府自然要加强山区的控制,以控制这部分人口和财富了。于是矛盾就出来了……”
林润一直很安静的倾听,听到这儿,忍不住笑道:“这话咱们私下说说就成。让你这样一分析,官府的保境安民之举,就成了骚扰百姓了。”
“差不多就这么回事儿吧。”赵守正对儿子灌输给自己的知识,那是深信不疑的。便正色道:“原本人家山里人几百年不当差不纳粮,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就有一群官差跑来跟他们收税,拉他们去服役。不服就是叛贼都得死!换了谁能服?那就开打呗,一打不就成了山贼了吗?”
“……”林润默默点头,不再言语。
其实蓝一清、赖元爵那帮人为什么能搞那么大阵仗?就是因为加入他们的结寨互保后,官府不敢来骚扰,所以才会呼呼啦啦就扩大到方圆八百里。
这里头当然有十恶不赦的贼人了,可大部分都是不想交税的山民而已……
所以对这些人,他的态度不像殷正茂那么激烈。但对方已经举起反旗,不打是不可能了。可杀鸡儆猴还是犁庭扫穴,区别又大了去了。
……
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便对赵守正歉意笑道:“你继续。”
“是,海寇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赵守正便继续汇报起来。仅就潮州的基本情况和问题,就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林润听得很投入。明明大部分都是他知道的事情,他却依然感觉受益匪浅。通过赵守正的讲述,他明显觉得自己对潮州,甚至对整个广东的问题,都有了更清晰深入的认识。
最可贵的是,赵守正带着他跳出了一名明朝官员的局限性,站在历史和世界尺度来看问题,极大的拓宽了他的视野和思路。
人最难正确评价的就是自己身处的时代,最难看清的就是自己身处时代的问题,最难做出正确判断的就是自己当下的决策。
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份子,置身这个时代滚滚洪流中,很难跳出自己的阶级出身、教育背景和个人情感,客观全面的看问题……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所以这些在后人眼里很简单的结论,却足以让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大脑,感到醍醐灌顶了。
沉思良久,林润站身起来,朝赵守正深深一揖,正色道:“今日终于明白,令公子的超凡之处是从何处而来了。以公之明见千里,足以为百官之师,请受学生一拜。”
林润终究还是跟赵昊聊得少了,他重伤之前两人几乎谈不上私交。等他伤好之后,两人关系升温,赵昊也不能逮着个复健病人谈天说地,所以林润才会感到如此震撼。
要是换了连《毛选》上的内容都了解过的海瑞,肯定不会如此大惊小怪。反而会嫌赵二爷讲得太含蓄……
“不敢不敢。”赵守正吓一跳,赶紧侧身避开,摆手连连道:“我这都是道听途说的野狐禅,当不得真。”
“赵公太谦虚了,还请上座。”林润却摇摇头,将自己的位子让给赵守正。
赵守正哪敢坐啊?忙称不敢。
可林润多轴啊?见他不答应,就径自换到赵守正下首的椅子坐下,弄得老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在林润的执意坚持下,赵守正才惴惴的坐回去,那叫个如坐针毡啊。
“赵公方才分析了潮州的五大痼疾——山贼、海寇、土客矛盾、宗族势力、贫富悬殊,以及它们引起的人口外流。请问赵公,这六大问题该如何解决,先后顺序如何?”
“有人说过,‘笨蛋,问题是经济啊。’”赵守正便沉声道:“下官也窃以为,潮州这五大痼疾也好,六大问题也罢,归根结底仍是经济问题。或者说,就是各方对土地人口水源等生产资源和劳动成果的争夺,所有的问题,都是由此引起的。”
“唔。”林润仔细记下赵守正说得每一个字。要不是他博闻强记,过耳不忘,肯定要掏小本本的了。
恐怖的是,记忆之外,他还有能力思考道:“看来破局之道,就在经济上。”
“不错,经济是最好的粘合剂,能迅速让散装的潮州成为一体。贸易能让成见很深的双方,不得不保持克制……随着经济发展,各方对贸易的依赖越来越大,翻脸的成本也越拉越高,最后只能耐着性子交流,最终就有可能实现和解。”赵守正接着道:
“当然,这只是描述最理想的状态,事情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肯定会有波折、有倒退,但只要我们把各方引上道,他们就一定会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因为所有潮人的梦想,就是致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