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马陆的目光,表叔看到大员湾南侧码头,停泊着数艘巨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大舰。
那整齐的涂装编号,桅杆上飘扬的日月七星旗,还有那极具压迫感的高高船舷上,开着的一排排炮窗,明示着它们的身份——那是江南集团的海警战舰。
水手们应该是在做保养,好多炮窗都敞开着,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
“好家伙,这一条船上的炮,就比京城城墙上的都多了吧?”马陆忍不住倒吸冷气。
表叔瞪他一眼,示意他别乱讲话,一颗心却揪成一团。
来时在海上,他也见过三三两两的海警战舰,但因为离得太远,对其大小没什么概念。
此时近距离观看,才发现真是大得离谱。他本以为自己坐的四百料海船‘八戒号’就够大了,然而这条客船桅杆的高度还不到对方的下层甲板呢……
这对上官军的小舢板,还不跟大象进了羊群一样?根本不用开炮,一撞就都散架了吧?
真不知道江南集团是怎样造出这样的艨艟巨舰,又一共有多少这样的巨舰?
‘看来官军很难在海上战胜他们了。’杨大材暗暗喟叹一声。这还没下船,就感觉到了狮驼国一般,真是恐怖……
不错,作家的《西游记》已经出版了。一经面世便洛阳纸贵,一版再版,天下皆知了。
……
按照港口的规矩,货船让客船,所以八戒号得以优先靠岸。
趁着船靠泊的功夫,客船上的船员再次强调了一遍,靠岸后都先不要下船,一切行动听指挥!不然没有好果子吃……
同时船员也安抚他们,说放心,用不了多长时间。
因为八戒号是集团的船,来的路上二十多天,等于是在海上隔离过了。所有人的随身物品,也在船上进行过消毒处理了。所以只要船上没有疫情,耗时最久的隔离检疫这一步就可以免了。
船在客运栈桥停稳后,很快有舷梯靠上。上来几个穿着统一灰色葛布制服的。只见他们灰色凉帽上镶有日月七星徽章,短袖上衣的胸口还挂着块小牌牌,上头是一行五位数字,下面写着‘公安’二字。
虽然不懂公安为何意,但表叔能看出这些定是差人。
这身短打似的打扮,比起东厂番子的制服可寒酸多了,更别说锦衣卫的飞鱼服了。
可表叔刚刚生出的优越感,在看到这些公安腰间武装带上,悬挂着的迅雷短火铳后,便又荡然无存了。
他知道江南集团生产的短铳做工精美,质量优良,完全没有炸膛之虞。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种迅雷铳装填一次,可以快速连开六枪,端得是无上防身利器!
他在千户大人那里见过一次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想重金搞一支傍身,却一直未能如愿。
没想到这里的小差人已是人手一支了。
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这些是大员港派出所的民警,上船之后,两个人占据了船头,另外两人便开始检查每个人的通行证。没有通行证,通行证过期的都一律不得下船。
待到杨大材和马陆时,他俩赶紧掏出各自的海外通行证来……是一张巴掌大的硬纸牌牌,从中间对折。
上头记有他们的年龄,身高、外貌和体征描述。比如杨大材的通行证上,就写着‘32岁,身高167厘米,体重52公斤。国字脸,色黑,唇厚,浓眉、右眼皮微垂。左耳垂有一痣,若黑芝麻。’
此外还有籍贯,出发地,目的地,来此事由云云。繁琐的赶上考科举报名了。
杨大材知道,这是路引,但比朝廷的路引详细太多了。凭着上头的描述,基本上就能杜绝冒名顶替了。
他暗暗心惊道,看来这里虽号称潮州府凤山县所辖,但已经明目张胆的自立政府了。
有人要问了,朝廷为什么不这么干呢?因为这需要所有当差的都识字,而且还要具备一定文化水平,才能做到简练而准确的概括。
这是要难为死几乎一水文盲的差爷吗?所以只有考科举时,才会做到这种程度。科举其实比这还要粗疏,比如就不会管身高体重,对体征也不会扣那么细。但也杜绝了冒名顶替。
“你们一起的吗?”一个公安问一句,见两人点头,便把他们通行证一起拿过来,对照了好一会儿,确认无误后又问道:“去新桥公社新康村?”
“对对。俺俩表侄儿在那儿。”杨大材赶忙点头哈腰。“俺兄弟来看看他俩。”
“叫什么啊?”
“李守忠、李守孝。”表叔忙答道。
听到这俩名字,几个公安不自觉看过来,但倏地便移开了。
“待两个月够不够?”那公安问道。
“够了够了。”杨大材忙点头道。
公安便在通行证上填好日期盖章,递还给两人道:“要是想再多待阵子,一定要去公社办延期。”
“是是。”杨大材忙点头不迭,接过通行证。
“下船吧。”公安便让开去路,还提醒他们道:“要是没人来接,码头有公交马车。黄色车身的去新桥公社,到了之后找公社帮忙,一准把你们送到家。”
两人赶忙背着行李,千恩万谢下了船。
“这里差人真和气,还不要钱。”下船后,马陆一脸不可思议。多好的发财机会啊……
“不要钱,他们要什么呢?”杨大材喃喃说一句。
……
这时候船到岸又没个准期儿,李守忠和高达自然没法来接他们。
两个表叔便按照那公安所说,出了栈桥,往码头外走去。
路上杨大材看到那些运货车厢是跑在铁轨上的,坐在车头的工人,是用脚在蹬踏板让车前行的。这才知道并非什么妖术……
出了码头,果然看到好多马车停在外头,车厢刷成各种各样醒目的颜色。其中有一辆是黄色的……
‘真是无法无天,敢明目张胆用禁色!’表叔在心中,又下记了一条罪状。
两人走过去一问,这辆车终点站就是到新桥的。
车夫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不是移民,便替两人买了票,让他们上车坐好。
长长的车厢里安着五排硬木长椅,一排能坐三个人。后头还挂了一截车厢,但没那么多座椅,是放行李的。
人满之后,车夫便开始赶车,虽然是两截车厢,但只是拉人而已,而且装了橡胶轮胎,两匹骡子拉起来毫不费力。
车顶还有还遮阳棚,马车跑起来,凉风一起,酷热尽消。两人这才发现,坐在车上竟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可比坐轿子舒服多了。更别说能把人肠子颠出来的木轮马车了。
他们好奇的看着眼前宽阔干净的马路,竟连道旁椰子树、棕榈树都是修剪过的。街上的建筑鳞次栉比,店铺百业兴旺,市面已经很是繁华了。
但在两为东厂特务眼里,这里却处处充满了罪孽——比如街上来来往往的好多男子,都不束发了,而是留着刺猬似的短发。
这倒也罢了。最值得批判的是,这里的女人,居然毫不羞耻的露着半截胳膊、半截小腿,甚至还有露着脖子的!
而且一看就是汉家女子!怎么能跟蛮夷一样的装束呢,真是道德沦丧,妇德何在啊!
两人狠狠的看,使劲的看,心说真他娘好看……
哦不,要好好的批判!
……
马车驶出市区后,眼前的风景登时一变。
路左边是一方方流水淙淙的稻田,右边是一片片茂密的甘蔗田,沿着马路一直延伸到天边。
每隔一段距离,道旁便有一个白墙黑瓦、清清爽爽的村落,家家户户都是独门独院、两层小楼。
眼前一切仿佛让人置身江南,只是江南也没这般整洁体面吧?
最要命的问题是,穷人的破屋烂舍呢?为什么一栋也看不见?
两人这才想起,在市里时,他们也没见到过一个乞丐。
方才光看女人了,没意识到这一点,现在都吓得呆住了。
东厂跟乞丐、地痞、二流子,就是鱼和水的关系。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街上没有乞丐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江南集团恐怖的控制力。更意味着他们完全无法在这里打桩……
怪不得沈先生要费尽周章,用最笨的法子刺探呢。原来是迫不得已啊。
两人呆坐在马车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在他们是在终点站下车,车夫还热心的把他们捎到了公社大院前。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跟门卫说了下自己的情况,对方便让人进去问问,有没有去新康村的。
又好心让他们在接待室等候,还给他俩倒了绿豆汤消暑。
不一会儿,保卫科朱干事便出来了,对俩表叔朗声笑道:“我就是新康村的大队会计,你们跟我走吧!”
两人忙不迭道谢。心说这里人还都挺纯良的……
朱干事到车棚牵了驴车,载着两人来到新康村,又带他们到了李守忠家。
正赶上弟兄俩扛着锄头下工。马陆认识他俩,当年沈应奎集训时,他没少抽这俩夯货,便朝上司微微点头。
两人便抢着叫道:“守忠,守孝!表叔来看你们了!”
弟兄俩也认出马陆来,情不自禁齐齐打个摆子。
朱干事使劲搂住两人的脖子,笑道:“你俩咋傻了?长辈千里迢迢来看你们,还不赶紧请家去,好好伺候?”
“哎哎。”两人这才如梦方醒,赶紧给两个‘表叔’磕头,然后恭恭敬敬请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