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岛码头上,见中丞大人竟主动跟自己亲切的寒暄,舒通判幸福的快要晕过去了。
他一把抓住赵昊的手臂,激动的语无伦次道:“贤侄你看,世叔没骗你吧,我这面子够大吧?林中丞都跟我以老友相交。”
还没待赵昊开口,他又松开手,兔子似的向前一蹿,手足无措的行礼道:“中丞折杀下官了,理当出迎,理当出迎……”
“呃……”林润不由一愣,歪头看他一会儿,微笑问道:“请问足下是哪位?”
“呃……”舒付登时脸红脖子粗,吭哧半天道:“下官,下官潮州府通判舒付,字爽之。代表全府上下,恭迎中丞大人。”
说完一个头磕到地上,恨不得把脑袋扎到地里去,再不拔出来。
丢死人了,中丞竟然不认识自己……不过话说回来,堂堂巡抚认识他个小小通判,才真叫奇怪好吧?
“免礼吧,有劳别驾了。”林润风度良好的先请他起来。
此时官场的臭规矩,直接以对方的官职相称,被视为不礼貌的举动。所以都要用尊称、别称。比如同知是‘司马’,通判就是‘别驾’。
舒付谢恩起身后,赵昊便上前抱拳笑道:“拜见中丞。”
“哎呀,没规矩。”舒通判见赵昊如此托大,恨不得按着他脑袋跪下去。“中丞面前,还不赶紧大礼参拜?”
说完又赶紧向林润赔笑解释道:“这是我们赵司马独子,年纪还小,不懂规矩,中丞千万别计较。”
见此人脑壳已经错乱了,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赵昊打招呼?
林润不禁微微皱眉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用别驾介绍。”
“救,救命……”舒付这下彻底瓦特了。
救命啊,扑街啦……
林润便不再理呆若木鸡的舒通判,快步上前扶住作势要拜的赵昊,哈哈大笑道:“你少来这套,演给谁看呢?”
“中丞是长辈,当得晚辈一拜。”赵昊却没恃宠而骄,反而愈加恭谨道:“再说家父没来,我还得替我爹拜一拜。”
“行了,心领了。”林润摆摆手,关切问道:“令尊怎么了?莫非受伤了?”
“确实受伤了,让炮弹崩到胳膊了。”赵昊蜷起右臂比划一下道:“吃饭还得让人喂。”
其实是让炮弹溅起的石子崩到了胳膊,赵公子贪污了几个字,严重性大增。
“这么严重?”林润吃了一惊,见赵昊朝自己递个眼色,这才没细问。
……
来都来了,林中丞便让赵昊陪着,顺道视察一下南澳岛。
其实岛上的港口都被阻塞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两人只不过想找机会单独聊聊罢了。
于是随行官员,统统在码头上等候了。至于舒通判,当然也被留在了码头上。
他看着谈笑风生而去的林中丞和赵公子,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赵昊和林润哪会在乎舒通判想什么,两人沿着新月似的海湾,走在金黄色的沙滩上。只见蔚蓝色的大海卷起千层雪,有海鸥觅食于海空之间。
赵公子便将前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林中丞。当然没提自己给潮州缙绅画大饼那茬。
可林润岂是那般好糊弄,他狐疑问道:“你爹才来了潮州几天,老百姓就这么难舍难分了?”
“可能这便是患难见真情吧。”赵公子叹息一声。
林润盯着他打量半晌道:“不是你捣鬼?”
“中丞怎能这样看我?”赵公子叫起撞天屈道:“我是潮州围解之后才进城的,比你早到没几天。潮州的大街有几条都还没搞清的,就能搞鬼,那我还是人吗?”
“你是人吗?你是个妖精。”林润哼一声。不过想来也是,这小子再能,也没有作案时间啊。
“再说我管我爹当什么官了?”赵昊转头望向海天一色、无垠无限的壮阔景象。抖擞精神道:“子曰,仁者乐(yào)山,智者乐(yào)水,我却只想要大海!”
“这大海,真如你所说的那么神奇?能成为我华夏再度辉煌的动力?”林润负手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乱石穿空的礁石上,幽幽说道:
“据说当年,陆秀夫和张世杰曾将小朝廷设于南澳岛很长时间,后来才退守崖山的。崖山就在珠江口,我已经去凭吊过了。虽然几百年过去了,我还是能看到陆秀夫背着小皇帝纵身跃入大海,十万军民相随的场面,听到那缭绕千古的哭声……”
“我常常想起煤山上那棵老歪脖子树,还有开城投降的两京勋贵官员。”林润深深吸口气,语气灰败道:“没想到我朝居然连弱宋都不如,居然只有殉国之君,没有殉国之臣。”
赵公子闻言先是一愣怔,旋即才想起,这些事儿是自己讲给林润听的。当时林中丞处于植物人清醒前的微意识状态,居然把这些信息,当成了他预见到的未来,并对此深信不疑了。
“真是没想到,那些满嘴忠君爱国的读书人,那些世受皇恩的勋贵们,居然会表现的那么差劲,真是太让人失望了。”赵昊知道,这是自己将林润彻底转化为同谋的机会,便缓缓附和道。
“是啊,所以说,要想救大明,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林润以未来印证现实,自然一阵灰暗道:“可武将更靠不住,那又能靠谁呢?”
“所以我们要培养新的力量,进步的力量,来取代旧的力量,落后的力量。”赵昊便饱含热情道:“大海,就是这股新生力量的摇篮啊!”
“那这里为什么却成了宋朝的亡国之地呢?”林润质问道。
“因为他们其实畏惧海,不敢离开陆地太远啊!”赵昊指着大海的深处,高声道:“海的那边,是……无限的希望啊!”
“……”林润又死死盯着赵昊,半晌忽然幽幽问道:“你为什么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呃……”赵昊心说,那不废话吗,我能不信自己吗?
面上却坦诚无比道:“因为你是忠肝义胆的林中丞,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瞎说八道。”林润却反而不信道:“你要是个孩子,说这话我就信了。可我梦见的这些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是否真实……你的科学不是讲质疑精神吗?”
“……”赵昊沉默半晌,方抬起头,直视着林润的眼睛,说了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之后,林中丞便彻底相信了。
“因为我验证过……”只听赵公子缓缓答道。
“是么?”林润虎躯一颤。
“我特意去煤山看过,那上头真有一棵歪脖子树,只是还没那么高。可要再长个几十年,就正好给个成年人上吊了……”赵公子用沧桑的语气讲述道:“女直那边我也派人去打听了,真有个叫野猪皮的少年。”
“真的?”林润这下彻底如遭雷击,一把抓住赵昊,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辽东真有个野猪皮?!”
“是。”赵昊神情平静的点点头,缓缓道:“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生人,乃建州左卫一个小酋长觉昌安的儿子,外祖父是建州右卫指挥使王杲。”
“这个身份,这个年纪……”林润一阵毛骨悚然,不由自主放开赵昊,捧着脑袋,着了魔似的在沙滩上兜起了圈子。连乌纱帽坠地都不知道。
“原来不是我妄想出来的,竟是真有此事!”林润大口喘着粗气,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忽然死死望着赵昊,双目血红道:“那你还等什么?快把他杀了啊!”
“中丞知道草原上的狼群吗?”赵昊却不为所动道:“如果你把狼王杀了会怎样?”
“会再出现新的狼王……”林润悟性奇高,一点就透道:“你的意思是,先留着他?”
“不错。”赵昊颔首道:“杀他易如反掌。可他才多大?十二岁啊,杀了他真的管用吗?我看未必——只要这世道不改变,朝廷还是那么腐败,士绅还是那么无耻,军队还是那么无能,百姓还是那么麻木。就算没了野猪皮,也一定会有野狗皮,野熊皮,野驴皮出现的。”
林润愣住了,这是他没想过的,但在理。
“到那时,我们反而不知道,灾星是谁了,那样反而麻烦了。”赵昊轻叹一声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先留着他,保持监控,以及随时除掉他的能力。”
林润默然不语,听他接着道:
“这就像给咱们头顶悬上了一柄利剑,而且那系剑柄的丝线上,还绑了根点着的线香。只要咱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线香烧到哪里了,不比整日疑神疑鬼瞎恐慌强得多?还能化为督促我们拼命向前的动力!”
赵昊说着剑眉一挑,昂然道:“就不信咱们拼尽全力,还能再给野猪皮兴风作浪的机会!”
林润闻听此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默默寻思半晌,他抬起头来,目光终于重新变得坚定道:
“好小子,有志气!我不如你。我承认,我被那噩梦吓颓了,就像你说的,整日陷在沮丧情绪里不可自拔,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多谢你这当头棒喝,我这才算彻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