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润说着重重一拍赵昊的肩膀,满满都是激赏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破除二百年积下的暮气,还是要仰赖少年的锐气啊!”
“中丞也还很年轻,要保持锐气哦。”赵昊笑眯眯道,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这下算是彻底把林润拉上战车了。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卸下了巨大的心理负担,林润眉宇间的沉重之色终于消失不见。“尽情的笑话我吧,遇上事还不如你个少年,真是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为我只是听中丞转述而已,隔了一层,感受不到那种彻骨之痛的。”赵昊却丝毫都没有笑话他的意思。
因为他太知道,一个人背负着国家沦丧、衣冠灭绝的秘密,那是何等恐怖的压力啊。
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将昏迷的林中丞,当成树洞来发泄……
现在有人来分担,赵昊自然也感觉轻松多了。
“好了,浪费的时间够多了。快说说,这次你想让我怎么配合你吧。”心魔尽去的林中丞,又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本色。
“那我就不客气了。”赵昊笑嘻嘻的弯下腰,捡起林润的乌纱帽,轻轻掸了掸道:“先请中丞去一趟潮阳县。”
“潮阳县?”林润一顿道:“下尾城吗?”
“不错,去林道乾的地盘视察一番。”赵昊狡黠一笑道:“当初青藤先生为了给潮州解围,可是把中丞搬出来说事儿,才勉强说动那林将军出兵的。还请中丞不要怪罪,去帮老徐把谎圆上。别让人家等得不耐烦,把他喀嚓喽。”
“我看徐文长还把殷部堂也搬出来了吧?”林润接过自己的官帽,仔细擦拭起来。他有严重的洁癖,掉在地上的东西,只要不太重要从来不捡的。
一边揶揄道:“吹牛嘛,当然要捡最大的吹了。吹我这个老二,有什么意思?”
“还是挺有意思的。”赵昊讪讪一笑,含混过去。“总之这里离下尾也不远,中丞要是愿意去,我就赶紧传信让林道乾来迎驾。”
“你抓我的差,不只是为了捞青藤先生那么简单吧?”林润却没立马答应,这件事太重大了。因为整个广东官场对那林道乾的态度,就是明摆着先用缓兵之计把他稳住,等腾出手来再杀的。他这个巡抚也轻易不能犯众怒,不然还怎么开展工作。
“嗯,我还想借此机会,给官府挽回点信用。”赵昊正色道:“《资治通鉴》上说,‘信者,君之大宝也。国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所以成就王道者不欺骗天下,建立霸业者不欺骗四方邻国,善于治国者不欺骗人民,长于治家者不欺骗亲人。因为靠欺骗所占的一点儿便宜,根本补救不了带来的损害。所得到的远远少于失去的!所以只有无可救药的蠢货才反其道而行之,结果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离心,以至一败涂地!所以我说,失信乃亡国之始。欲救其国,必先重立其信!”
“好!”林润不禁击节叫好道:“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当初朝廷出尔反尔,捕杀汪直,我是坚决反对的——其实我对倭寇深恶痛绝,但既然胡部堂以朝廷的名义招抚他了,就绝对不能出尔反尔,让朝廷的信誉破产!拿一百个汪直换,也不值得!”
说着他郁闷的一叹。“可惜那时候我一个新科进士,根本没人理睬。”
“正是因为王本固杀了汪直,所以才会导致抗倭局面急剧败坏。自此倭寇也好海贼也罢,统统都死战不降。就是投降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依然要拥兵自重才行。”
赵昊指着远处一处山崖上的废墟道:“那里原先就是吴平的本寨所在,听王如龙他们讲述,当年南澳岛之战打得极为艰苦。吴平的部下进行了殊死抵抗,或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或是跳崖投海自杀。最后近两万海寇,只剩七百余人逃脱。他们为什么会死战不降?都是因为他们不再相信朝廷,会真的放过他们了!”
“你是想拿林道乾,千金买马骨?”林润点点头问道。
“是,但林道乾不是马骨,而是一匹千里马,也算识大体。”赵昊笑道:“他能听从老徐的劝说,出兵抄曾一本的后路,就说明他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身份认知转换。我们这时候拉他一把,他就是平定海寇的急先锋。这时候寒了他的心,说不得他又会跟那些旧相好眉来眼去了。”
“嗯。”林润又重重颔首,竖起一根手指道:“最后一个问题,他要是在这个过程中,做大了怎么办?”
“放心,有我呢。”赵昊淡淡一笑,自信满满道:“我会给他安排好去向的,保准五年之内,就让他离开广东。”
“去哪?”林润眼前一亮,这下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呵呵,这个还不好说。”赵昊却卖个关子道:“总之我办事你放心就是。中丞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立军令状,要是将来收拾不了他,愿军法从事!”
“那倒不必。”林润失笑道:“你的命比他值钱一万倍,我信你就是。”
说完,他将干净如初的官帽,缓缓戴回头上,目光坚定道:“既然要去,诚意就足一点,让那林道乾在下尾候着就行,不必远迎。省得他胡思乱想。”
“中丞真乃浑身是胆,这下保准把姓林的……呃,”赵昊忽然想起林润也姓林,赶紧改口道:“把林道乾彻底感化了。”
“哈哈哈。”林润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
下尾城,游击将军府。
“什么?林中丞要亲自来视察?!”听了唐保禄的知会,林道乾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是的。”奉命前来传讯的唐保禄,带着矜持的笑容点头道:“昨天中丞到了南澳岛,听我家公子禀明了将军的事迹后,欣然决定将视察的第一站,放在下尾城。这意义有多重大,将军肯定清楚吧?”
“清楚清楚。”林道乾只觉全身燥热,直接坐不住了。搓着手来回打转。
“怎么样,儿子,干爹没骗你吧?”徐渭也在场,得意洋洋的鼻子都翘天上去了。
唐保禄听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自己这才离开几天,这俩人就以父子相称了?
再看徐渭,比起来时明显白胖了不少。林道乾可没有慢待他,除了天天请他喝酒吃大餐,还派了四个娇俏可人的美女服侍他。让个孤蛋画家都要乐不思蜀了。
“那是,儿子就从没怀疑过干爹!”林道乾叫爹叫的也痛快。跟后世不同,这年代最爱认干爹的是太监和绿林。他就是后者出身,年纪差不多的拉关系就拜把子,年纪大的就认干爹,没什么丢人的。
再说,能给天下闻名的徐文长当干儿子,是往他脸上贴金好吧?要不是机缘巧合,一个臭海贼想给徐渭当儿子?门儿都没有。
“老二,快备船,我要亲自去迎接中丞大驾!”林道乾兴奋的高声吆喝道。
他的二当家,也是他的堂弟林辉荫,闻命却迟疑道:“大哥,当心有诈啊。”
“巡抚大人亲自发话了,还能有什么诈?”林道乾一脸不在乎。
“当年净海王还是总督亲自写信请去的呢。”林辉荫对徐渭这个老坑货意见不小,瞥他一眼道:“对吧,干老爷?”
“你懂个屁。”徐渭冷笑一声道:“胡梅林是真心实意的招降汪直,只是有人不愿意开海禁,才怂恿王本固那个死捏子出手的。”
他顿一下,接着道:“眼下海禁也开了。潮州海防同知,乃至总督巡抚都愿意给你大哥背书,还有谁会找你大哥麻烦?让他做个人吧!”
“少废话,快去吧!”林道乾心下大定,把二弟撵出去。
“哦对了,中丞有命,林将军在下尾候着就行,不必远迎。省得胡思乱想。”唐保禄这才一拍脑袋,刚想起来似的。
“那怎么使得?中丞如此大度,我要是再窝着不出迎,我就不做人了!”可把林道乾感动坏了。
绿林好汉讲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下他是非去不可了!
……
于是,当巡抚大人的舰队从南澳岛折回下尾时,瞭望手便看见几十条披红挂彩的战船,正列队迎面驶来。
看到那些悬挂‘林’字大旗的大广船,每艘都超过千料,担任护卫任务的广惠潮海防参将李诚立一阵紧张。这要是姓林的图谋不轨,自己可打不过啊。
他赶忙请示林润,是不是立即下令林道乾停船。这样如果对方不肯停,说明他们就是图谋不轨,也有掩护中丞撤退的时间。
林润却浑不在意道:“林游击刚刚立下大功,岂能轻易反复?不要停船,传令他来拜见即可。”
不来就是怂了,摆多少战舰都白搭。
很快,林道乾便在唐保禄和两个划船亲随的陪伴下,乘坐一条小艇来到了林润的座船旁,只身拜见中丞大人!
“不错,是个人物。”躲在不起眼角落验货的赵公子,满意的点点头,轻声笑道:“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
马姐姐一阵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