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韦应宏定下本次议事的调子后,手下的干吏就有了大方向。既然知府大人决定征召农夫整治保障湖,加固二河河堤。
“大人,那明年我们还要从州府里征召徭役吗?”有人提问。
韦应宏摇摇头,果断拒绝道:“赈灾所耗已经劳民伤财,还是发下公文转告府内各县,明年让百姓修养生息,安心在家耕种,别误了秋收。”
“另,让他们整理县内情况,做好明年防涝的准备。县内若有困难之处,不许隐瞒,速速禀告。”
一名官员低头奋笔疾书,将知府大人的话全部记下,回头通知各处县令就是他的工作。
“大人英明。”有人起身夸赞,这到是不是虚话。
如果城外的壮丁,能顶替下扬州百姓的徭役,那么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
城内的百姓,指定会交口称赞此事,府衙的名声也能往上抬一个台阶。
韦应宏伸手示意这名官员坐下,又对其他人继续说道:“继续说说其他流民的事情。”
“还说?”有人低下头,看向传阅到手中的名单。抛开四万多的壮劳力,几千名老无所依的孤寡妇孺外。剩下的名单,尚有四万不到的妇女孩童。
可这些人不都是民夫的家人吗?咱们扬州城里,也找不到什么活能让她们干的啊?
有官吏悄声询问:“大人,你的意思是?”
“不能放着她们不管。”韦应宏脸上浮现坚定之色,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要不给她们赈贷?”
这是从春秋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办法,将粮食、种子、牲畜、农具等借贷给需要的灾民,从而维持灾民生计,使之恢复农业生产。
有人当场反对,“这不是玩闹嘛,他们家的男丁都出来当民夫了,你让女人怎么种地?我们上那筹备这么多牛。再说,上那找那么多田出来。”
“既然干不了活,不如给民夫们多增加些工钱?也让他们能够安下心来生活?”
这话才说到一半,管着库银的官员就起身反驳,“你有没有算过四万多人,加一点是多少钱?这些年,府库里是有些积蓄,可要这样花下去,我们得养到什么时候?想都别想。”
眼看场内陷入争执,韦应宏看了林如海、黄维中一眼。后两人默契的点点头,都觉得是时候拿出那本册子。
“大家且等等,先看看这本册子。”韦应宏轻咳几下,话音刚落,屏风后的师爷就端着一堆册子出来,大家一见知府看上去早有准备,赶忙拿过册子。
见下属们都在认真翻阅,韦应宏索性端起茶小酌。
林如海的目光却稍作停顿,越过身旁的同僚看向大门,洒在屋内的阳光中,好像正有陈恒站在哪里自信昂扬,口若悬河。
应该说陈恒的视角是相当超前的,他首先就站在时间长河的尽头,从扬州没落之后开始回溯,眼光总是要跟当下的人不一样些。
当几百年后,朱自清用一种略带伤感的口味描述其自己的家乡,“提起扬州这地名,许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
再联系到如今,扬州城里百姓富庶安康的模样。任谁也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可要真的展开脉络,一切又变得有迹可循。
扬州因盐政而兴盛,却也过度依赖盐政。用手遮住盐政两个字,当下世人对扬州剩下的印象好像就只剩下名妓、瘦马之流。
从这就可以看出扬州所谓的繁华,潜藏在暗中的危险程度。可现在就宣扬这些,无疑于危言耸听,陈恒并不想做他人眼中的怪人。
他将目光切换到这次的流民身上,男人们尚有去处,那女人们呢?
坐拥长、淮两河便利,又有运河贯通南北,湖泊遍布东西。扬州地势之利,让它先天就具有打造大市场的可能。
只可惜目前为止,南来北往的商路都只把成品带到这里售卖,扬州本地却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成品售卖全国,何也?
只因扬州百姓太安逸了。安逸到连盐商这一行当,都被晋、徽两地的商人捏在手里。
他们每日只需收收租金、喝喝茶,重复着每一天的快乐。
想要强行驱使这样的扬州百姓加入生产创造,无疑是事倍功半的结果。
谁肯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去跟你干苦力。
而这次的流民却给了扬州再次腾飞的机会,他们需要钱,需要工作,需要养家糊口,需要一个城市能暂时接纳他们,或是永远。
流民里面,男人的活到好安排。依照陈恒的构想,以涝灾为前提,等疏通完河道、保障湖,他们应该也攒够勉强度日的本钱。
可女人们就要头疼了,能适合她们的事情确实不多。
陈恒想出的方法是重新捡起没落的扬绣。
扬州刺绣曾一度跟苏绣齐名过,直到大明成化年间大量徽商涌入,因盐政而暴富的商人,肆意在扬州挥洒自己的金银。
时间日久,直接滋生了扬州闻名于国的第三产业。
“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卖笑卖身为活。”前明姓谢的书生,用短短几行字,就把扬州妇女的生活总结清楚。
这种产业是把双刃剑,它虽然引来了天下游客,给府衙带来了不菲的收入。可也倒逼着许多扬州人,将妻女锁在家中。反正家里有租金,你成天出去抛头露面,别人还以为我们家是干什么的呢。
只是当扬州官员意识到这点后,原本精善刺绣的女工已经散的差不多,剩下的都是些都是上年纪的老绣工,再想挽回也无济于事。
这次要不是陈恒特意点出,流民里的妇孺可用在扬州刺绣上,韦应宏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这个已经没落的行当。
要是能把胭脂、香水一并打造出来,那扬州也就不再会成为单靠盐政走路的怪物。
韦应宏跟林如海也是看到了这点,所以他们才会把城西的荒地点出来,准备在哪里打造一个陈恒描绘的织锦一条街。
将千万个小作坊集合到一处,府衙亲自下场,免期一年,减免三年。另外派人专门教导妇女手艺,韦应宏十分自信能把此事办成。
万事开头难,比开头更难的,是想法跟人。眼下既有数万妇女在手,不愁她们不去做。
陈恒在文章的句末总结道:“如今天下针织盛行,各种技法早非昔日可言。棉坊织品产于松江府和苏州府,丝织品和生丝产于湖州府和嘉兴府。”
“湖州、嘉兴气候与扬州相似,可去此地学习养蚕技术。从苏州、松江讨教技艺。辅之城内南来北往的商旅,此事可成。”
堂下的干吏们看完册子上内容,其中有人没反应过来,呆呆的问了句:“那剩下的衣食住怎么办?”
“你傻啊,别人手上都赚到钱了,你还担心她们吃不上饭,穿不上衣服吗?”
“城西的荒地够吗?”
“够的,不行还能往外再加。城西那边靠近黄河,鲜少有人会去那边卖地。我们只需加高地基,保证黄河泛滥时,不要给淹到就好。”
“咱们府库里的钱呢?”有人看向自己的同僚。
管钱的人,最喜欢听的就是开源之事,此刻沉思片刻,也咬牙道:“大人若是真要办,咱们咬咬牙就能挺过去,只是明年要去找盐商们化点缘,城里书院的开支得他们帮忙。”
一众人能把事情商量到此处已经不错,韦应宏也没指望他们立马拿出什么方法。事情一步步来就好,他跟林如海相视一笑,又对着黄维中亲切道:“帮我去城外,看看那小子在干嘛。”
“是,大人。”
……
……
这个时代背景下,扬州城的人还是舒坦自在啊。薛蝌、钱大有等人才出去半日,就拉着好几车的旧衣旧被回来。
谁家也不缺几件破旧衣物,左右又不要你捐钱,这些衣服平日放着也没用。之前是没人开口找他们要,今日见到有人出声,索性拿出来还能积个功德。
一百多万的扬州城里,你要说除了头部的大户以外,其他人都过着苦哈哈的日子。陈恒是不信的,任何一个商业城市的经济情况,都是成金字塔状。
如果要把现在的扬州跟后世的一座城市做比较,思来想去也只有那座城市合适。外地人跑来做生意,本地人躺着收租,偶尔找份工作打发打发时间,或是呼朋引伴喝喝茶。
这时候又要拿出杜云京所做的名单,陈恒照着老弱妇孺们先开始发,尤其关注家中有孩童的那些丁户。
见到领到衣物的灾民脸上都露出笑脸,薛蝌、钱大有深感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在大棚中端起茶水连喝数杯,又朝着陈恒问道:“恒弟,接下来我们要干啥?”
“继续干,这事起码还要做个二、三日才够。”陈恒示意他们不要急,“眼下,我们还得等府衙那边的消息。”
“府衙?!”薛蝌等人不知道陈恒的盘算,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又跟好友多要了五十人,再度赶赴城中。
这俩人才走不久,本府知州黄维中,就带着韦应宏的指令过来。黄维中一到现场,就看到粥铺外密密麻麻的人。
放眼望去,黄维中能明显感觉到流民的变化。三、五成群的人立在远处交谈不说,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稍显轻松,再没有昔日那边戒备和小心谨慎。
知州大人心中暗叫一声好事,只要灾民们肯开口说话,那就是一等一的好兆头。
他先去粥铺处,检查一下今日白米粥的稠度。大雍律有专门规定,俗称为“筷子浮起、人头落地”,又有“巾裹不漏”的说法。
说来说去,就是希望流民们能吃饱饭。韦应宏让黄维中亲自管理府内粮仓、义仓,等于是把赈灾的粥跟他的乌纱帽画上等号。
见到一切无误,黄维中这才来到大棚中,坐到早已等候的陈恒身边。
“大人。”陈恒跟黄维中第一次见面,一时也拿捏不好谈话的分寸,行礼问好后,就垂手站在一侧。
“你做的不错。”刚一见面,黄维中就忍不住夸赞。不仅仅是因为陈恒短短几日,就扭转了营地的气氛,更是因为他能马上通过流民,想到开源的办法。
此事若成,扬州是真的可以再兴盛百年。
陈恒以为知州是夸营地的事情,自然不敢居功,全把功劳推给各大书院的学子,毕竟没有他们这些赤诚书生,自己就是有再多的点子,也无济于事。
黄维中也没点破,只拉着对方,问起营地如今的情况。
这两人坐到一处,主要是陈恒在说,黄维中大多做点头状。
等到陈恒讲完这几日的事情,知州心中也回过味来,又把府衙的刚刚决定的事情,拿出来跟陈恒说。
当听到府衙处,决定兴办扬州刺绣时。陈恒心中到没有多意外,只是有些振奋。
他作为这个方案的主事人,想的还要更深些。
此事的利处都已经摆在明面上,另有一个暗处,一般人到不易知晓。
一座城要是突然涌入一大批劳动力,城里的闲汉、短工一定会怕他们抢走自己的饭碗,这种矛盾和恐慌是不可调和的。
如今这些流民们,男的承担下府衙的徭役。女的另辟蹊径。基本不影响扬州人现在的生活,反而会让他们过的更加舒适。
这才是扬州人,真正接纳流民们的开始。
只要给他们彼此一些时间,陈恒相信,两方人一定能慢慢融合到一起。
黄维中这边还在继续讲着,当他讲到府衙准备给老弱妇孺发钱时。
陈恒又想到个主意,询问道:“既然已经准备好给老弱妇孺发钱、入城。我们不如把这事,办的再热闹点。”
“热闹?!”黄维中是山东人,骨子里有对规矩的重视和维护,他虽没开口反对,心中还是多少反感这个词。
陈恒也不是无的放矢,他坦言道:“大人,如今流民虽然放下些戒心。可大多数人,还是受惊的兔子,容易一惊一乍。你看城门开了半日,来往城中的流民还是寥寥无几。”
“他们无非是担心,扬州人看不起自己。府衙这边,把他们当成过路的蝗虫,视之累赘。真要安其心,不如那些银子来,现场发给她们。
一是做给流民们看,二是树立府衙的信用。”
黄维中一听,就反应过来,笑道:“你这是要学商鞅的立木赏金啊。”明白陈恒的想法后,他当即变了口风,“那你觉得拿多少合适?”
“不用多,三五千两就够了。”陈恒知道,这种事只要弄个噱头就行。真要弄个一、二万两,放在城外还会扰乱秩序。
凡事不可太过,只要让流民们看见府衙的诚意即可。
“还有吗?”黄维中已经被陈恒引起沟通的欲望,索性直接问着。
“城内的粥铺,可有给她们准备?”陈恒开口问,这人都进城了,没道理还每天出城打粥的。
“此事易尔。”黄维中不在乎道,“到时请一半流民、一半街坊。直接在城内开设粥铺,给流民们送食。”
如此正是最好不过,陈恒很是高兴的点头。
“你还有什么要求,趁我现在在,一并说来吧。”黄维中瞧着陈恒的模样,总觉得对方还能折腾出点事。
“大人,我……”看着黄维中满目亲和,陈恒嘿嘿一笑,又厚着脸皮道,“我想明、后日,在城内弄些东西出来玩玩?”
黄维中见他说的神神秘秘,好奇道:“是什么东西?”
陈恒瞧了瞧四周,把头探到对方耳边,一阵低语。
黄维中听完,也没多想,只挥手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注意安全就好。”
见陈恒也没别的事情,黄维中索性起身,带着几个下属就准备回去。只是在临走之前,他突然牵着马绳停下,问道:“你那本治安疏,是不是没写完?”
陈恒眨眨眼,有些困惑道:“治安疏?”
“那是知府大人给它取得名字。”黄维中想想自己看的册子,总觉得后面还有东西,心中很是抓肝挠肺。
“不知大人看到是哪里?”陈恒也有些困惑,没道理啊,除了一些不该说,不能说的,他基本都写的清清楚楚了。
“劝桑种蚕后呢?你就没后续了?”黄维中瞪着眼睛。
陈恒这才恍然,原来韦应宏就给他看了半册啊。忍不住憋笑道:“没了,真没了。”
“行,我就当你说的是实话。”黄维中拿手点点他,笑着翻身上马。
……
……
堂内的干吏都已经散去,韦应宏心态颇佳的拉着林如海闲聊。他把陈恒那本册子再度拿出,指着它道:“我准备把它上呈给陛下,你以为呢?”
“可以。”林如海点点头,又道:“言辞别太过,这孩子还不宜冒头。”
“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哈!”韦应宏眯起眼睛,止不住的大笑,“等一会裴师来了,我给你们俩说件趣事。”
“说什么?”
人真是禁不住念叨,刚说到裴怀贞,山长就已经拄着拐杖走进来。
两人迎过恩师,又一次相聚在午后。话题说着说着,就聊回到刚刚韦应宏的事情上。
“你们还记得陈恒第一次参加府试时,跟崔游道、杜云京三人所写的文章吗?”
见韦应宏有意卖关子,裴怀贞不耐的催促,“赶紧说。”
“我当时就把他们三个的文章送去给陛下。”韦应宏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提溜一圈,挑了个好捏的软柿子,“如海,你要不要猜猜,陛下是怎么回我的?”
林如海都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给裴怀贞倒茶。
韦应宏也不气恼,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陛下说,哈哈哈哈,韦卿,你这个官运,有时候连朕都看不懂啊。”